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笑了笑:“怎么,你以为,我千里驰援江衢,就是为了图你们家那点儿食邑?”
廖去疾皱眉:“汉王,八千户,怎么是一点儿?”
古骜道:“你让我与雍驰调解,是信我。不过雍驰愿不愿罢兵,可不是我说得算。此事若真成了,八千户的食邑我不要,不过你得做主答应我另一件事。”
“什么事?”廖去疾问道。
“我听说你有一个爱女……我正好有一麟儿。”古骜缓缓地道。
廖去疾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我……我女儿已经许了人家的,整个江衢都知道,这个不行!再说世庶不能通婚,我不能答应你……你说别的,我定然答应。”
古骜扬眉,道:“既然如此,那我再说一个,我常年在北地,思念亡师,打算给他建一座祠堂。所以想带一些山云书院中老师的旧物回北地。”
廖去疾松了一口气:“这个我能做主,答应你了,到时你尽管拿就是。”
古骜致谢。
这日,古骜来到两军阵前,向虎贲中军雍驰所在处叫阵,不一会儿雍驰便骑着乌骓出来了,仍旧是紫红色的战袍,金冠耀目,面容苍白,阴美绝伦,他远远看见古骜,朗声笑道:“……汉王怎么又来了,你前日不是说,要与朕决一死战吗?今日又为何寻朕说话?”
古骜对阵雍驰:“皇上,我有一言,不知可讲不可讲?”
雍驰见古骜上来便称“皇上”,不由得笑了一声:“朕准你讲。”
古骜朗声道:“江衢王已经降了朝廷,如今生灵涂炭,饿骨遍野,皇上这是何必?难道一定要踏平江衢才罢休?江衢王不过要保持尊号、保有部曲罢了,就这一点,皇上还是不放心,一定要江衢王世子上京为质吗?前几日,我送江衢王世子回江衢,不过是为了皇上与江衢王君臣之间,不生间隙罢了,还望皇上不要误解了我的一番苦心。皇上,我们不如像约济北郡那般,言归于好,各退一步,皇上回上京,我回渔阳,如何?”
雍驰看着古骜,冷笑般地勾起嘴角,心道:“……古骜一定是知道了渔阳粮仓被烧的事,否则怎么忽然就要与我议和了呢?他控制了江衢的武库与粮仓,没有他的意思,江衢王会与我议和?这显然是古骜自己留不住了,要回去救渔阳……可我会这么轻易让他得逞?我佯装答应他的要求,等他离开江衢走到半路的时候,再突然袭击。”
思定之后,雍驰仰天一笑,对古骜道:“江衢只有降名,没有降实,朕要他何用?廖去疾是朕的手下败将,怎么还敢和朕谈条件?他自己怎么不出来,让汉王你出来?他是不是愧得不敢出来了?”
说罢,雍驰策马回营,虎贲的战鼓立即擂起来了。虎贲骑兵人数众多,几番冲杀江衢步兵战阵,古骜一边指挥着汉军骑兵策应抵御,一边带着江衢军众边战边退。
一日之内,江衢军与汉军联军退了三里,当日夜里,雍驰给廖去疾送去了亲笔信。信中是一长串江南世家当家人的姓名,信中说,只要江衢王送这些人出江衢,参加朝廷在上京举办的国宴,虎贲便依约撤军,重赐江衢王尊号。
廖去疾与廖勇商量一夜后,答应了雍驰的要求。
自此,虎贲讨廖之战告一段落。古骜也将告别江衢,北上回渔阳。临行前,古骜前往云卬之墓祭拜,只见云山苍翠,雾色渺然。古骜低头望去,那一级一级的青石阶湿润,仿佛蕴藏着无数的青春回忆;古骜又仰头远眺,只见清远山色浩然,犹记当年凌云壮志,年少意气。
云卬的墓在一片开满了山花的山谷中,撩开拂柳,古骜信步而行,曲尽通幽,柳暗花明间,却发现已有背影在侧。古骜仔细看去,原来是简璞。
“夫子……”走近了,古骜开口唤道。
简璞似乎已等了很久,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古骜,道:“云公子从小就是个闲云野鹤的人物,平生最厌权贵,因此葬于幽谷。你今日来,穿着布衣布鞋,没穿王服云靴,可见是诚心的。”
古骜苦笑了一下:“若是他还活着,看见今日的我,不知会不会像夫子这般,厌我嫌我了。”说着古骜将准备好的一株幽兰,放在了云卬墓前,拜了三拜。
简璞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厌你嫌你……你是我启蒙的,我早知道你是怎么样,怎会厌你,嫌你?只是那日,闻之师兄西去,我一时……唉……”
“夫子……”古骜望着简璞。
简璞道:“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与你说几句话。”
“是。”古骜答道,他靠近了简璞。
古骜已经比简璞高出了许多,简璞仰起脸,看着古骜,笑了一笑:“长大了,长大了……”简璞话音渐尽,脸上也弥漫上了悲戚,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道:“……古骜,你让人把老师生前起居的那些,还有承远殿中十多箱要紧的书,都搬走了,我也无能为力。你实话与我说,你是不是,想在北地再造一个山云书院?”
