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之人 第60章

吕谋忠此时正穿着亵衣,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拿着一只汤匙,在一旁的板凳上,正襟危坐地给床上的人喂药。

“你靠近些……”床上的人咳嗽不止,可即使说话的嗓音已经嘶哑不堪,他仍是竭力地伸出手,拉了拉面前男人的衣袖……这位曾经策马扬鞭纵横四海,如今却奄奄一息九五之尊,如今在病羸之下更显得脸色苍白如薄纸,他秀弱的眼脸之下,有一片巨大的青影,若远望而去,早已看不出当年的气魄,只能透过依稀宽大的紫缎睡袍,猜测他的日渐消瘦的身影,究竟尚余几许光阴……

因为这些天并未上朝,所以紫衫之间,几近灰白的长发只是松垮地挽在脑后,当下便全披在了略显单薄的双肩之上……吕谋忠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忽然就放下了手中的汤匙,抬手便抚上面前人细瘦的脊背,不由自主地道:“瘦了……”

紫衣人嗬嗬地笑起来,望向吕谋忠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明言说的情愫:“……你还说……这么久不来看朕……可是为臣之道么?”

吕谋忠适才刚酝酿的一点怜悯之心立即被这句话击得粉碎,他在心中怒道‘那你如此待我,难道是为君之道?’,可吕谋忠即便心中如此想,嘴上却是不能如是说的,就在吕谋忠皱眉不语的时候,冰凉的指尖轻触了他的脸,随即整张手掌抚摸而上:“……又生气啦?”

吕谋忠见喂完了药,便将碗放在一边的小案上,任凭抚摸的触感沿而下,只沉声道:“臣不敢。”

紫衣人拉住他的袖子,“陪朕躺一会儿。”

吕谋忠依言翻身上榻,紫衣人叹了口气:“……靠近一些……”

“朕还记得……”紫衣人说话的时候又咳嗽起来,在吕谋忠的轻拍下,半晌才平了呼吸:“我们年少的时候,不也经常躺在戎地的草原上……这般说话么?一说……就是一夜……”

“是,曾有过。”吕谋忠闷声道。

“那时候……朕偷了你的马,还抢了你的女人……你都不生朕的气……为什么现在却总是闷闷不乐?”

“那时……”吕谋忠的声音低沉了下来,“那时,我不知你是秦王。”

“倒还是朕的身份令我们生分了……”紫衣人淡淡地道,他似乎陷入了对美好过去的回忆中,脸上先是酝出笑意,最后却都渐渐凝成了苦笑,语言之间,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称谓:“当年,你骑着马从草原驰过的时候,穿着戎衣,踏着马靴,配着弯刀,伴着佳人,追逐着群狼……我看在眼里,就记在心里了……一开始……我以为令我在意的,是你的坐骑,所以我得到了它……后来,我以为令我在意的,是你的女人,所以我也得到了她,还和她育有长子……可……不满足的感觉却一直在这里……”说着,紫衣人微微缩起肩膀,翻了个身,与吕谋忠四目相交,“就在胸口……”

“别说了……”吕谋忠有些难堪地别过了脸。

“呵呵呵……”紫衣人笑起来,剧烈起伏着胸膛,有些迟缓地用肩膀抵住面前人的胸口,他轻声道:“不生气啦……?”

“……”吕谋忠不语。

紫衣人零落的灰发下,苍白而嘴角漏出一丝满足的笑意:“……真好哄……”

吕谋忠沉了一张脸,顺手拿起案几上的梳子,开始给紫衣人梳发……

第63章

梳着梳着,怀中人再一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吕谋忠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将梳子放回了原处……在一片并不明媚的微光中,他注视着他。

吕谋忠心想,也许只有这样的时候,自己能安安静静地看阿凌一会儿,而不用忍受他对自己调侃,还有对过去那段时光的扭曲与侮辱……

这样一张安静的脸在陷入沉睡时,不由得令吕谋忠想起过往……

那时候,他记得,自己在草原尽头的地方,看到了落日霞光中映衬下的那抹身影,高贵优雅,却又带着戾气与捉摸不透,一定是这样的气息,将自己牵引到了他的身边。

他们能够交友,并非是适才被阿凌曲解的忧伤恋情,而是男儿与男儿之间的情投意合。吕谋忠从前,自视豪侠,视金钱如粪土,少年时候的他,为结交朋友,一匹马,一个女人,又能算什么呢?如果朋友想要,对他开口,他会毫不吝啬地赠与……

闭上眼睛,吕谋忠亦回忆起那段时光来……和身侧的男人回忆中带着瑰梦的伤怀不同,他对那时的记忆,却带着阳光青草的味道,那是气血方刚时心心相惜与坦诚相待……那是他宝贵的记忆,他不喜欢它被人玷污……

