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许问出征,不复相见。成知节便记着这人的模样体型,还记着要罚他的钱,一直记到了来年他回来。
许问缴清罚银之后,他二人私交不错。
但是后来雁北连连战败,朝中论罪,或说主将不利,或说粮草不便。老成御史手执笏板,款款而出,不卑不亢,列举近年来朝里宫中十条过失,力劝皇帝下罪己诏。
老皇帝的意思,总归雁北收回来了,主将或粮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找个靶子,以平民怨。
如今老成御史当中这么说,便是让他下不来台。这日朝上就颁了旨,老成御史庭杖,成家抄家流放。
庭杖之时,老太监不忍心,还问了老成御史三遍:“雁北战败,到底是因为什么?”
老成御史拒不改口,口吐鲜血,不能说话,便手书血字,最后被活活打死了。
成知节出仕不到三年,未满十八,入宫为宦。
许观尘恍然大悟,怪不得小成公公那样照顾他,原来他与兄长是旧交。
不愿意与他提起,或许是不愿意再提起往事。
正巧小成公公就随着来了国公府,许观尘把事情与他说了,托他查办这件事情,小成公公领了命出去,许观尘叹了口气,趴在案上发蔫儿。
他又忽然想起什么来,猛地坐起来,对萧贽道:“我又知道了。”
“嗯?”
“拿走丹书那人,或许不是要丹书,而是要原本藏在里边的金板。”许观尘定定道,“那人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那块金板,也不知道祠堂里供着的丹书是重铸过的,他想要那里边的东西,想要金板上刻着的宝藏地图。”
“谁会知道这件事情?”萧贽的模样,分明是心中已经了然,反倒问他。
“这件事情,应当是皇家密辛。爷爷知道,还有便是先皇,可是他二人已经去了,应当是他二人在临死前告诉了谁。爷爷连我都没来得及告诉,是先皇告诉了别人,是……”
许观尘反应过来,便住了口不说话。
萧贽醋醋的,捏了捏他的手指:“是先皇把这件事告诉了原本要当皇帝的萧启,你的七殿下,他回来了。”
“什么‘我的七殿下’?”许观尘正经神色,收回手,“不许捏。”
“你失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爬起来给他算卦,你记不记得,算出来的是什么?”
“‘不离旧时人。’”
“谁是‘旧时人’?”
“反正不是我。”许观尘气得蹬脚,把脚从桌案底下伸出去踢他,“有件事情需要解释一下。”
萧贽一动不动,由他踢了:“你说。”
许观尘抬眼瞥他,忽有些不好意思,别过目光,轻声道:“我那时算的第一卦,是给你算的。”
萧贽一挑眉,伸手握住他的脚踝:“算了什么?”
“卦象说你厚颜无耻,臭不要——”许观尘话还没完,萧贽就抓着他的脚踝,把他往前带,“你做什么?”
萧贽正经问他:“说我什么?”
“说你凡心重。”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戳戳他:“我知道了,萧启那个‘不离旧时人’,是一句诗,前一句是‘改头换面孔’。”
第60章 人各有命
近来金陵城中加强了防备,裴将军的军营往金陵城的方向挪了十里,城中巡防、宫中禁军与萧贽的暗卫,都在金陵城各处活动。定国公府上下换了新的仆从,原先的人却也都留在国公府里等待发落。
许观尘好些的时候,依旧去兰台帮忙抄书,有的时候还把书册搬回福宁殿来抄。
他抄书的时候,萧贽就坐在他身边看折子,时不时抬眼看看他,他抄书抄得入迷,连看也不看萧贽一眼。
四月初二晚上,小成公公进来剪过两回烛芯。许观尘喝过药,含着蜜饯,提笔抄书,抄得特别高兴。
昏君萧贽被冷落了,不大高兴,终于在小成公公要剪第三回 烛芯的时候,一把握住了许观尘的手。
许观尘手上动作一顿,转头看他,眨了眨眼睛:“你做什么?”
萧贽夺去他手中的笔,丢在一边:“又不是被罚抄书的学生,你总抄书做什么?”
小成公公加紧剪烛芯的动作,拿着剪子,迅速出去,带上了门。
门关上了,萧贽便捉着他的手,摸过去,与许观尘坐到一张席上去,从身后揽住他。
许观尘有些紧张,身子都是僵的,拍拍他的手背:“病还没好。”
“嗯。”萧贽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闷闷地应了一声,“上回那半丸药,保你半个月的平安,一眨眼半个月就要到了,就抱一会儿。”
“没关系的。”许观尘握住他的手,反倒安慰他,“人各有命。”
他二人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许观尘由他抱着,随手捻起他的长腰带,绕在一起,编了个道观里的束花结儿。
束花结儿是捋出一段就可以打一个,萧贽那腰带有些长,许观尘打了一个又一个,好像永远也打不完。
他低着头打花结,数一数,已经有七个了。
这腰带也太长了些,他一回头,才知道原来是萧贽把腰带解下来给他玩儿。
许观尘把腰带甩还给他,暗戳戳骂了一声:“流氓。”
默不作声就解腰带,不是流氓又是什么?