古骜微微一怔:“……我瞒不过夫子,我的确如此想。书院在山云子老师在时,就有搬迁之想,只是因老师病重,无法成行。今日,天下人的书院竟成了廖家子弟的家学,我不能不管不顾。”
简璞苦笑,道:“……你不要说了,你怎么想的,我会不知道?廖家在江衢立足势大,一者靠江南世家,雍驰已经釜底抽薪,邀江南世家北上上京,怕是要联合他们围攻渔阳了,你要小心,这是廖家靠的第一个。廖家靠的第二个,就是读书人,你是山云子老师的关门弟子,到了北地之后如果又重建书院,于情于理都合,从此天下就有两个书院了。这是一步远棋,等你得了天下之后,你便可以再用北地你掌握的书院,代替江衢的山云书院,是不是?这样不费一兵一卒,也不用像秦王当年那样,兵围山云书院,山云书院自然而然成为你的囊中物,我没有猜错罢?”
古骜沉默了下来,半晌,古骜道:“夫子,你不能这样想我。这样想,会怎么也想不通。”
简璞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天下,已不是夫子能想的了。我只说一句,此次雍驰退兵,与他的个性不合。依照他的性子,兵势又占优,怎会不对江衢王赶尽杀绝?就算顾忌渔阳,顾忌汉军骑兵,也不至于如此轻轻易易就把你与廖家的事一笔勾销,如此蹊跷……你听我一句,回渔阳的路上,要万万小心,雍驰怕是会半路击你不备。还有你带的那些书院的书,若是行军仓促间,怕是会遗失。”
古骜微笑道:“谢谢夫子处处为我着想,书我已经拖虞太守在四处的商铺转运了,不会随军携带的……”
简璞一愣:“那就好……”随即回过神来,盯着古骜:“你知道雍驰要偷袭你?”简璞恍然:“……不……不对……是你故意引他偷袭……”他喃喃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说,雍驰在京畿之地,高筑墙,广积粮,就算在南下的时候消耗了许多,上京守城还是有粮,少说能支撑一年半载……而且这次虎贲精锐也未尽出,守城绰绰有余……然北军的锋芒在骑兵……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引雍驰主动出击……原来你此番江衢之行,除了收江南人心,还有一件事更为紧要,便是以自己为诱饵,诱使雍驰攻击北地……然否?”
古骜轻轻地道:“夫子猜的,都不错。只是还有一点,你未料到。”说着古骜笑了笑:“我不说,你以后会明白。”
第193章
这一日,怀歆在戎地西大营的军帐中,来回踱步。他的面前挂着一张天下九州的地图,怀歆看着地图,若有所思,他觉得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以粮仓失火为反间,引蛇出洞,是自己当日献给古骜的计策,古骜也当即点头应允,可是如今,汉军却似乎并未按部就班地照计策执行。
怀歆自忖,在自己的预想中,此计策应该在汉地“兵精粮足”之时,对上京施以蒙蔽,引诱上京来攻。可是今日是北地“兵精粮足”之时吗?这些时日,听说渔阳又在大批赶造西域新制刀剑换装部队,北地之兵也许“精”,可“粮”足吗?
古骜为何这么快就实施了这个计策呢?而且当日他献计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古骜竟然亲自分身至于江衢,留下无帅的渔阳,引诱雍驰北进。
古骜一定拥有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又或者古骜此番趁着虎贲连年征战疲敝,赌一次?可若是赌,虞君樊在侧,难道不会劝?怀歆仔细地推敲着,时间不知觉便到了晌午。
午时,怀歆正用膳间,忽见典彪挑帘而入,只见他额前全是密密麻麻的细汗,他一见怀歆,便气喘吁吁地道:“姐夫,不好了!虎贲出关,趁着汉王不在,来攻渔阳了!适才虞家暗曲来给我送了飞羽信,说汉王留书,命虞太守为御敌大将,虞太守已点我为先锋前将,让我即刻赶赴渔阳赴任。”
怀歆一怔,忙站起身:“那你还不准备准备,快去?你阿兄知道了吗?”
