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烤乳猪,典不识又埋头吃起来,古骜与虞君樊倒是一直相谈到夜晚才分别,古骜准备告辞而去,虞君樊却请道:“我已经着人给古兄与这位典兄在楼上订好了雅间,还望不要推辞。”
古骜今日聊的尽兴,当下便接受了好意:“多谢!”
带着典不识上了楼,虞君樊一直送两人到门口,又交代了许多琐碎之事,古骜应下了,却心想:“我一直以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怎么这位虞公子对四海之事都不乏远见,却能照顾人如此周到?倒令人暖心。”
虞君樊说完了这些,这才告别了古骜与典不识,心满意足地下了楼。古骜目送他穿过了街角上了马车,便关门闭户准备就寝。
古骜晚上洗了一个热水澡,这几日的尘劳也在适才的畅谈和温暖的沐浴中渐渐消散……第二日古骜一早起了,闲来无事,却见典不识尚还在对面的床上呼呼大睡,便在桌上留了字,一个人径自出了雅间,来到了街上,他还是想如之前一般看一看城防,就在马厩中牵了自己的马,跨上马便一路慢悠悠地徜徉在京城,可刚走近城墙防卫之处,却有一队巡逻整肃的奋勇军立即前来,道:“何人在此逡巡?”
古骜作礼道:“远道而来,不由得瞻仰京城。”说着,古骜拿出自己的通关铭文呈上,那奋武军队长垂目扫了一眼,便递还给古骜道:“有通关铭文也不行,莫要徘徊,快走,快走!”
古骜见京城不同别地,不准许参观,便也只得收好了那守将递回的通关物件,勒马准备转身离去,身后却响起慢悠悠的一声:
“……这位留步。”
古骜勒住缰绳,回头一看,只见奋武军适才整肃排列的长戟一只一只展开,一位身着枣红色虎贲官服,头戴金冠的青年,一步一踱地下了城墙石阶,朝自己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幕僚打扮的中年人……青年将领正是昨日在酒楼上所见的雍公子,当时离得尚远还不觉得,如今近看,只觉得姿容貌丽扑面,然眉宇间却又带了一股厉色。
雍驰在古骜五步远处停下了脚步,上上下下打量了古骜片刻,挑眉问道:“……你在看城防?”
古骜点了点头:“正是。”
雍公子闻言,脸上又出现了昨日那般似笑非笑的嘲弄神色,他抬了抬下巴:“既然找上门来看我家中布置,本将不相请,岂不是太过倨傲无礼?上来看看罢!”
“……恭敬不如从命。”
雍驰微一颔首,便转身上了城墙,古骜下了马纵身跟上,雍驰走到了城墙上,扫视了威武严整军甲一番,转过头,扬起细眉问古骜道:“我之奋勇军,比天下之军,如何?”
古骜站在一边,从这位雍公子的话语中,古骜感到他好像知道自己是谁,但他未说,古骜亦未问,只是如实答道:
“军士之整,队列之肃,以我所见之军旅,的确无人能及。”
“那你看京城如何?天下城池,可有能与京城相比的?”雍驰吊着凤目,语调中不紧不慢,眼睛却一直看着古骜。
古骜想了想:“以江衢之富,汉中之丰,都不能与京城相比。”
雍驰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这才继续向前边走边道:“寒门之人,入仕甚难,我听人说,你是山云子先生的高徒,也是难得,小姓能被山云子先生相中,想必你有些不同寻常之能罢?”
“公子知道我是谁?”
“昨日你与虞家那不经事的少爷站在一处,不难猜到。”雍驰淡淡地回答着,又向前走去:“……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
“是。”
雍驰点了点头,脚步终于在一处眺望高台前停了下来,他转头对古骜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不与你虚言,你可想在京城入仕?”
古骜微微皱了眉头,问道:“不知公子是何意?”
“我听说你学问是极好的,国子监尚余主簿一职。”
古骜心下疑惑:‘主簿之位是如此便能轻易授给他人的么?’便答道:“不敢。”
雍驰盯着古骜看了一会儿:“喔?那对我虎贲可有兴趣?虎贲军幕僚之中,尚差一僚臣。”
古骜心下疑惑更盛:‘这位雍公子一不知道我之所长,二不知道我是否是沽名钓誉之辈,便如此轻授要职么?’便答:“不敢。”
“京畿之中,尚余一县令之位空缺。”
“不敢。”
雍驰摸了摸下巴:“那你想任何职?”
“游历天下而已,不敢问入仕之事。”
雍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留你了,送客。” 雍驰话音刚落,立即有奋勇军上前一左一右站在了古骜的身侧,“请!”雍驰挑眉。
古骜看了雍驰一眼:“多谢公子美意”,说罢便转身离开,下了城墙。
雍驰站在城墙上,看着古骜跨上他那匹驽马,提缰远去了,目光久久都没有挪开,倒是雍驰身边那位幕僚上前一步,问道:“少主,今日您妄许了许多职位,不知是何故?”
