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于古骜来说,目所及处,却是一本实实在在的反书,如何一步一步实施,赫然在目,分条缕析:
所谓“天王既临,开仓振民与军,军民携粮而走,满目欢欣。”便是在说流寇不自务农,生存之要,在于剽掠粮食,既要剽掠粮食,便定有一村一地,谓之剽掠之地。
又有“天王每至于一地,必杀世子,挂于城头以警。”
这便是说剽掠的第一步,要害在于必须将‘剽掠之地’中人等划归为两类,比如分为士族与庶族,比如分为富户与黎民,又比如分为恶霸与百姓……
行军至后,或杀士族,并令庶族成为同谋,共分其资财;或杀富户,令黎民成为同谋,共分其资财;或杀恶霸,使百姓成为同谋,共分其资财……
如此一来,这些原本的庶族、黎民、百姓等良民便与流寇共担了灭九族的罪过,等流寇撤军之时,同谋者因惧怕朝廷清缴,便会跟着一起参军,所以才有言道:
“天王既行,民参军跃踊,王过一村,一村偕空,王过一郡,郡中再无男丁。”
通过如此行军,携裹所过之地百姓而前,很快就能到如此境界:
“十万成军,千万成帅,浩浩汤汤,天下军旅,莫能我及。”
那如何令天下子民心甘情愿与流寇同谋呢?
那便是早早地打出口号,比如:“天王既临,分田均地。”
又如:“开城迎天王,从天王,不纳粮。”
可即使这样,如果还是有人不愿意同谋如何办?
文中亦清楚地指明:
“天王言:成军之要,在于神,若有神助,莫不顺心!”
“苍天已死,天王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也就是通过鬼神之说,令众人相信,剽掠分产并非不义,却乃上天授意,谓之均贫富。
王朝之军,所有甲士,其身后运送粮草者,驻守驿站者,总共需十人以供一人。
然是流寇却不然,他们行至何处,食至何处,并且食光当地之粮后,还将当地几乎所有青壮年之劳力携裹而走。
如此滚雪般地步步高攀,如遇到富户怕被清缴而主动投靠,毁家起义,流寇便又得到了读书人的指导,补充其为将领,从此更加壮大……
这便是所谓十八骑至于一万,一万至于十万,十万至于席卷天下……如此看来,倒真一点也不是难事了!
更何况流寇军只过境不用守境,朝廷每得一处,要分兵把守,流寇却能流动作战,不以城地为得失。
且流寇过处,落难百姓多为流寇亲人,通风报信,敬军供粮者甚多……
古骜越看越是惊心动魄,顺目而下:
只见里面不仅记载了‘大明天王’起家的过程,也记载了他败亡的过程。
“累世经年,剽掠宝物,倚叠如山。”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天王视之,亦不甚惜。”
“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广修宫殿,宫女三千,后宫夜宴,日夜不辍。”
“二子争权,天相冤死。”
“四大天将,分兵以出,尽皆陷于太尉。”
古骜的目光随之落到了行文最后,笔触墨尽残竹断简:
——“大明天王征天下战行记,校尉司马,典彪记。”
读毕,古骜握住竹简的掌心已然浸满了细汗:
经过这五年的皓首穷经,古骜早已知道,想通过朝廷,或者通过世家,根本不可能匡合天下,前任足迹血迹斑斑,自上而下想要除旧布新,是一条死路……
可是……
究竟如何才能解开这乱世之局?
究竟如何才能破而后立?
究竟如何才能让天下涅槃重生?
如果‘自上而下’之道垒满尸骨,已经被前人血写指明此路不通,那‘自下而上’呢?
……古骜自从在陈村施教以来,就一直在想,是否能有自下而上之法可行……
可怎么看,寒门都不像能独自肩负如此重任,四海中最高的寒门,便是那位汉中郡的吕太守了,但除了他之外,各地寒门虽亦有富庶之人,然再富庶,乱世中财富仍需兵甲保卫;且虽有如荀夫子这般入仕者,但掌握的又大多不是机要。
若从进取之心来看,寒门皆汲汲日上,而世家多享侈日下
——可高门大姓,究竟握着四海的命脉。
然如今再思,如果再加上流民,合束一处,那可就不一样了……
从前古骜一直在思索,这苍莽乾坤无尽,茫茫乱世纷纷——究竟该从何入手?
如今,这本《大明天王征天下战行记》却给古骜提供了另一个可能……
如果……
只是如果而已:
如果有人将流寇改造一番,就地正法为恶一方的世家子的同时,却并不伤民,且自行屯田,兵甲务农,又会如何?
如果有人将那口号再完善一些,除了‘均田地’,再能融合士庶共进共退的理念,能吸引寒门和有志之世家同参军,又会如何?
如果有人能精诚治理,令其军纪严整,待百姓如亲,又会如何?
如果有人不再犯大明天王所犯之错,忌权臣,纵二子,逞私欲,妄出兵,精诚进取,又会如何?
如果有人从少年时起,就在山云书院中负薪挂角苦读……
且此人又深谙剿匪之道……如果这样一个人,最终自己去做了匪,又有谁能剿灭他?
古骜何等通透,一点即明。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在承远殿中夙兴夜寐,挟筴苦读遍历战乱大纪之史,深究前人失败之因……
许多事,许多过往,厚积之下,那纷杂繁复在古骜脑中如五车载腹,它们似乎自己在呐喊着,呐喊破土而出,嘲弄着,嘲弄无人能寻根溯乱世之源。
所谓恍然自觉需要一个契机,一个破土而出的契机。
《大明天王征天下战行记》书中历历,倏地令古骜启聩振聋。
心中有一个声音说:
“——这方是匡合天下之法!”
