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夫人望着前路,忽然道:“这孩子……从小人都说她有福气,命果是比我好。”
田柏看着母亲,没有说话。
冷月下,辛夫人握紧了田小妞的手。
第161章
古骜打了一个哈欠。听到声音,古谦这才对着空空如也的小径回过神,忙从立着的台阶上转过身来,望向古骜。
古骜伸手扫了扫自己的袖子:“为了你这么点事儿,弄得我现在都没睡,明日还得给你筹备成亲的事宜。”
古谦忙走到旁边的案台旁,亲手给古骜倒了一杯茶,双手奉到古骜面前,笑道:“真是辛苦兄长了。兄长喝口水,润润嗓子。”
古骜接过茶,一饮而尽,将茶盏递还给古谦,古谦忙恭恭敬敬地放回了身后的小几,又站到古骜身前,古骜伸手拍了拍古谦的肩膀,面上露出一丝微笑:“二狗啊,你这有求于人的时候,嘴可不是一般甜。”
“哪里,哪里,兄长过奖。”
烛光照下,古谦抬头看着古骜。古谦脸上还有适才流泪的泪痕,与薄尘混杂着,花胡胡的一片,灯影斑驳下看上去甚为可笑,可他的眼神却极为认真。
见古谦盯着自己,古骜挑眉:“怎么?”
古谦忽然笑了起来,咧开嘴嘿嘿地乐着。
……古谦觉得自己从未这样看过古骜——不带一点儿嫉妒、不带一点儿不甘、不带一点儿羡慕与怨念——因为他古谦现在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连古骜也比不上他。
就连古骜眼神里流露出的那一股他自小就看惯的‘自以为是’,古谦今天都觉得可亲起来。从前在军中,诸人都说汉王有气度,可古谦却总是暗中想:“他小时候就是那么一股臭屁的样子,你们若见过他年纪小一身泥的时候,便知道那不是什么气度,就是天生自命不凡,喜欢高高在上、瞧不起人。”
可是今天,古谦却发现,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古谦腆着脸道:“兄长夸我会说话,我都不好意思了,不过我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话。”
“这是夸你么?”古骜失笑,“我去睡了,你回去守城罢,再擅离职守,仔细你的脑袋。”
言罢古骜转身迈开了步子。
“汉王。”古谦在背后叫道。
“……嗯?”古骜停下了脚步。
“兄长……”古谦又叫道。
“你说话。”古骜沉声道。
“今日大恩不言谢。”
古骜摆了摆手:“今天废话怎么那么多,还不快去?”
“那我去了。”
“等等。”
古谦忙回身过来,古骜道:“你今天,很不错呀。”
古谦拍了拍胸脯:“那还用说?”
“去罢。”
古谦笑着走了。
古骜一个人出了内堂,走在廊上,却见灯下有一个黑影立在那里。认出了身形,古骜几步上前:“……君樊?怎么在这儿?……这么冷。”
古骜几步走到了面前,这才借着微弱的火光照耀,发现虞君樊已经换了屋里穿的锦衣。这时他整张脸都隐在暗影内,从笼中漏出的微亮火光勾勒着虞君樊的面容,将原本温润的线条,描画出一股冷峻。
暗夜的光泽带着月色,从虞君樊袖口的一道一道精细的锦纹绣边的理路,透出亮泽与微光。
古骜伸手抓住虞君樊的手腕,感到了袖口藏着的凉夜清寒。
他仿佛像一个属于夜的神祇,一动不动地将自己融化在了夜里。
古骜轻声道:“我们回去罢。”
“处理完了吗?”
古骜道:“不过是一点小事,已经完了。”
说着古骜伸手,将虞君樊从暗影中拉了出来,只见月辉洒下,笼住了虞君樊的周身遍体,还是那个虞君樊,并非是夜的神祇,他看着古骜,脸上露出微笑:“不用我出手?”
古骜亦笑了:“就这么点事,不想劳烦你。”
“为何?”
