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妞全身战栗着,哭得更大声了,挣扎道:“你走啊……你走……我不要你……哇呜呜呜……”
话说这时辛夫人还等在渔阳郡府里呢,她坐在厅里心急,让田柏在门口等着。田柏只见远远地,月色朦胧中,依稀间看见古骜带着一队人马近了郡府了,他临在门前时,翻身下了马,先将马鞭递给马童,又走到另一匹马旁边,然后拉上了马上之人的手,那马上之人扶着古骜的手,也跳下了马来。
两人都裹在披风里,身形看不真切,只见对视了片刻,古骜俯近身子,吻了一下那个人的侧颜。
田柏刚要开口喊古骜,这时不由得张了嘴巴,那一声“汉王”终究没有喊出声。
第159章
倒是古骜注意到了田柏,放开了身边人,几步就走到了田柏面前:“……田二?”古骜拍了一下田柏的肩膀,田柏‘哎哟’的一声叫了出来,古骜笑问道:“你怎么来了呀?”
田柏耸肩揉捏着痛处,道:“……我……我来看看你啊!你现在是汉王了,哎,都不记得我们这些从小与你玩大的人了……看看你也大惊小怪。”说着田柏伸头就往古骜背后望去,撇了撇下巴:“诶,那是谁啊?”
“什么是谁,你没见过么?”
田柏这才皱了眉头,眯起眼,趁着月色和门前的火把之光,仔细望了过去。只见那人披着白色的披风,暗夜中将身形包裹得修长,那渐渐走近的步态,又仿佛携着一股武将之风——好像不是女子啊!
田柏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熬夜看出龙山产粮的账簿,计算运送给渔阳的粮草等等,总是在烛光下用目,眼神劲儿是大大不如从前了。远的东西看得模糊,近的才看的清晰——可眼前此人从发饰到一身戎装,怎么看还是不像女子——分明是个男子呢!
虞君樊走近了,见田柏直愣愣地瞪着自己,微微一怔。田柏这才凑着火把的燃光,看清了这个适才与古骜牵手、亲吻之人的容貌。
只见面前的青年面净如玉,眉目之间带着一股温润,仪表风流,田柏何曾见过这等人物,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拉着古骜就走到一边,古骜莫名其妙地看着田柏,田柏道:“你……你……你什么时候学了那些世家子之间的那些……那些……”
田柏心中,当今世上,所谓认‘契兄弟’这样的风雅,都是世家子之间穷极无聊发生的韵事,没想到几日不见古骜……居然也染上了这股风气。
古骜回头看了看虞君樊,对田柏道:“……你没见过虞太守啊?”
田柏张大了嘴巴:“……他……他就是虞太守啊!”
古骜点了点头:“是呀!你拉我过来做什么?”
田柏忙放了古骜的袖子,走到虞君樊身前,躬身行了个礼:“在下田柏,久仰虞太守高名厚义,今日一见,果然……果然品貌非凡。”
虞君樊笑了笑:“原来是田公子,远道而来,何必站在风口相候,夜寒风冷,进屋里去聊?”说着虞君樊亦行礼道:“——请!”
田柏忙点了点头,与古骜和虞君樊身一道进了门,他这才想起母亲还坐在厅里等着的事,背上不禁浸了一层细汗。
入了门里,有侍者上前,古骜理所当然地走到虞君樊身后,为他解下披风,交给侍者。古骜一边自解了披风,一边问道:“田兄,今日夜深,此来可是有要事?”
田柏硬着头皮道:“我……我娘也来了,想你在渔阳艰苦,给你带了许多汉中当季的吃食,还有一些我娘、我妹妹缝制的衣物。我娘还带了几句你娘嘱咐你的话,等着传给你听呢……”
田柏的话音刚一落下,古骜便不禁皱了眉头:他娘、他妹妹怎么给自己缝制衣物呢?虽然古氏总是话不离口地在自己面前夸‘田小妞’的好,自己也是见过那个小姑娘的,胖乎乎的挺可爱,听说经常喜欢逗着古疆玩儿,可怎么一下子就跨到给他做衣物这个台阶上来了?
古骜看着田柏道:“……是怎么回事?我不缺衣物啊。”
闻言,田柏额头上立即冒出了汗,他睁大了眼:“你、你还不知道啊?古老爷子没跟你说么?”
“你娘在哪儿呢?”
“在会客厅。”
“不好让老人家久等,君樊,我去去就来。”
古骜抬腿就往会客厅走,虞君樊却在身后道:“等等!”说着他缓缓地几步走上前,伸手到古骜胸前,理了理古骜适才解开披风时,略起褶皱的领口:“……那我回房里等你。”
“嗯。”古骜点了点头,虞君樊转身离去,古骜走到田柏身边:“田兄,请!”说着古骜就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汉王……汉王!”田柏好不容易才摆动着胖胖的身躯,赶上了古骜,他侧头向古骜望去,见古骜面色不愉,不由得有些憋屈又有些暗含怒气地道:“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要问你怎么回事呢。”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了回廊,一步跨入内堂,古骜看见一个坐在座位上的半老妇人站了起来,对自己笑着,道:“哎哟,这不是汉王嘛。”
看着有些面善,古骜仔细一思索这才忆起,她就是当日在出龙山下,篝火给自己庆祝脱离监牢时,站在田老爷身侧的那位妇人。
古骜笑了笑,迎上去:“恕招待不周。我听田兄说,我娘有话托您传给我?”