“阿兄已知道了,适才送信的时候,阿兄与我在一起练武。阿兄说,他派三千汉戎混血的精锐骑兵随我一道,任我调遣。”
怀歆点点头,道:“好,这样也好。你什么时候走?”
典彪道:“我就与你说一声,马上就走了。刚才阿兄说,他帮我备东西,让我来寻你告别。马就等在外面,待会儿立即启程。”
怀歆放下手中的竹筷,道:“我送你。”
典彪点了点头,怀歆快步跟着典彪走出了大帐,来到了校场处,只见三千骑兵面容紧张肃然,穿着汉甲,挎着弯刀,正在集结。典彪的马听见典彪的口哨,跑了过来,典彪翻身上马,怀歆扬起脸看典彪,戎地的风霜之色让怀歆不复白皙,可他的眸子更亮:“祝你马到成功,杀敌建功而还。”怀歆握了握典彪拉住缰绳的手。
典彪忽然反握住了怀歆的手,道:“姐夫,如果我像姐姐一样回不来了,你会如想她一般想着我吗?”
风沙渐起,怀歆眼眶微涩:“傻孩子,我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回来。你姐姐扔下我一个人,你难道也要扔下我一个人?”
典彪低下了头,道:“姐夫……我……我在意你。你这样说,我就满足了。在战场上的时候,我会记住你这些话。”
正在这时,典不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男!你这马虽好,可战场让总有些折损,我又给你挑了一匹,你换着骑。”
怀歆忙抽回了典彪厚掌中的手,被他手上老茧磨得生疼。马蹄声起,马嘶阵阵,怀歆回头,见一片扬尘中,典不识从马上跳了下来,将马牵给典彪:“这是我亲自养的那批战马中最好的,你从小也骑过,它不认生,来!”
“谢谢阿兄!”典彪牵过了那匹马的缰绳。
典不识哈哈大笑,对怀歆道:“妹夫,你看,我典家的男儿总是要上战场杀敌的,小男也是威风凛凛!”说着又对典彪道:“……小男,你这就去罢!你要相信,这世上没有马蹄踏不破的河山,没有弯刀征服不了的原野!”
典彪重重地点头:“嗯!阿兄等着我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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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贲出关向渔阳进军的消息,一时间传遍了四海。
天下风云震荡,九州之内,布满了各式各样的传言:
“听说汉王率两万人轻入江衢,妄图调解君臣,皇上大怒,令上京起十万兵甲,发兵攻打渔阳!”
“唉!这道浑水,乃是雍廖两家宿怨,汉王为何要参和呢?”
“你不知道啊?我听说,江衢的寒门,许多都是汉王的人。虎贲说占了江衢要屠尽五品以上寒门官吏,汉王能不急吗?”
“你说错了,不是这样。汉王是因为帐下许多将军,都是江南世家。汉王在北地的时候,就拗不过他们相求,所以发兵援助江衢。说是调解君臣,其实是帮助江衢抵御朝廷,只是不说破,不担反名罢了。”
“也不是这样,你不知道。我听说,汉王当年在山云书院的时候,与江衢王世子情同手足。你说,江衢王世子要上京为质,汉王哪里肯依?就出骑兵截了江衢王世子,送他回故乡。可汉王又不想与朝廷撕破脸,便打了个调解君臣的旗号,没想到,还是惹得朝廷震怒。”
“我看汉王啊,在诸侯中算是收敛的了。征戎那么大的功劳,可是贪天之功啊,也没有见他多么跋扈。这次不过是出了两万人,却惹得龙颜大怒,即便从上京分兵也要打渔阳。”
“汉王的确不算是过分的,若是老廖家平了戎,估计连金銮宝座也想坐了,可汉王不是,汉王出身寒门,要夹起尾巴做人。但即便这样,皇上还猜忌他……只是皇上现在也不在上京啊,这出兵是不是太急了点?”
“皇上当然猜忌汉王……皇上是怎么得位的?”