吕谋忠甚至不愿意相信,阿凌从那时起,看他的眼神便已不同,那时,他还不知阿凌是秦王,那时,他还觉得弯刀纵马,凭着仗义侠气行走天下,结交豪侠,是人生一大乐事……

那时的他,尚未经历过血雨腥风;尚未满身沾满污垢;那时,他生命中还剩最后一层意气用事的单纯。

当年自己所结交的‘豪侠’之一,便是这位在记忆中,令人有些捉摸不透的男人……起初自己敞开心怀,披肝沥胆,与他倾诉心声,可换来的却是欺骗、隐瞒与掠夺。自己仗着年少多金,又如何豪气干云,不仅不以为意,反而愈发希望与他成为终生的挚友。

直到有一天,吕谋忠发现自己费尽心思竭力交好的这一位,竟是以刀兵立世的皇储之一,秦王的时候,不禁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之前自己一掷千金的豪气,全都被笼上了巴结权贵的阴霾……可当消息传回吕家,就连病中的父亲都来信恭贺,并令他追随秦王。

吕谋忠没有回信,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原先奉上的结交豪侠之资,全被秦王用来逐鹿天下……就连抢了自己的女人,也不过是为了安定戎地。

那时吕谋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拂袖而去,冷笑:“殿下身登庙堂之高,在下游于江湖之远,又何必相见?”

秦王苍白阴翳的面容上也第一次漏出一丝慌张之色,嘴上却威胁道:“你敢离本王而去?”

“阿凌……”吕谋忠顿住脚步,转过身,“……你莫要逼我太甚!”

秦王面色一僵,终于失了为王者气度,有些可怜地来到自己面前说:“我……也有难言之隐。”

看着面前的人,吕谋忠最后还是心软,他低下头,看着别处,道:“何必做得太绝,各退一步,日后江湖之上,留份情面,还好相见……”

秦王看着他,微微勾唇,也不知那话语中,究竟是如何的意蕴,只轻道:“……那见了面,我们还是朋友么?”

吕谋忠抬起脸,愣愣地道:“见了面,我总归是将你视为朋友的。”

秦王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却伸手拂去自己裘皮披肩上的灰尘,“要常来看我。”

吕谋忠点了点头,闷声道:“生意不忙,我就来。”

之后天下争鼎,英雄逐鹿,自己倾尽家财,以一江之内资粮勤王。

父亲在故去前,将吕谋忠叫到床头,拉住他的手道:“我吕氏之兴,在此一搏!”说完便仰头倒去……

从此,吕谋忠成了新帝最信任的人,和吕氏镖商的新任掌事。

他肩上背负的,有阿凌欠他的情;和吕氏族人一门的荣辱。

从那天开始,他逍遥不羁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 ……

暗香幽动,吕谋忠拉起被子,给面前的人盖好了,他望着金丝绣线的帷帐发愣地看了半晌,身旁忽然响起一声嘶哑:“……在想什么呀?”

吕谋忠微微一怔,却看见了身侧眯着眼睛看自己的阿凌,吕谋忠叹了口气,支起身子,在案台边倒了水,递在男人面前。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水,吕谋忠这才翻身再次躺了下来,问道:“……刚才睡着了?”

紫衣人拢了拢胸口的锦缎:“……我睡着了,你却闷闷不乐?”

吕谋忠不言。

紫衣人叹了口气,然又想起什么似地轻声说:“对了,上次……有人参了你一本……你要看么?”

“那有什么可看,无非是说我嚣张跋扈罢了。”

“这回可不是呢……”紫衣人的目光渐渐清明起来,仿佛要穿透人心,喃呢般地低声道: “……这回……有人说……你作为朕的秘使,去见戎王的时候,许诺说等朕一死,就把渔阳郡与上郡,割让给戎人……有没有这回事?”

吕谋忠一愣之下后毫不避让,对上紫衣人的眼睛:“不这么说,你能这么顺顺当当地废了阿狁?到时候令二郡加强防备便是。”

紫衣人不知道是从何处来的气力,忽然撑起身子,看着吕谋忠道,哑声道:“你说得真轻巧啊……”尚未言毕,就不停地咳嗽起来,吕谋忠如常般地伸手想为他拍背,这次却被紫衣人挥开了靠近的手,终于平复了呼吸,他眼中已经布满红丝:“……朕……朕若是如今尚康健,朕非杀了你不可!”

吕谋忠淡淡地道:“可惜皇上杀不了臣了,您还得留着臣这条老命,给太子保驾护航呢。”说着吕谋忠靠近了紫衣人,主动地摸了摸他的发,又伸手摸上他的脸:“而且我知道你……你舍不得杀了我,是不是,阿凌?”

