古骜快步赶去,却见老师山云子独立殿中,容貌之间往昔矍铄神采全不现……如之眉目,却只剩身为老者沧桑之庞眉皓首……只听山云子仰头一叹,闭目而言:“山云书院享誉百年,终于要毁在老夫之手啊……”
古骜闻言,心神具震,双膝一曲,便在大殿之中跪了下来……
眼看着老师若此,古骜一时间只感心扉痛彻,不禁仰头道:“是学生无能……”
山云子苦笑:“……怎么是你无能?”
古骜赤红了眼睛:“我知道为何今日老师不让我入内……只因如今的廖公子,已经不是从前的廖公子了;这个天下,也不是从前那个天下了;从今以后,只有带刀之人才能仗剑而言,我……”古骜微微哽咽,“……我不能说话……因我一无权,二无兵,三无身家……从今往后,必须缄口不语,直到有一日,我手中有兵,掌中有权,方才能伸志!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如少年时那般……出言无忌了。”说着古骜一头磕在地上:“……老师……今日之耻……古骜深铭于心……”
第47章
“糊涂!糊涂!”山云子看着古骜半晌,面上原本雾惨云愁之慨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苍凉音调,只听老人叹道:“你以为老夫教你数载,就是为了你能雪耻么!老夫教给你的,是扶正天下之大道!你若屈我之道而为兵为权立于世,忘了初心,那岂不是本末倒置、得不偿失?!”
“今日,老夫只希望你知晓,君子之于天下,既不能屈其道而与天下靡靡同流;亦不能为伸其道而与天下亢!若与天下亢,不仅你自己将深陷危难,且道亦不得伸张呐……”
古骜有些发愣,面露悲戚地流泪道:“……老师……那古骜究竟该如何?屈道以迎世不行,伸道亢世亦不可……我当归去何处?”
山云子怆然:“君子立身,当储存天下之用,蛰伏观时,以谋待机。”
古骜再次叩首:“学生知道了,然今日之事,学生不敢忘,也不会忘。学生会铭记今日之耻,不为雪耻,只为勉励自己,以致身天下!”
此事之后,山云子大病一场,古骜与云卬在病中伺候塌前,侍奉汤药。这日郡丞荀于生正从京城回到江衢,鞍马未下,便急匆匆地来到山云书院看望山云子,只见荀于生以头抢地,伏首道:“是学生教导无方!万死莫辞其咎!”
山云子抱恙于榻,有些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去罢!去罢!去求你的富贵去罢!”
荀于生抬起头,流下的泪水浸湿了满须满面:“老师!”
山云子撑起身子,古骜忙在一旁扶住,令老人靠着坐好了,只见山云子望着昔日弟子荀于生苦笑道:“于生啊……老夫只有一言,你过来!”
“是……”荀于生有些惶恐地靠近。
山云子以老垂之目看着荀于生,叹道:“今后若真有一日,你能得了富贵,还望你能重振山云书院呐!咳咳……”
“学生铭记于心……不敢忘怀。”荀于生放声哭了出来,承诺道。
就在荀于生来拜访山云子不久,简璞也在几日之后行色匆匆地从济北郡的简家赶回山云书院,来到山云子榻前:
“老师,事情学生都听说了。以学生之见,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不如搬入深山。既然廖家要书院,给他就是,我们不与他争!学生已向简家宗正言明,相借黄金万两,不如我们去济北博阳城重建书院,那里简氏族人皆在,定不会再出此冒犯之事!”