只有流寇与寒门结合的能量,才能将世家连根拔起,整合四海所有的兵马钱粮……
原来这看似最阴柔、如水般变动的流民中,却藏着令天地都生畏的凛烈阳刚……
就像八卦的黑白鱼,头尾咬在一起,黑尽是白,白极中有一点黑。
如今人祸已具,还差一个天灾,与一个名号。
所谓名号,便是冠冕堂皇替天行道的大旗,举着旗子,令世人分辨不出是王是匪。
否则,天下士庶又怎会认此为正义之师,秉天下公,赢粮景从,争而襄王?
否则,又如何令寒门中人、与世家有志之士争相投奔?
什么样的名号,倒是一个问题。
第50章
这个名号,要让四海精英都趋之若鹜;
这个名号,要令天下都为之钦佩,
这个名号,要代替鬼神之说的虚无缥缈,给天下人展现一个四海升平的愿景……
令他们愿意投入,令有识者愿意为之殒身……
如今,它又在哪里呢?
古骜怀着这样的疑问,深藏于心,若有所思地将手中略感厚重书卷,默不动声地交还给了典不识 ,缓缓问道:“这……是你先人留下的?”
典不识见古骜终于有了动静,微微一怔,闻言接过书卷,收入怀中,尚不明就里,他并不知适才古骜心中已然翻江倒海,天旋地覆,只是点了点头,粗声粗气地道:“是。”
古骜一时间不禁感慨万千,喟然而叹:“我曾听闻你言,乃父曾说,要让你做一个豪侠……我想,既有若此先辈,你定能做一个豪侠啊!”说着古骜有些动情地拍了拍典不识的肩膀,典不识听古骜如此,这才从不知所以然中回过神思,气贯虹中地道:“那倒是,这还用说?”
言罢,典不识从旁抗出那把大斧,在前面的空地上,摆出盘马弯刃的架势挥舞了一番,道:“先生快看,我每天都练呢!继日不辍!”
古骜看着典不识,如今他总算知道典不识身上这股骁勇气是从何而来的了,只惜物在人亡,当年的金戈铁马如今已然不见,只剩书简寥寥几笔,令古骜不由得有古今同慨之想,似乎还沉浸在适才动人心弦之慨当以慷中,此时见典不识武毕,古骜不禁由衷颔首赞许道:“好!真好!”
“嘿嘿!”典不识得意一笑:“必然是好!”
————
这日,典不识送走了来给自己送资助之资财的古骜,心中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古骜的不同往常。
倒是古骜这时,回山云书院的脚步,却不禁轻快了。
虽然书院还陷于乱中,虽然还有许多纷杂之事尚无解决之法,但古骜此时,却已然生出一股对未来的希望。这股希望留存在古骜心中,在日后他兵败如山时激励着他,在他走到绝境的时候鼓舞着他,在他千里奔袭的时候催促着他……
天下的画卷,如今已经在他面前展开了。
虽然攀山渐高,但古骜了然了大局,并不觉累,当下便又往细地思量了去,将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又梳理了一遍:
“之前为山云书院抵御流寇的书院仆役,如今也安顿好了。经此一役,我亦方知,原来医官之于行军打仗之轻重,还真是一点不输于战将。这次受伤者一共三十七人,其中轻伤二十五人,重伤十二人,是我一开始安排不周,书院中本来就只有一位医官,许多重伤,原本都是来不及救治的轻伤,拖到第二日却由此加重。看来医官,日后也是一件要紧的事。”
接着古骜又想:
“在此次廖家于山云书院有所打算之前,田榕的老师萧先生,倒真嗅觉敏锐,早在去年,他怕是就看出天下可能有变,便带着弟子们云游四海,到各郡中搬弄口舌去了,倒是比这三件事之发生,还要抢先了一步。不过如今一年之期将至,我看他们也快要回书院了罢,不知最近田榕如何了。这五年来,他也真是长大了不少呢!”
“不仅是他长大了,书院如今也与我们少年时初见不同了……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踏进这云山之中时,只觉得望之弥高,仰之弥坚,哪里会想到,它尚有被廖家所屈之一日?”
“且就在我与山下陈村少年开蒙时,又岂能料到,他们有一日亦能在山云书院中进学?”
“果然世事变幻,风云涌动,月异日新。”
“正乃天下之大变,使得书院也随之而动。其实世界每时每日都在变,只看我有没有观于秋毫之末,查阴阳之开阖,知存亡之门户,见变化之征了……”
既心中有了日后努力大体之方向,古骜心中亦安稳片刻,不禁远虑道:“……山云子老师说得正然,看来我也该去学一学刀马术。否则,日后四海苍茫,只怕我身不殆,不能跟上天下变动的脚步啊!”
思及此处,古骜便前往山云书院中的膳房提了一壶好酒,来到书院后那处小校场中,那位刀马术老师父正在马厩喂马,古骜瞧见,不禁上前几步,将酒孝敬奉上,道:“还请您笑纳。”
那老者面如刀刻,虽年纪已高,却仍掩不住一身兵刃之气,这时见古骜恭敬,便毫不客气地从古骜手中拿了酒,倒进了自己腰间的酒葫芦中,抬了抬下巴,道:“小子,你想学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