辛夫人从未这么近着看见古骜,忙退了几步,上上下下地把古骜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感叹道:“我女儿得了这么一个气度不凡的俊郎君,就是做小妻也使得。”见古骜相问,忙道:“亲家母说,你一个人孤身在外……”
话未说完,忽然有人来报道:“报!汉王,古将军求见。”
古骜侧头道:“说我有事,让他在书房等着。”
那报信者又道:“古将军说事出紧急!一定要立即见汉王!”
古骜以为是军情有变,忙道:“那快请他进来。”言罢古骜对辛夫人、田柏道:“我先去见古谦,今天也晚了,明日我去别馆拜访,以为赔罪,如何?”
辛夫人忙道:“……二狗……啊,古谦那小子,就是我家内侄子,小时候看着长大的,不妨事,老身就在这儿等着就是。”
古骜不知古谦为何忽然半夜叩府,也来不及安抚田家母子,只点了点头。心念电转……是发生了什么事,今夜本该当值在城门守城的古谦忽然来了呢?十三部按说已经没有实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纠集人马再攻、戎公主耽于享乐……难道是右贤王突袭渔阳?
不会呀……右贤王此来路程超过一日,不可能没有人来报……
难道是上京?
如果是上京的话……
正在古骜思考的时候,只见古谦一身戎装,低着头匆匆走到古骜身前,忽然撩甲,扑通一声,直直地朝着古骜跪下了。
古骜伸手扶他:“……你这是做什么?出什么事了?”
古谦跪在地上纹丝不动,他咬了咬牙,抬头看着古骜。古骜只见古谦眼中有血丝,还赤红着,不禁又问了一句:“……怎么回事?你说,我不责你。”
第160章
古谦“咚咚”地给古骜磕了三个头,仰面道:“汉王,弟弟有件事做的对兄长不起。”
古骜看着古谦的眼睛,问道:“……城防没事罢?”
古谦摇摇头:“城防没事,是弟弟的私事。”
古骜微颔首,放下心来。
他知道,古谦在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一般自称为‘末将’,这次开口就自称‘弟弟’,又称自己为‘兄长’,如此贴心亲近,倒不禁让古骜狐疑起来:“是什么事,你起来说。”
古谦没答话,目光却越过了古骜,与站在古骜身后的田柏对上了。古谦站起身来,又走到田柏身前,也跪了下去,咚咚地磕了三个头,口中说道:“田二哥恕罪。”
田柏皱了眉头:“你怎么回事,三更半夜地往里闯,我正和汉王说正经事呢。”
古谦回了一句:“我要说的也是正经事。”言罢古谦又走到辛夫人面前,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二夫人,我如今在抗戎义军中任将军,手下之辖在渔阳城防军中占三万。”
辛夫人怔了一下,笑道:“你也出息了呀,我看着你如今这模样,也高兴。”
“我立战功无数,多次受汉王嘉奖。”
辛夫人闻言,越发觉得古谦给她长脸了,笑意更大了,道:“哎呀,好,好!”
古谦继续道:“如今在军中,承蒙兄弟们不弃,鼎力相助,我战必胜,攻必取,日后前程……”说着,古谦又望了一眼古骜,咬牙道:“日后前程似锦!”
按说若是往常,古谦如此吹嘘自己,古骜定早要出言斥责,令他不可狂妄自大。可是今日,古骜仿佛读懂了古谦适才目光中那份乞求之意,还有那声‘兄长’中包含的讨好。见今日古谦行为反常,古骜便一个人走到旁边看着古谦,一言未发。
‘前程似锦’四个字话音一落,辛夫人拿出帕子捂着嘴便笑了起来:“哎哟,哎哟,出息了,真出息了呀!”
古谦道:“二夫人既然也觉得我出息了,不如把女儿许配给我如何?”
古骜听到这里,暗道:“原来如此。”
可同时,古谦话音一落,辛夫人的脸色就僵硬了,她第一个望向古骜,然后望向田柏,田柏的面容也黑成了锅底一般。
他走上前去,抬起一脚就踹上了古谦的胸膛。古谦硬生生地受了这一脚,又摆正了身子跪好了。田柏却抱着足尖‘哎哟’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吃痛咬着牙,田柏一咕噜地爬起胖胖的身躯,面容变得狰狞,他歪歪扭扭地走向古谦,忽然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随身的小刀,对着古谦就刺过去:“我早该杀了你这个流氓!”
