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之人 第50章

“唉……”简璞摆了摆手,似乎还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半晌,他终于道:“不说这个了,老师的病好些了么?”

“云卬在身边侍奉,我昨日去见,看是要大好了。”

简璞摇了摇头,叹道一声:“唉……我看未必啊……此忧深于心,心病最是难医……”

古骜闻言默然。

“是我们做学生的无能,才致老师如此。”

“是。”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简璞问道。

“有什么打算,也想等山云子老师把身体养好了,否则我于心何安。”古骜答道。

“也是……对了,我听说是你率山下村中的少年与书院的仆役,击退的流寇?”简璞将茶端着抿了一口,问道。

“击退谈不上,阻挡一时罢了。”古骜道。

“如今他们都是于书院有功之人,却令廖家小子鱼贯入书院得了好,真令人不忿……”简璞放下了茶盏,有些不甘地皱了眉头。

古骜微微一怔:“夫子的意思是……”

简璞道:“……既然那些村中少年对书院有功,你何不举荐一些,一齐送入书院就读?反正如今这云山脚下的门槛,也没那么高了……”

古骜忙坐直了身子,道:“一共二十四人,还劳烦夫子写荐信。”

简璞挑眉:“何乐而不为!拿笔来!”

就这样,初春之事在一片雷鸣声中落下了帷幕,它改变了书院,也改变了古骜的生活。古骜从此,再也感受不到书院中荡漾于空气中,温情脉脉的风度;而是无时无刻不嗅到,那峥嵘四海飘进鼻端的一丝血腥气味……它令所有猎手警觉,亦遣荡着英雄的胸怀。

如此到了晚秋,一则偶际,却成了被古骜视之为这五年间发生的第三件大事。

如果说前两件事,不是开祸之端,便是暗室欺心的话,那么第三件事,却将古骜这五年来的箪食瓢饮、穿壁引光刻苦深研思索,穿针引线,扬清抑浊,终是在这乱世间为古骜找到了头绪,令他神思一展。

三件事中,它看似是最小的一件,它没有引动天下,亦没有震动江衢,但是,它却为今后古骜踏入这群龙战野的天下中,灌足了一股拔山盖世的底气。就好似在茫茫的黑海上看到了灯塔,又好像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亮光。

那是从一个响着秋蝉哀鸣的午后开始的。

第49章

原来古骜有一日中,来到陈村准备将日常生计资财交给典不识,刚走到村口,就迎面遇见了陈伯。

陈伯这几年花白的头发渐渐变成了全白,可那气色却越发神采矍铄了,只听老者远远地就喊道:“先生呐!老叟听说你把村里的娃子都弄到书院去上学啦!这可真是功德无量啊!里正说,想摆酒请你去吃哩!陈江的母亲,也说想亲自谢谢你!”

古骜微微一怔,顿步道:“无妨的,顺手之劳,莫要挂心。是他们争气,那次流寇来时,书院中的夫子都念着他们的好。”

陈伯走近了前,拉住古骜的手,道:“诶!老叟知道他们争气!可若不是先生,他们又哪里有争气的机会?我们村就在云山脚下,看着书院尽出大人物,所以早就知道读书的好!你看村里多少人,为了子孙能读书,倾家之财,外面哪有别的村子能相比?不瞒先生说,我们陈村啊,跟别村还真是不一样!可惜之前的那些夫子都没有眼光,不知道我们村里娃子的好!倒是先生你,能慧眼识人,我们大伙儿可都感激你哩!”

古骜念及自己刚来陈村时的情景,又想到如今,亦欣慰道:“自助者天助,这也是你们努力之功。”

“嘿!总之啊,现在村里那些长辈啊,可都高兴坏了!”

古骜闻言,微微一笑:“高兴坏了,他们读了书,可能就要出山闯天下去了,你们父老乡亲能舍得?”

“怎么舍不得!我们想得开哩!哪有窝在巢里不飞下崖壁的雏鹰?我们愿意让他们飞哩!”

古骜道:“嗯,那既然如此,日后若有入仕之机,我帮他们留意。”

“唉,先生说什么见外的话?”陈伯笑了起来:“我们村里长辈的意思,是说日后先生在哪里,边让他们跟着去就是了!我们都看呐,除了先生之外,没人能看出他们是好样的,先生教了他们这几年,懂他们啊!”

古骜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我会考虑这件事。”

“诶,那先生你还有事,老叟就不拖着你说话了。”说着陈伯便对古骜摆了摆手:“先生有事快去罢!”

古骜点了点头,作礼道:“那在下先行一步。”

穿过田埂,古骜来到典家茅舍前,远远地就瞧见典不识正靠在门口院中茅草堆上,低头看着什么。

古骜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心下不禁微怔,他极少见典不识看书的模样。在印象中,典不识通常从书院习武下了学,不是带孩子做活,便是拿着近得的兵器左挥右舞,也不知道怎么今日就看起了书来。

及到古骜走得近了,典不识仍然专心致志,毫无察觉,只顾着埋头。

古骜垂目扫了一眼典不识掌中所奉,只见那是一卷有些眼熟的破旧竹简,古朴之气扑面,古骜立即记起了来,这本书好像叫做《大明天王口口口口行记》。

古骜于是走到典不识身前,拍了他一下:“看什么呢?”

典不识吓了一大跳,手一松差点把书给抖落了,回过神,伸臂一捞,这才将那竹简收在上衣腹中,一时间有些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在看我爹留给我的书!”

古骜看着典不识把书藏起来的样子,扬眉道:“看就看,怎么偷偷摸摸?”