雍驰看着古骜离去的方向,淡淡地道:“寒门原本式微,这些年却被吕老儿扯起了虎皮,可他终究是宠臣之名,天下人都看不起的。就算有了汉中郡又如何?天下寒门哪个投他而去?汉中所聚集的,不过是吕老儿弟子从前的旧部而已。老一辈的无能,寒门里小一辈的,如今要算,便该算这个撑着山云子之徒名号的学子了,我听说他游历诸郡,其志不在小……我就是怕他日后与吕老儿同流合污,那岂不是令人大伤脑筋?”
那旁边的人咳嗽了一声:“少主,吕太守拥立有功,这……”
雍驰面容上出现一丝浅笑:“不过把他当做桥,他还把自己当菩萨了?有勇无谋……只是适才此人……我用国子监试他,他神色不动,说明不志于学;我又用军旅试他,他神色不动;说明不志于兵;我又用为政一方试他,他神色不动,说明他不志于为政;他拒绝我倒是情理之中,可是完全无动于衷,却有些奇怪啊……”
“少主您适才说,此人其志不在小?可这集天下之学的国子监之主簿、集天下之勇虎贲军的幕僚、集天下之富的京畿县守,已经不算低了啊……”
“哼……”雍驰嗤笑地看了身旁人一眼,“你看不出,因为你不懂!”
第65章
从雍驰那里出来,古骜回到酒楼,却看典不识已经醒来了,正坐在椅子上翻找包袱里的东西吃,见古骜回来,典不识边收拾,边对古骜道:“大哥,适才昨日见过的那位虞公子着人送信来,说他本来想邀大哥今日同登西山,奈何宫中忽然传召,他入宫去陪那个什么汉中太守了,让人来给你说一声。”
古骜点了点头:“知道了。早上吃的什么?”
典不识指了指手中的干粮,露出一副难过的神色。
古骜道:“走,下楼,带你去吃点别的。”
典不识立即将剩下的食物塞进了嘴里,跟着古骜一道出了酒楼。
“大哥,你带我去吃什么,这儿有猪头肉吃么?我想吃猪头肉。”
“早上就要吃猪头肉?”
典不识郑重地点了点头,古骜不禁笑了起来,这些日子他和典不识一路看遍山河大川,典不识的性情也变得开朗了许多,倒是许久都不见他如在陈村时那股暴躁火烈了。
“那我们去看一看,有没有猪头肉吃。”
“好嘞。”典不识兴高采烈地跟在了古骜身后。
两人在京城逛了一会儿,找到了一家小酒家吃了猪头肉,古骜抬眼见天气转凉了,想到他自己带了衣衫,可是典不识跟着自己出来却是一件单衣,古骜便寻至一间店铺,准备给典不识买一件冬衣。
“若是量了身,成衣几日能做好?”古骜进店问道。
“那要看大人是做什么样式的。”一位伙计答道。
古骜走到成品处看了看:“这样的冬衣要几日?”
“若是大人急要,三日之内可成,就是要加些银两。”
“黄二,过来。”
典不识一听是给他买衣服,愣了一愣,梗着脖子叫道:“我不要!”
典不识放开嗓子这么一叫,倒是把店里的伙计和客人几位吓的不轻,有些个没买衣,准备量身的,小心翼翼地看了典不识一眼,赶紧低着头就走了,嘴里说‘我下次再来’。
典不识皱起眉头:“大哥,我吃饱就行,何必再花余钱买衣?”
“给他量量。”古骜对着一个胆子大些伙计将典不识一指。
……过了一会儿,典不识一脸悻悻地跟着古骜,出了衣铺……这些天,古骜带着典不识游遍了京城名迹,他们去西山亭台远眺,又去禹王坟凭吊,古骜一路上向典不识讲起朝代兴亡的往事,饱览京城的盛景,典不识听着有些入迷,钦羡道:“那些人都是英雄啊!”
古骜叹道:“金戈铁马忆往昔,不如厉兵秣马争今朝。”
夜色向晚,两人再次回到所落脚的酒楼之上,有人来报信说,虞公子今夜会到访,古骜点头应了。
趁着近夜尚且无事的时间,古骜伏在案上,如常般挑灯整理这些日子的游记……梳理一番,不由得又想到雍公子之前劝仕之事,接着又念及山云子老师给自己的七郡之中,尚且还有四郡尚未走过,如今典不识冬衣已经拿到,京城美景也已看遍……看来,是上路的时候了。
将所记文字分门别类地放好,又同典不识一道整理了行装,不久虞君樊果然再次拜访,他扫视一眼房中各类,问道:“古兄,这是打算再次启行了?”