古骜本在旁边看着,一见田柏拔刀,就知道不好,白刃闪过,古骜刚准备一脚过去把田柏的刀踢飞,却忽然见一团象牙白从眼前一晃——只见一个看上去豆蔻年华的少女,含着泪扑在了古谦身上,瞪着田柏道:“你要杀他,先杀我!”
古骜认出来了,这不是——田小妞么?
只见古谦立即把田小妞护在身后:“你来做什么?刚才不是让你在花园的小亭子等我的么?”
田小妞脸上带着红晕,也不知是急忙跑的,还是抹得胭脂,还是害臊,倒有一股少女娇羞之态,她睁着一双含泪目,对古谦道:“我不放心,跟着你过来了。刚才一直躲在门外的树丛里呢。”
田柏举着刀,脸上狰狞的面容纠结得支离破碎。辛夫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脸色惨白,她指着田小妞的鼻子就骂道:“你……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娼妇!”
说着辛夫人朝古骜走来,古骜感到她都要倒在地上了,只见辛夫人作势就要跪,被赶上来的田柏一把扶住了,辛夫人牙齿打颤地道:“……汉王……汉王息怒……定是二狗子这个小流氓诓骗了我闺女。”
见古骜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母子,田柏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道:“汉王息怒,汉王息怒,汉王息怒。”
古骜没理那田家二人,反而一步步地走到了相拥的古谦与田小妞面前,古谦忙把田小妞护在身后,古骜居高临下地看着古谦。古谦吞了口口水,抬起眼睛,咬牙道:“汉王……兄长……你就让弟弟一回……就……就一回。”
古骜抬脚就把古谦踢了个翻,田小妞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了一声,忙过去抱住古谦,古谦捂住胸口,啐了一口血在地上,爬到古骜脚下:“汉王……求求你,求求你。”
古骜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古谦,沉声道:“当值守城,擅离职守,身为将军,罪加一等。本来按军法,此番该降你的职。不过念你喜事将临,降职不大体面,本王踢你一脚,便算罚过了,准你仍居原职,但要戴罪立功,知道么?”
古谦睁大了眼睛,望着古骜,他拉住田小妞,喜极而泣地道:“末将领命,谢汉王……”说着古谦的眼泪流顺着脸颊流下:“……谢兄长,谢兄长体恤。”
说罢古骜又走到了田家母子面前,道:“我义弟古谦军功卓著,官居显地,为人虽有骄悍之处,但也是难得情深,怎么,难道配不上你田家么?就要打要杀的。”
田柏与辛夫人原本青灰的脸色,这时听古骜这么说,不禁对望了一眼。
古骜看着他们,道:“父既不在北地,从权从兄。本王为古谦兄长,当为他主持。明日本王就写信回汉中,让家父家母,准备好聘礼,送到府上。田柏,你说如何呀?”
辛夫人先回过神来,这时便捏了一下田柏:“你是小妞兄长,你替她拿个主意罢。”
田柏望了辛夫人一眼,吃吃地道:“……这、这……母亲,我该怎么办?”
辛夫人抹泪道:“都事到如此了……汉王还要给咱家小妞做脸,可真是……老身真是无地自容。”
古骜微勾了唇角,道:“舍弟也是鲁莽,还请多包涵。古田两家,本就是世交,此番虽然突兀,也没逾了规矩罢?”
田柏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道:“是,是!正是呢,这……这古田两家的婚事,是以前就定了的,古老爷子也知道,现在行聘娶之礼后,成亲正当其时。我也写信回汉中,告知家父。”
古骜微笑:“那不就行了嘛?快起来吧,跪着像什么话。”
田柏把辛夫人扶着站了起来,辛夫人流着泪走到田小妞面前,田小妞此时见事已落定,反而怯了,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娘。”
辛夫人摇了摇头,拿出手帕就打她:“你这孩子啊……”
古谦忙道:“二夫人别动怒,都是我不好。”
辛夫人看了一眼古谦,只见眼前的青年棱角分明,虽不甚端正俊朗,轮廓间却已带了男子汉的锋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你要好好对小妞!否则我饶不了你!”
“这还用说,我连心肝都能拿出来给她!”古谦道。
辛夫人如老太太一般地塌了肩,佝偻起了背,明明她来的时候还带着荣光满面的精神气儿,这时全瘪了下去,在田柏的搀扶下,她牵起了田小妞的手,道:“……跟娘回去罢。”
田小妞被辛夫人牵走了,她一望三回头地看着古谦;古谦也站在台阶上,直直地盯着田小妞,一动也不动。
一边走,辛夫人一边看着脚下的小石子,自言自语地低声道:“不做小就不做小,做小又有什么好呢?”
说着她流下泪来,田小妞顾着回头看古谦了,没听见她娘这句话,田柏在一边却听见了。又念及她娘明明比田夫人能干许多,多少年来却都屈居于田夫人之下,田柏也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