典不识一时间涨紫了脸色,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便一言不发地尴尬看着古骜。

古骜心道:“看那书的名字,又是他父亲给的,该不是艳书。这般不愿示人,难道果然是……”

典不识见古骜仍然探究般地望着自己,那目光似乎间早就洞悉。

感到无可遁形地咬了咬牙,典不识终是仰头对古骜道:“我父亲嘱咐过我,说这卷书不能给别人看,不过古先生你也不是别人,给你看看也无妨……”

说着,典不识便伸手将书递给了古骜,古骜微微挑眉,接在手中,便垂目一目十行地默读而去。

一读不要紧,刚看完了第一句话,古骜便好似被文字吸入其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典不识有些奇怪,这卷书虽说是先祖所传,也的确是禁忌,但自己自从识了字,看了这么多年,看来看去,写得也就那么几件事,平铺直叙,无甚惊奇之处,怎么古骜看样子倒有些看入迷了?

里面写得也极为简单,典不识看了许多遍,如今都快会背了,不过是几句:

“天王驾幸口口郡,庶民莫不夹道欢欣,供军粮米。”

“天王既临,分田均地。”

“天王既行,民跃踊随军,王过一村,一村偕空,王过一郡,郡中再无男丁。”

“十万成军,千万成帅,浩浩汤汤,天下军旅,莫能我及。”

“天王每至于一地,必杀世子,挂城头以警,开粮仓振民与军,军民携粮而走,满目欢欣。”

“天王言:成军之要,在于神,若有神助,莫不顺心!”

“苍天已死,天王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典不识看着古骜,见古骜入神地将这卷书捧在掌心观了半晌,面上不动如山,不禁疑惑道:“……古先生?”

古骜充耳不闻,甚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典不识心中诧异,觉得这卷书实在是无甚奇妙之处,怎么就引得古骜看得入了神呢?

典不识不知道的是,与自己不同,古骜对于两百年间的乱世,在文献汗牛充栋的承远殿中,早已钻研了整整五年。

所以典不识看不出的话外之音,古骜却一目即了;典不识看不出关窍的简单文字,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古骜之渊识中,激起阵阵涟漪……

其实有的时候,人醒悟需要一个契机。

有的人经历了太多,看见一片黄叶落而知秋便大梦初醒;

有的人行路万里,忽然跌了一跤便大澈大悟;

有的人越过千山万水,看见帘外水滴落檐就恍然自觉……

而这本书中所叙的文字,却着实将苦学了五年的古骜,点醒了!

古骜从前于书院所汲取之知识,都是从剿匪的一个“剿”字、和一个“匪”字着手,可是那学问再精巧严密,却都像七巧板拼凑起四正方圆,怎么都缺少最后一块……

古骜看着手中竹简,原本腹中无数的线索一瞬间纷繁而出。

越往下看,古骜越是震惊,只感到心间一团火一点一点地上升……

不错,承远殿中的浩繁卷帙堆案盈几,只记载了当年大明天王之匪事,又记载了如何剿匪的关窍,可是对于有一个问题,却如失语般,避而不谈。

承远殿中只是记载说,最初之时,所谓大明天王还不是大明天王,只是一个穷书生,曾落草为寇,被郡守剿得只剩十八骑,冬日里逃入狼山,见大雪封山,于是郡守就撤兵了。可是等开春再来的时候,穷书生已经从山中拉出了一万人的队伍,而等太守上报朝廷,请求援军的两个月间,穷书生又已经发展出了十万人的兵马,打出了大明天王的旗号。

古骜还记得,那位太尉留下的兵法中,如何剿匪一节斐然成章……

比如一开始郡守对于匪数都乃瞒报,会尽量说得较少,结果等朝廷的援军到达,根本赶不上流寇之数。

于是发展出了许多剿匪的不二信条:

诸如,株连流寇九族,参与者凌迟处死。

——这样许多人即使被饿死,也不会去做流寇。

诸如,防止流民聚集,聚集形同谋反。

——这样虽然有蛮横之嫌,却可以防患于未然。

诸如,一旦粮荒,就在城外设粥场,由兵甲护卫。

——这样即使粥汤不够,也可以令人在希望中慢慢饿死,而不会绝望造反。

诸如,断绝流寇与读书人的联系,读书人哪怕接受流寇一财一物,便凌迟处死。

——没有读书人指点,流寇往往容易犯错。

诸如,对于静止之寇,围而不剿,令其内讧。

——流寇自己不自务农,以剽掠为生;因此只要围住,人相食之事都会发生。

诸如,对于流窜之寇,只追不拦。

——前部乃精锐,若拦,他们反而置之死地而后生;

——后部乃残兵,若追,却能得到大部分流寇剽掠来的辎重。

可承远殿中的浩繁卷轶中,却从来没有提过:

流寇究竟是如何从一十八骑,一冬之间就过了万?

又如何从过万,两月之间便过了十万?

又究竟是怎么做到,每每在守军报上匪数后,来清剿之朝廷军队,永远赶不上流寇新发展的数量?

大明天王究竟是如何做的?

……这世上,从未有人敢记载下这样的学问,因为这是诛九族的罪过。

可典不识这卷书中,寥寥几字间,却明明白白地写了——“大明天王”一点点壮大的过程。

典不识看不出来,因为他手中只有七巧板中的这一块,却没有其他的六块。

而古骜之所以一看便与之前所学一瞬间全部贯通,豁然开朗,乃是因为剿匪与起义乃一体之两面,古骜研究透了一面,另一面自然一点就通。

竹简上墨迹黑字,对于典不识只是简单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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