……

宫墙之内暗云涌动,而皇宫外京城之中那最繁华街道的贵族云集的酒楼之上,亦忽然骚动起来,就连正在包厢中畅谈正酣的两位也察觉了街上的热闹之景……

虞君樊召来一位守在门口的暗曲,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禀报道:“好像是是说,雍公子新驯了一匹宝马,引了众人围观。”

典不识还在埋头吃肉,丝毫不理会外面纷杂,古骜闻言却站起身,行至窗前,推开了原本密闭的雕花镂空的窗鑑。

举目朝下望去,原来楼下本是人行如流的街道上,如今已经隔肩接踵、人头攒动……人群中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道路,只闻一阵马蹄声起,一匹毛光发亮的乌骓马鼻中吐出骁悍之气,却被辔头紧紧地锁住了野性的奔驰之躯,乌骓全身的上下遒劲的肌肉轮廓上,还残留着钢鞭抽打出来的淙淙血迹,有人勒住了控制它的缰绳,乌骓高扬起铁蹄,终于在酒楼门前停了下来。

古骜从上俯视,只见一个头戴金冠的青年,身着代表皇亲国戚的枣红色战袍,披风一直垂到马腹之下,他抬头一望,朝古骜的方向摆了摆手:“虞公子何时来的京城,怎么未向本将报备?”

古骜微微一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虞君樊已经消无声息地站到了自己身边,闻言虞君樊微微一笑,亦道:“雍公子,何不上楼一聚?”

因为适才青年扬着面说话,所以古骜看清了他的容貌。

令古骜没有想到的是,名满天下的这位雍公子,居然长了一张这样艳丽的脸庞。

只见他面如冠玉,细眉高挑,眼如半吊桃花,凤目含厉,只有眼中藏着一股令人生畏的慑人之色。

雍公子神态似笑非笑,带着点嘲弄般勾起嘴角,回复虞君樊道:“在下既统领虎贲,巡视乃天职,便不像有些人那等悠闲,恕不奉陪。”

虞君樊亦温雅颔首:“雍公子,慢行。”

“不劳相送。”

第64章

再次关上了窗子,典不识不明就里地抬头擦了擦嘴巴,问了一句:“大哥,出了什么事?”

古骜回身坐到酒桌之上:“没出什么事,不过是有人路过楼下罢了。”

“刚才那般吵吵嚷嚷的,究竟是什么人?”典不识皱眉。

说话间,那禀报的暗曲早退了出去,阖上门,虞君樊也再次回到了桌上,坐下为典不识解惑道:“适才那位,便是名震天下的雍驰雍公子了。”

“名震天下?他有什么厉害之处?”典不识愣了一下,有些好奇地问道。

虞君樊微微一笑:“适才古兄说,天下之关窍在于农,可这位雍公子,却认为天下之关窍在于世家呢。这些年来,他发奋蹈厉,以身作则,倒是带给京城世家子一道新气象,所以天下世家,都推崇他得紧。”

“喔?愿闻其详。”古骜道。

虞君樊勾唇:“他提出但凡世家子,便该身体力行三点,否则妄为世家,不能担当重任。第一,不沉迷女色;第二,用心入仕,忠于职守;第三,若有败坏世家声誉之事,应严厉惩戒,不能自纵姑息。”

古骜颔首:“原来如此,看来他还是想令世家自强,如此说来,倒也不难理解,他为何说天下之关窍在于世家了。”

虞君樊点点头:“正是。雍公子曾说,如今世风日下,便是因为世家不争气,有人嬉文弄墨,有人沉溺声色犬马,有人困于内宅……失去了世家当年建立基业时精诚忠勇之锐气,因此他提倡世家子,都应入仕为社稷分忧。像我这般闲云野鹤的,便自然如不了雍公子的眼了……”

古骜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问道:“那这位雍公子可曾说过,他认为该如何对付流寇才是上策?”

“别说对付流寇,哪怕是流民,雍公子怕是都容不下啊……”

“喔?为何这么说?”

“雍公子曾向皇上献策,说所谓剿匪便是要步步为营,斩尽杀绝,尽诛九族,不要搞围城必阙的那一套,否则就是姑息匪类,震慑不强,天威丧尽;他曾言,天下之固,在于世家之强,天下之乱,在于世家无法震慑天下,令远者来服,是世家堕落,才导致今日的乱局。”

“原来如此。”

典不识也在一旁聆听,听到此处,忽然嗤笑了一声:“他就因为说了这等胡言乱语,能名满天下?”

虞君樊微微一怔,请教道:“为何典兄说是胡言乱语?”

典不识嘿嘿一笑:“他要是当年遇上大明天王,能被干的毛都不剩!”

“不识!”古骜皱眉。

典不识这才回神,浑不在意地道:“我不说,我不说。”言罢典不识又看了古骜一眼:“你懂。”

古骜叹了口气,对虞君樊道:“我这兄弟就是这个性子。”

虞君樊看了典不识一眼,招呼门外道:“再上一只烤乳猪。”说完这才对古骜笑道:“无妨,我算是知道古兄,为何要以‘黄二’称之了。”

古骜一愣,尚未回神,典不识却听在了耳里:“原来大哥在外不叫我的名字,是怕我闯祸不好收拾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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