冷风灌进胸怀,古骜将虞君樊抱在了怀里:“……因为我想护着你。”
虞君樊感到周身的暖意透过衣衫,一点一点沁入,仿佛温热了四肢百骸,他闭上了眼睛:“……是么。”
“以前我做的不好,你小时候卧冰求鲤的时候,你后来为兄侍疾的时候,再后来你被叔父的箭射中的时候……我都不在你身边。让我尽一份心,哪怕是一点。”
“胡说,小时候,我们都没认识。”
“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夜里凉,我们回去罢。”虞君樊拉住了古骜的手。在回去的路上,十指与古骜的手掌交缠。触感清晰,那双手很有力,也很坚强,虞君樊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胸口蔓延开来,让他有一股冲动与欲望,想要在这里就与这个人相拥入怀,想要与他交融,想要永远都呆在他的身边。
当门在身后闭紧上的时候,先吻上来的是古骜。虞君樊感到那个吻又热烈又激动,自己被抵在门上,面前被覆住了烛光。身体被圈在两臂之间……唇舌绞缠着,喘息着,也许自己便就此陷在里面……
虞君樊伸出手,回抱住面前坚实的脊背……“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这个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回响,明明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明明知道两人的缘分要一步一步地走才走到今日,可是虞君樊却不由自主地反刍着那句话,堕入了激流之中。
……
……
……
虞君樊看着床上的人的睡颜,俯身吻了吻他的唇。
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虞君樊想:究竟该不该告诉古骜,是自己在小亭子里找到了田小妞,劝她去内堂,又给她指了去内堂的路呢?
对……卫兵也是自己调开的。
虞君樊撑着脸看着古骜……
既然他想保护自己,那就装作什么都没做,不告诉他好了。下定了决心,虞君樊也翻身躺下,侧着身,在古骜身边闭上了眼睛。
第162章
陈江这天早上,正哼着小曲儿处理手头的事儿,自从击退十三部以后,陈江的心情就很好。他心情的好,来源于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经过这一役,戎人和上京雍家之间的关系,算是彻底断了。戎人觉得雍家耍了他们,把他们作了枪——自多年前,吕谋忠出戎为使,用了雍驰之谋一事;与戎人得渔阳、上党两郡时,上京作壁上观一事——凭借此二事雍家所建立的与戎人之间特殊的信任关系,这下算是全毁了。
戎人十三部的兵马拼了个几近全军覆没,雍驰却早早地撤军。在戎人看来,这不是背信弃义是什么?
特别是右贤王对此事定了调子——是雍驰耍了十三部。陈江发现,自从击退十三部以后,戎人的探子和上京的探子都变得容易抓了。之前就有人飞羽传信,钉了一张密封的信笺在楼下的门椽上,里面用汉文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份上京在渔阳探子的名单。
陈江立即让人大肆搜捕,然后这些人受刑不久,又供出了许多北戎探子在渔阳的分布。
如此轻易就能完成之前繁重的工作,陈江怎能不高兴呢?
第二件让陈江高兴的事,便是之前常常被廖清辉抱怨,说世家子不太服管,陈江自己掌管物资调配,也常常被世家子出身的军士官兵指摘。可是自从此战后,也许是战斗太过惨烈,让众人不分世庶,建立起了风雨同舟的同袍之宜,又也许是雍驰所为让许多世家子归心于汉王。总之,自己再也没有听见有人指摘物资调配之事了。
一开始陈江还觉得奇怪,有一次他与廖清辉聊起此事,廖清辉却道:“这是因为汉王赏罚公平,从不偏私,又决断英明,能战胜强掳,所以众人日久自然不得不服气。”
陈江好奇问道:“原来世家子都是这样看汉王的?”
廖清辉笑了笑:“就拿汉王的私事来说,汉王与虞太守亲近,众所周知。可是汉王在赏罚上,可曾偏心过虞太守一丝一毫?”
陈江道:“似乎没有。”
廖清辉道:“那就是了,以前……以前世家厌恶吕太守,乃是因为吕太守在秦王征伐天下的时候,马上尺寸之功未立,结果却分去了汉中沃土,你说那些跟着秦王流血流汗的世家,能平常视之吗?”
陈江道:“这么说,先帝在这件事上,也是赏罚不明。”
廖清辉道:“岂止是赏罚不明,简直是损公肥私,寒了众世家之心,再加上吕太守为人轻慢,动辄羞辱世家,讥嘲世家,自然是什么名头脏,就往他身上安什么名头。如今汉王不仅赏罚分明,虞太守还是义军强佐,连我们每日吃的军粮,许多都是从黔中运来的呢。前阵子,虞太守又从巴蜀调了‘白羽军’参战。世家子入义军,都是希望征戎能获胜的,虞太守如此倾力相助,大家赞叹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说他不好?”