“嘿嘿,可是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汉王可不是兔子,是……等着瞧罢……”
古骜刚出江衢便闻此事,于是连发三文,质问为何朝廷忽然攻打渔阳。第一篇自陈抗戎之功,讽朝廷忌功臣,是为不明;第二篇申诉调解雍廖君臣之劳,使江南与北朝都免了一场大战,却反被朝廷算计,是为不义;第三篇斥虎贲行军失德,无人心,是为不仁。
三文告天下不久,古骜就遇上了前来堵截他的虎贲十万前军。雍驰这几日急行军,终于赶上了古骜,他胜券在握地想:“如今你没有了江衢的粮草,也没了江衢那十万步兵与城池要塞的保护……我也没有想到,取你的首级,从前竟没有一日,像今日这般易如反掌!”
第194章 (修BUG)
天色将晚,古骜四周看了起伏的丘陵山势,又观星象,选了一处善驻防地,带着部队便驻扎了下来。一面派遣斥候查看四周,防备虎贲夜袭,一面命人召来廖清辉。
廖清辉策马而至,又纵马爬上高地,方来到正勘察地形的古骜身旁,翻身下马。古骜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山丘上,问道:“清辉,附近如何?”
廖清辉道:“几处能设绊马索的窄处,我都令人放了绊马索,现正在挖工事,天黑之前能做好。雍驰若是敢来袭营,叫他有去无回。”
古骜点了点头,道:“有件事让你办。此县县丞在何处?你去寻来,带来见我。”
廖清辉一怔,谏道:“汉王,可是要在县中征粮?可是此县乃是江东遭灾的县之一,百姓哪里有什么余粮?适才县中有百姓听说汉王来了,还以为我们要发粮给他们呢,我们结营的时候,他们都远远围着……怪可怜的。若是为征粮的事,今日怕是征不到,我们还有两日口粮,后日到了昌邑,那里应该能征到粮。”
古骜收回远眺的目光,看了廖清辉一眼,道:“你心里究竟是念着百姓的,这很好。”说着古骜笑了:“怕我也像虎贲江衢一般,随军征粮?”
廖清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雍驰也就算了,我伯父这么做的确不太对。”
古骜道:“若是我要随军征粮,何必走这条路?堪堪绕到发灾的地方来?骑兵日行千里,那么多路不走,偏偏走这里?”
廖清辉一怔,道:“……我……我明白了。汉王是让雍驰无处征粮,只能靠运粮。”
古骜笑了笑:“……你呀,有些事要多想一想。”
廖清辉道:“是。”
古骜道:“去把县丞请来罢。”
廖清辉道:“是。”
一个时辰以后,县丞便被五个士兵押着,来到了古骜座前。只见他胡子稀疏,官服也邋遢,几根华发,只有目光利直,廖清辉对古骜禀道:“汉王,这县丞实在是难请,满口狂语,甚为放肆,于是我上了点手段,还请汉王见谅。”
汉王点了点头,道:“无妨。”
那县丞吹起胡子嚷道:“……你就是汉王?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告诉你,本县没有粮!没有!任你是汉王还是天皇老子,就是没有!”一时间屋内唾沫横飞。
古骜端起一杯茶,道:“若是朝廷来,你也说没有粮?”
“不错!”那郡丞大声道,“哪怕砍了我的头,还是没有!”
古骜道:“本王正是知道没有粮,所以才请你来。”
“……什么意思?”那县丞警惕地望着古骜,有些倨傲地问道。
古骜喝了口茶:“饿殍遍野,人相食,你这个县丞是怎么当的?江东大旱成这个样子,既然天下都没有人管,那么本王来管。你这个县丞失职,本王这就斩了你,给江东的孤魂谢罪,你还有什么话讲?”
那郡丞先是一愣,随即仰天哈哈大笑,挣了挣束缚,大声道:“汉王,天下人都说你是有德之人,我今日一见,才知道天下人都肤浅,你哪里是有德之人?你分明是个沽名钓誉之徒!天灾在前,斩我有什么用?郡中大族囤积居奇,我一个寒门的郡丞,又有县令掣肘,有何可为?有何能为?汉王今日斩了我事小,可汉王清誉事大。”
古骜放下茶盏,站起身,走上前去,亲自给他松了绑:“石先生,闻名不如见面,世人都说你有狂士之风。今日一见,然也。”
石欶看了一眼古骜,撇开脸道:“汉王……既然知道我名号,来了我地界,怎么不亲自上门相请?非要……”石欶看了看左右,“非要派人来捉我?”
古骜笑道:“本王听说石先生灾后救济瘟疫居功至伟,又常常劝无田之人北上渔阳,只是本王也如石先生一样,不知这是不是以讹传讹的荒谬之言,因此想亲自试一试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