山云子看着不断在堂中急躁踱步的简璞,缓缓道:“唉……你不懂啊……传承之根,正在此云山,院址一迁,我可对得起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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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都乃后话,经此一役,江衢风云聚变。
若说从前山云书院尚秉持着‘笑看风云变幻,不为权势所累’之宗旨,那么如今的山云书院,却已然将其风烛残年之龙钟老态,展现于风雨飘摇的天下之中……
一时之间,云山之下,处处都能见到世家弟子返家的纷纷车驾。
于今,只剩那些愿意依附于廖家的留滞于山。
怀歆亦是这年冬日,启程归于上郡。
而与此同时,与廖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一众人等,不分士庶,则都纷纷投帖拜入山云书院进学。古骜师从于院首山云子属书院之特例,但元蒙院之中的大多数,所教授者仍是“礼”、“乐”、“射”、“御”、“书”、“数”、“兵”等一类。
山云书院中的夫子亦是人数甚众,有如之前简璞那般游学暂居者,有如田榕所师从萧先生那般钻研阴阳奇门、自挑弟子者;而更多的则是照经宣科,专讲《四书》《五经》《六韬》《七史》《兵略》的五典博士,如今所教子弟,廖家之士,十有五六。
就连怀歆都在行前道:“我看太守此意,是想将山云书院,作为第二个国子监呐!”
山云书院如今一片混乱,山云子又卧病不起,不管细物,只交代下面的掌事:“承远殿中之物,一律不许动!其他的,你们忖度着办罢……”
古骜知道承远殿中旧物,方是书院立院思想根基所在;这几日山云子身体渐佳,无需多人服侍之时,古骜便来到承远殿,一边整理前朝散乱的典籍,一边看书观心。
在云卬端水扶汤,整日不辍地陪伴下,山云子气色渐佳,这一日,古骜来到堂内,对正端坐于椅中闭目养神的山云子道:“老师,我想引荐一人进书院学刀马术,不知可否?”
山云子听见古骜这么问,便睁开眼,问道:“是哪家的孩子?”
古骜道:“不是世家的,是山下小姓。流寇来犯书院时,他一人一把大斧,就守住了关隘处。我看他天资过人,实是可造之材。”
山云子点了点头,道:“既然曾于书院有功,如今也没那么多讲究了,拿笔来。”
“是。”古骜将笔奉上前,在案几上摊开一绢作为荐信的方布。
“学子何名?”
“姓典,名不识。”
“既然他要学刀马术,你可要涉猎一二?”
古骜苦笑:“也曾有人说我适合练武,可我既致志于学,便无心于武了。”
“唉……还是学一些防身之术,你也一道去罢。”
“是。”
在山云子休息养生的这段时间,古骜抽空来到了陈村,将打算带着典不识进学于山云书院之事告知了他。典不识皱眉听完了古骜的话,又拿起古骜给他的山云子亲写之荐信看了半晌,却脖子一梗,横声横气地道:“不去!我凭什么去跟那些公子哥儿一道学什么刀?爷还跟着他们伺候?没门!”
古骜一挑剑眉:“难道你一辈子就想打猎种田为生?还有没有出息?”
“呿!谁说要打猎种田为生,我爹说过,我以后是要当豪侠的!”
“呵,既然要当豪侠,怎能无一剑傍身?说出去,谁信你是豪侠?”
典不识粗厚的手掌挠了挠头:“你说得倒轻巧,那我弟妹谁来照顾?”
古骜道:“生计上,我倒是可以资助你。”
典不识仍是踌躇:“古先生呐……我……”
古骜打断道:“反正荐信我放在这里了,你若有意,明日辰时来书院找我。”
古骜离去后,典不识看着那着那方方的绢布有些发愣,这时候典小女追着典小男跑进来,叫道:“看你哪里跑!”手中还拿着上次带回来的涂色竹剑……典不识忙一挥手:“去去去!外面去玩!别在阿兄面前晃眼,心烦!”
典小女吐了吐舌头,和典小男一溜烟儿地跑了。
典不识不由得从胸中叹出一口浑气,这下心里可犯了难。虽说适才古骜刚一开口,自己便一口回绝了,但古骜那句“既然要当豪侠,怎能无一剑傍身”,却悄无声息地嵌进了他胸口。
拒绝,是因为觉得丢脸。羞耻的感觉如芒刺在背,即便那个人是古骜。灰心丧气地耸拉了脑袋,典不识垂目悄悄地扒开了坐下的茅草,只见里面藏着一柄染满黑血的大斧。
这是自己的第一件兵器,虽然尚未沾红的时候,它在典不识眼中与其他外物并无二致;可自从那夜从山云书院回来,典不识第一次无庸置辩地强烈感受到了‘爱不释手’四字的含义……
每天夜里,趁着弟妹都沉入梦境时,他总会到院子里,当着月空,抡起斧头挥上一挥,回想着当时守关的情景……有些后怕,有些恶心,但更多的是一种气血贲张的豪迈!