古骜点了点头,与虞君樊一道坐下:“正是。我准备先去渔阳,再取道上郡至于巨鹿,最后落脚于汉中郡……”
“……既然你要走……我倒是有礼相赠,”虞君樊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叫来一位暗曲,道:“一路上带着他,也好有个照应……”说着,虞君樊让那位暗曲向古骜行礼。
“参见大人。”
“这……”古骜有些疑惑地看着虞君樊。
虞君樊的面容在烛光下映衬出浅淡的笑意:“你们两人游历,又没有仆从相随,多有不便,我在各郡中,都有些人手,做资财商铺之用,他跟着你,但凡你有什么用到的地方,也方便联络我。”
古骜闻言,微微怔忡,本想要拒绝,却见虞君樊一副认真的神色:“这位典兄,既用的不是真名,万一有事,我也能为你担待一二,还望古兄莫要推辞。”
古骜想了想,终是作礼道:“既然如此,就却之不恭了。”
“保重。”虞君樊道,“明年开春,我在汉中郡等你。”
“不见不散。”
做了如下的约定,古骜这才将虞君樊送走,从窗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古骜感到心中微怅……
对于虞君樊,古骜内心中,总是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亲切之感,也许和两人不为人知的那次月夜会琴有关,也许自己怜悯他的身世,又钦佩他的为人……
虽然怀歆在山云书院中也是自己的好友,可是怀歆淡薄明远,宁静偏安,倒是对天下之事无必得之意,而这位虞公子,经过初来京城那次抵足畅谈,古骜又如何不知,他亦是一位心忧天下之人……由是此时对于虞公子的劝说,倒是不那么容易拒绝了……
古骜此时并未曾察觉,自己这种体贴的心情,并非性格中的常态。在山云书院中偶尔展露,亦不过是为了身体欠佳的怀歆,然对于如云卬、典不识等友人,古骜却是始终以礼相待,以志相交,总是没有一种温暖意蕴在其中……
适才临行前,虞君樊令人拿来一件貂皮大衣,相赠于古骜:“天寒风冷,渔阳郡、上郡都是边远苦寒之地,如今过了深秋又要入了初冬了,带在路上罢。”
古骜收下道:“多谢!”
作别了虞君樊,古骜与典不识便离开了京城,那虞家暗曲随行一人一马,扮作仆役,也一道上路了。于是行路之间,古骜与典不识这回倒都纵马而行,而将驾车之任交付与身后。
一路向北,苍莽之色渐渐侵入眼帘,那是丰饶水美的江衢所无法看见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天气越来越寒冷,古骜披上了虞君樊相送之貂裘,而典不识亦换上了冬衣。
放眼望去,这里曾是戎汉朝常年交战的北地,路过县城城墙有阙有固,还残留着当年争雄的血气。典不识看着这些战场的遗迹,面色也渐渐凝重。都说春风不及边塞,这里屯兵时日已久,倒是四处田野间,都能看见曾经戴甲之农。
入了渔阳郡的郡城,此处与中原各地的风貌各异,而带着一股北域之色,街上鱼龙混杂,有穿戎衣者,有穿汉衣者……若说中原各郡中,郡城最高处除了郡府便是酒楼,那么渔阳郡中,最耀眼者却莫过于冶金铸刀之处。这里能作戎人的弯刀,亦能做中原的直剑;能做戎人的长弓,亦能做中原的巧弩。
古骜与典不识两人一道入了别馆,在炭盆中生起了火,这才有一股暖意侵体。递交了荐信,因为北地天暗得早,古骜也没有如往常般出门去看看城中防卫一等,而是与典不识两人老老实实地呆在别馆中,等待荐信回应。天色已降,古骜只能明日再一窥渔阳郡郡城的究竟。
古骜与典不识两人正拿出了适才在街上买的烤羊腿,作为晚食准备用膳,却忽然听见外间响起零落的脚步声,听声音似乎有一整队的人马在外列候,随即响起叩门声:“大人,太守已收到大人之信,我等是太守派来伺候大人的!”
古骜与典不识对望了一眼,古骜点了点头,典不识上前去开了门,不由得一愣,却见一队身着北地特有服侍的舞者从门外鱼贯而进,在堂中整整齐齐排满了架势,古骜疑惑道:“这是……?”
那为首的朗声道:“郡守大人令我们来招待客人。要知北地与中原不同,因为汉戎混居,风俗各异,大人既然来了,何不看看我们郡守长公子新编的驱马舞?”
古骜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仇公子编的舞,我既入乡,便该随俗,还请奏乐。”
话音一落,吹弹歌奏之声响起,众舞者展开了漂亮的阵型,与中原优美雅致的舞蹈不同,北地的舞者都以武妆饰身,舞蹈中动作也铿锵有力,讲述的是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战事。
……只见堂中众舞者步态生风,姿势意蕴与中原之轻歌慢舞大为不同……如此刚强却又如此美轮美奂,看来编舞之人果然造诣极高……
不仅编舞之人跌荡风流,这些舞者亦十分出色,倒是持之以久恒舞酣歌,才能练出如此珠光剑气之色……
众舞纷纷,到了高潮之处,众舞者忽然从两边倒下伏地,从中走出一个戴着面具的青年舞者,虽然舞技似乎并不及那位领舞之人,可是其一动一伸之中,动作中的意蕴却更加深厚……
伴随着北地特有的铿锵之音,古骜不禁专心致志地观赏起来……
古骜不是没有看过舞者翩翩,只是此人所舞,却与古骜从前曾见的,都大不相同。
他的舞步好像用灵魂在踏,他的身姿好像在无声地讲述故事,作为舞者,青年身段并不柔软,而是铿锵有力,每个动作都仿佛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