陈江叹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廖清辉道:“若是汉王最亲近的,全是寒门之人,世家子心里怕是要犯嘀咕了,可如今,虞太守是世家子,怀公子是世家子,我也是世家子,虞太守又与汉王亲近,平素又最是温和好说话的,世家子在抗戎义军中,也算是把虞太守看成一颗定心丸。之前世庶兵士之间还未像如今这般融洽,多少有些龃龉,他们还想着万一有个什么事,虞太守身为世家子,能给他们解围进言呢。”
陈江道:“你这么一说,倒也是这个道理。”
廖清辉道:“这就看出来汉王与秦王用人,高下之别了。同是有亲信,汉王赏罚公允,以亲信定军心,秦王当年却是赏罚不平,以亲信寒人之心。”
陈江道:“你这么一说,我真是明白了。”
廖清辉笑道:“看来郡丞大人以前还总是把世家看成洪水猛兽,心有戒备呢,世家子又不是不讲道理。”
陈江笑道:“不敢,不敢,以前是我见识短浅,以后再不敢了。”
以上这两件事让陈江心情愉悦,这些天来工作都开心了许多,只是……他心中尚且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那便是……若是古骜与虞君樊的事被古父古母知道了,又会如何呢?百年来世家子之风尚从不将‘契兄弟’视为丑事,反而视为风雅,自己之前在山云书院念书,早已见识过,可古父古母也会这么想吗?
陈江很喜欢现在的状态,军中众志成城,世庶协力,全凭军功说话,北地一番向上的景象。其中最重要的,也是因为汉王身边有辅佐之臣,陈江希望他们一个也不要少……
“郡丞大人,出事了!北面打起来了!汉王召你入府议事!”
一个传信的舍人匆匆地走进门来,陈江忙放下笔,跟着那舍人朝郡府赶去,一边走,陈江一边问:“是怎么回事?”
那舍人道:“前阵子汉王派了五千骑兵,护送那个汉戎混血的刘之山去牧场,结果刘之山带着部族四万人,刚驻扎过去没两天,左贤王的残部就带着两千人的戎牧民过来骚扰,被义军给赶走了。”
“那现在战况你可知道?”
“倒不是战况不战况,是这次左贤王残部偷袭,踏坏了刘之山所部许多牧民的羊群牛群,当时那五千人正巧不在那一边,那些刘之山部族中的汉戎混血老少,就直接骑上廖将军托他们放牧的义军战马,拿起宰牛宰羊的刀,跟戎人打起来了。”
“还有这等事?”陈江道。
“战马伤了不到一千匹,跑了五百匹,刘之山正在郡府给汉王赔罪呢。此次他们算是彻底和戎人闹翻了,那个刘之山还说想让所辖部族参加抗戎义军呢!”
“……难怪汉王要召我。”
那舍人笑道:“是,咱们义军又要添新部了,免不了郡丞大人又要费心劳力。”
陈江笑道:“什么费心劳力,这是好事啊。”
说着陈江进了郡府,几步就穿过了庭院,走到了内堂,只见刘之山坐在下首,虞君樊和古骜坐在上座,陈江静静地走了进去,走到古骜身侧站定了。
只听虞君樊道:“刘大人,你这些心里话,我都知道,也都与汉王细细地禀报过了,你部族之人入义军这件事,今后你我商讨着处理,又有郡丞相佐,定不会出纰漏,你放心好了。”
刘之山连连谢恩道:“……汉王义薄云天,我部族四万口人丁,今后便托付在汉王身上了。”说着刘之山起身,作势要跪,古骜双手托起他来,微笑:“之前本王曾说过,本王不分世庶,不分汉戎,但凡信天道,尊礼仪,就是同袍。”
……这日陈江在郡府留了下来,关于汉戎入义军之事,虞君樊与刘之山沟通,古骜定策,陈江分派执行,这么一谈,就一直谈到了夜里。其中除了汉戎混血之人入义军的事宜以外,又谈到了妇孺为义军牧战马、养牛羊为供给、在刘之山部族中建立汉文学堂、拔举里正以为管辖等等一干……
最后虞君樊与陈江两人,亲自送着刘之山去了别馆休息,未谈完的事明日再议。古骜一个人在府中,想起刚才刘之山离去的背影……他心中一个更宏大的军旅预想,一点一点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