思及此处,典不识咬了咬牙,终是将那荐信收进了怀中,心道:“去就去!谁要敢瞧不起老子,老子先揍他娘的!”
第二日古骜在书院门前相候,果然见典不识远远地来了。见他行近,古骜勾唇笑道:“我帮你问过了,如今那教刀马术的老师父已经许多年没有学生,你竟是第一人。世家中学武的,都有家传,自在家学。而不学武的,却又看不上这里的刀马术老师,只教授基本。”说着古骜拍了拍典不识的肩膀:“你倒是该学学基本,看,这不是恰巧正合你意?走,我带你去!他也是最近才从外归来……”
随着行路渐深,眼前柳暗花明翠色后,渐渐露出半山腰上一座方圆十丈余的校场……不知为什么,典不识忽然感到有些害羞起来,心中怦然而调,于是他就憋了一张冷脸,瓮声瓮气地道:“是这里?!”
古骜看他一眼,道:“怎么样,喜欢吧?”
典不识一时无言以对,目光却落在了其间满满挂着兵器的木架子上,有些发痴地走了过去。抬臂伸手刚要触及,就听见一声低沉的笑,典不识转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刀风之色的老者,正坐在旁边的木桩上提着一个葫芦喝酒,哑声道:“你就是典不识?”
典不识微微一怔,见那人虽年迈,初春之日却只着单衣,又露出的手臂上刀剑之伤层层累累,一时间不由得升起一股钦佩之意,于是破天荒地好脾气道:“我正是典不识!”
“哈哈哈……”那人朗笑,对古骜道:“你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果真资质不错!”
古骜点点头:“那还有差?”
第48章
古骜这边送到了典不识,因身上还有些未尽之事,便告别而去。简璞自从过年后归来了山云书院,古骜一直没有机会与夫子一谈。只因为之前忙碌甚多,而后来山云子病情稍愈后,简夫子又连日不见,倒是令古骜寻他不着了。这日抽了空,古骜动身便往简夫子舍中赶去,及到近了,见有小童守在门口,古骜心中一喜,知道今日夫子正在,便几步跨过了台阶,推开门,那小童为古骜打起帘子,里面传出的声音却略让古骜微微一怔。
他还从未听过简夫子如此失仪的语调,只听简夫子凛然斥道:
“廖家筹谋如此,你敢说你不全不知情?初春之日,选得可真是好啊!流寇在山上过了冬,正是没粮的时候,饥不择食,最易被人收买蛊惑;且初春之日,亦是院中夫子许多都回乡过年未归,只有一些无马无车的学子滞留于山,你说流寇难道是长了千里眼还是顺风耳,能连书院上人多人少都摸得一清二楚?恐怕不是吧!我前几日奔走,已经联系几位大族中的名士,如今我便写信给宗正,让他老人家上报朝廷,弹劾廖家!”
古骜闻言,见又是说得那番事,心下不由得一沉。
只听另一个声音传来:“你还不懂么?师弟啊……你把笔放下!废太子入戎,你知道这天下有多少变动?你不知道,可我这次去京城却是看得一清二楚!贵妃之子不过是幼子,李妃所出的二皇子,林妃所出的三皇子,如今可都已经在外面封王建府了……你敢说……日后他们……”
古骜分辨出来,这说话的正是郡丞荀于生。
只听荀于生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又放缓了语调:“……其实,你心里也明白,不过是装不明白罢了。二王之中,谁不想拉拢廖家?谁会为了山云书院之事,在此时给廖家难堪?就算你奏本上去了,我问你,朝廷里谁会置喙此事?……就算不说二王和李林二家,你也不想,雍家欲保住太子之位,难道不需要虞、廖两家手握重兵之太守为倚?你以为现在还是秦王兵围山云书院时那个天下么?当年秦王挟利兵之锋芒,乘天下之勇,又几欲削减世家,人人都避其锋芒……可如今还是如此吗?……不是了啊……天子危病在榻,朝夕难测,如今大家眼睛都盯着京城呢……谁会分心于江衢?”