一甩衣袖,便要起身,萧贽把着他的手腕,把他带回怀里。
许观尘跌坐进他怀里,拂袖之间,打翻案上笔架,几支笔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许观尘拍他一下:“我去捡……”
“等会儿叫他们去捡。”
萧贽抱着他不放,又低头,把自己的腰带与许观尘的系在一处,随手又拿来许观尘送他的念珠,在他手上绕了两圈。
那念珠原本坏过一次,是许观尘重新串起来的。再串起来的时候,他就刻意把念珠弄得结实一些。
自己串了个念珠,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小成公公不再进来剪烛芯,烛芯越烧越长,萧贽吹灭了蜡烛,把许观尘丢到榻上去。
不如睡觉。
次日便是四月初三,定国公府宴请元策的日子。
萧贽不放心许观尘,又是推了朝政陪他过来。许观尘拗不过他,随他去了。
宴席安排在国公府湖心的小榭里,正午时分开宴,宴饮过了大半,气氛正浓的时候,外边人来报,说端小王爷萧绝来了。
许观尘趁着席上兴致正浓,连声道“不巧不巧”,却还是着人将萧绝请进来了。
那元策当即便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许观尘捧着茶盏,回看过去。
元策便偏过了头,笑道:“小公爷要设计套我,就是被小公爷设计一回又如何?”
许观尘不理他,低头抿了口知节莲沏的热茶。
萧绝这回是做好了准备来的,与元策讲起停云镇时候的事情,从从容容,不慌不忙。
慢慢地把话头转到那刺客陈舟身上,自自然然地讲起要向元策借两个人来查查。
元策举着酒杯的动作一顿,却转头看了一眼许观尘,问道:“小公爷怎么想?”
许观尘原本就只是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现下也且笑不语。
其实他怎么想,元策也明了,许观尘既然下帖子诓他过来,自然是站在萧绝那边的,偏生还要问问他。
“行。”元策转回目光,竟也就这么简单地答应了,“小王爷明日来找我寻人,哪几个人你点出来,我给你查。”
萧绝起身作揖:“多谢三殿下。”
“我若不应你,今儿小公爷把我扣在此处,就别想走了。”元策的话里话外,有意无意地指向许观尘。
萧绝站到许观尘面前,替他挡去元策不大友善的目光:“小公爷旧疾缠身,该是喝药的时候了。”
许观尘也乐得借他的台阶,起身向元策请辞,虽然失礼,但喝药也算是正当理由。
出了正厅,他才有些放松,往小榭边上的小隔间去。
萧贽虽然随他来了,却不在席上,只是在边上的隔间陪着他。许观尘终于脱身,自然是要去寻他。
只是害怕元策忽然寻来,见了萧贽不好解释,所以他二人只是隔着绿竹搭的窗子说话。一有人来,许观尘把窗子一关,谁也看不见萧贽。
许观尘趴在窗边,一边喝药,一边与他说话。
萧贽问他:“事情都办妥了?”
“嗯,办妥了。”
许观尘抿了一口药汤,抬头要他亲,萧贽便捧着他的脸,啄了一下他的唇角:“那就快把人给送走。”
许观尘高兴了,也不同他计较,解释道:“总不能用完了就把人给丢开,周全了礼数,就送他走。”
还没说两句话,走廊那边走来个人,许观尘余光瞥见,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关上窗子,转头去看。
是元策身边的那位文人,元策喊他“知微”。
那知微的嗓子是坏的,说话有些沙哑。他在许观尘面前站定,弯腰作揖:“小公爷。”
许观尘双手捧着药碗:“何事?”
“殿下遣我来向小公爷请辞。”
“好。”许观尘用衣袖掩着,饮尽碗中乌黑的汤药,“我去送送。”
小成公公将药碗接过,又捧来热茶给他漱口。
许观尘修整完毕,便与那知微一同过去。
湖心小洲,只用小舟出入。
他过去时,元策与萧绝就站在水边,也没说话,只是相对站着。
木兰小舟,许观尘与元策共乘一船,萧绝与知微一同。
许观尘吃了药,便有些蔫蔫儿的,撑着头也不说话。
今日元策不知道做什么,总喜欢弄他,这会子又用手撩起水花来弄他。
许观尘半真半假道:“我可不会水,只怕要溺死在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