这句话听在古骜耳中,不禁微微皱眉……的确,天下之暗流涌动,早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只不过流寇上云山这件事,就如潮水上涨时临界之处,又如热水烧沸之点,一过便勃然而发而已。自己之前潜心于学,两耳不闻窗外事,虽然常与怀歆等闲谈京城天下,但总有一层若隐若现的细纱相隔……如今白刃入而细纱破,这才终于捅开了一片短兵相接的亮堂……古骜也第一次触摸到,这刀锋,原来便是暗藏着血雨腥风的天下之刃。
而这时简璞闻言,更是怀怒脱口而出:“怎么不管?如你所说,那林太守还曾在书院求学过……”
“求过学又如何,此事捕风捉影,你令他弹劾朝廷命官?……再说就算他依你所言,若下一次真有流寇来怎么办?守军还救不救书院?”
“你……你这个眼中只有富贵的势利之徒,若是我与你易地而处……”尚未尽言,荀于生就打断道:“我去京城前,是真不知道,你不相信我也罢了,怎么还拿污言说我?如今木已成舟,我只担心你乱动,若老师有办法,还用得着你去弹劾,难道你比老师还能筹谋……你这是嫌自己脑袋不够多么?”
“你自己趋炎附势,便以为我也与你一般……”简璞气急,“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荀于生上前一步:“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早就清楚,只是事已至此……又何必徒费无益之功?”
古骜听里面吵了起来,倏然回神,忙咳嗽了一声,简璞转过了头来,这才看见早已站在门边的古骜,荀于生微微一愣,没料到古骜在此,不禁一时间倎然,终是闭目长叹一声“唉!”便夺门卷袖而去,与古骜擦身而过。
古骜回首见荀于生消失在苍径中了,这才伸手关好了门,走进了堂内,见简璞还在长吁短叹地生气,古骜几步近前,为给简璞倒了一杯茶,唤道:“夫子……”
“他……他……”简璞用手指着荀于生离去的方向,吹须扬目。
古骜知道简璞是气得狠了,便劝慰道:“夫子,先喝点茶。”说着,古骜便将一盏清茶捧至简璞眼前:“润润嗓子。”
简璞素来一向将传道授业一事看得最为贵重,本就带了关心则乱的焦躁,如今一见古骜如此,心中不由得迁怒道:“怎么,你难道也觉得事不关己么?”
古骜心下一沉:“不,弟子深以为耻。”
简璞看了古骜半晌,这才长叹一声:“你是不是看书院从前,那么多风风雨雨都挺过来,便忖度这一次亦无大碍?”
“弟子不敢,这一次与往此不同。” 古骜缓缓道,“……只是,也不是没有机会,但凡……”
简璞看着古骜:“……但凡如何?”
古骜道:“但凡廖家不自顾身份,或失了自知之明,又或折戟沙场,又或在朝政中走错一招……此局便有转机之处。”
简璞微微一愣,古骜续道:“正如山云子老师对我说的一样——‘蛰伏观时,以谋待机’。”
简璞闻言,适才亢奋的状态这才渐渐一点点沉了下来,他看了古骜一眼,低叹道:“……好一个‘以谋待机’。可为师,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说着简璞接过了古骜奉的茶水,择榻而坐,终是苦笑:“……让你看到我失态了。”
“夫子是性情中人,您若不是,当初也不会留在田家给我开蒙。”
“你长大了啊……我刚去田家的时候,你才这么高……”简璞似乎想起了往事,脸上的阴郁渐渐散去,面容上逐渐浮出了一丝微笑,说着,简璞用手比划了一下;“就只有这么小。”
古骜也似乎想起了那时在芒砀山中无忧无虑的日子,叹道:“没有夫子,就没有我的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