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低低一笑。
“不对,不对。殿下进宗人府还不够,你要二殿下坐稳江山,就不能留下他的命!”魏德脸颊颤抖,死死盯着沈玦,“沈玦,你到底是何谋算!”
沈玦道:“这个简单,我给了他一份假圣旨。”
“是了。无诏入京不能置他于死地,假圣旨可以!假传圣旨,篡位谋反,这是滔天大罪!”魏德叹道,“可惜福王半途薨逝,你没办法,只好弄个假福王。可是假福王一旦入狱搜身就会暴露,你绝不能让他入宗人府。于是你将计就计,让他跟着我们逼宫,你再进宫救驾!而这个假福王也会在乱战中被射死。既然死了,自然没有人会去追究他到底是真是假!以假乱真,瞒天过海!
“真是好谋算啊,沈玦。福王死了,能即位的只有二殿下。而你,居功至伟,司礼监掌印非你莫属。二殿下丁大点儿的人儿,贵妃又是妇道人家,不懂什么,自然是要倚仗你的。届时职掌六宫之中,权压百僚之上,你才是最大的赢家!”
沈玦牵起嘴角,点头道:“义父说得只字不差。这个法子儿子琢磨了好些日子才想出来,义父一眨眼就明白过来了。可惜,有一着咱们都想岔了,即便福王假传圣旨,怕是陛下也不会舍得下心要了他的命。”他的笑带了点嘲讽,“陛下宅心仁厚,义父谋逆还能免其死罪,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老皇帝听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他们这一干人,斗来斗去,钻破脑袋,都不过是沈玦手里的棋子。他把虎符给了沈玦,让沈玦有了筹码。魏德和福王逼宫,正中沈玦下怀,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杀了福王。穆珩即了位,也不过是沈玦的傀儡。龙子凤孙,统统泥人儿似的,让沈玦捏在手里玩弄。若非假福王被皇后识破,他们还被蒙在鼓里!
皇帝胸中气涌如山,蓦地喷出一口血来,溅在魏德脸上。魏德大惊失色,忙抚着皇帝的脊背。老皇帝嗬嗬喘着气,想起方才李贵妃对沈玦顺从的模样,道:“贵妃……贵妃跟你也是一伙的?”
沈玦道:“自然。”
“哈哈哈!”张皇后已经癫狂了,头发披散,凤钗斜插,“万岁,您瞧瞧,可不可笑?你,九五之尊,我,大岐坤极,被一个太监欺瞒哄骗!你说琛儿丢了你天家的体面,这才是耻辱啊,耻辱!”
魏德咬牙道:“沈玦,你何时与贵妃勾结在一起的?”
沈玦低头想了想,笑道:“约莫是十年前吧。义父,这还要多谢您派给李娘娘毒参汤。若非您出手加害,我也不能救她一命。她为求自保,只能与我合作。”
皇帝一震,瞪着魏德,道:“毒参汤,什么毒参汤!”
“陛下,您忘了?贵妃刚生育,体弱多病,您为表圣宠,日日给她送参汤。可惜,好好的参汤,却被您的大伴儿掺了毒。先是番木鳖,后来是雪上一枝蒿,一点一点下,银针都验不出来。”
老皇帝怒极,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魏德一把推开,身子簌簌发着抖。
“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好你个沈玦,狗胆包天!你的荣华富贵,是朕给的!你的高位厚禄,是朕封的!你这个杀才,不思图报,反倒弄权欺君,朕要你的狗命!”
魏德怆然叹了声,道:“我以为我养的是一条狗,可他其实是一匹狼啊!狗长大了会护主,可狼长大了会吃人!陛下,是老奴对不住您。老奴负了您的恩德,还养大这只心狠手辣的狼崽子。您的大恩大德,老奴只有来世再报了!”
说完,魏德忽然暴起,手中握着一柄柳叶般的利刃,狠狠朝沈玦扎过去。
冰冷的刀光闪过沈玦,映得他的脸庞霜雪一般寒凉。沈玦纹丝不动,连睫毛都不曾颤抖。空气里传来尖利的鸣响,仿佛布帛被撕裂,一支羽箭破空而出,穿没魏德的太阳穴,再从另一个太阳穴穿出,将他整颗头颅钉在墙上。
柳叶刀哐当一声落地,魏德的身后,皇帝目眦欲裂:“大伴儿!”
沈玦漠然看着魏德的尸体,神色高寒犹如庙里无悲无喜的佛像。
皇帝白发蓬乱,老泪纵横,道:“沈玦,这下你满意了!你的每一步都成功了,琛儿没了,大伴儿死了,你的绊脚石统统没了!”
“不,”沈玦低声道,“还有最后一步没有完成。”
老皇帝抬起眼来,浑浊的目光迎向缓缓站起身的沈玦,他忽然感到浑身彻骨的冰寒,仿佛冰雪从天而降。
沈玦敛了脸上的笑意,深深俯首,作了一个长揖。
“臣沈玦斗胆,请陛下殡天!”
第64章 咫尺千里
国丧。
京里各处的寺庙丧钟响了,从早敲到晚,三万多下,嗡嗡嗡,耳鸣似的。满街的白幡,出殡时候沿途设祭留下的纸钱还在空中翻卷,像飞舞的白蝴蝶,扑到人脸上、肩上,到处都是。国丧期间禁喝酒禁吃肉,路边的摊贩都没了,杀猪的也回家躺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天天巡逻。
胭脂胡同萧条得像坟场,一家家空敞着门,露出黑洞洞的店堂,鸨母相公们倚着门相对叹气。他们大概是京城里最为皇帝老子难过的人了。
新皇是二殿下,据说是个十岁的毛孩子,他们老百姓对谁当皇帝不怎么感兴趣,只盼着新皇登基,天下大赦,赋税减免。
坊间议论得最厉害的是沈玦。听说夜里四处拿人那日原来是福王携魏德逼宫,危急时刻沈玦召集京郊三大营进宫救驾,正巧赶上福王提刀追砍二殿下,被沈玦手下的千户司徒谨一箭射死。魏德也伏法了,皇后疯魔了,老皇帝心力交瘁,把遗诏给了沈玦之后就当场晏驾了。
有人说沈玦忠肝义胆,也有人说他撞了大运。但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成了司礼监掌印,兼东缉事厂提督太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中宫前朝,马首是瞻。出殡那日他骑在白马上,一身素色的曳撒,秀挺的身条儿,清冷的侧脸,一众黑压压的送葬人里,最显眼夺目的就是他。
当然,可能只有夏侯潋这么觉得。反正他放眼往那一长条儿的文武百官一望,一下就找到了沈玦。沈玦安然无恙,还升官了,他定了心,背着手悠悠溜回云仙楼。
身上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横波的事儿必须得提上日程了。他去铁匠铺买了口刀,攒的钱不够,只能买把最便宜的雁翅刀。白亮的刀刃,刀身从刀镡开始慢慢变宽,又收窄,在刀尖收成一点凝光,平平薄薄,整个一锃亮的白条子。
他在沈府门口猫了三天,朱漆大门整天闭着,门前屋檐底下挂了两盏白灯笼,晚上幽幽发着光,鬼火似的。沈玦从没回来过,料想也是,他坐着太监里的头一把交椅,宫里什么事儿他不要管?皇帝刚驾崩,新皇又刚登基,肯定桩桩件件他都得看着的,哪有闲工夫来宫外歇着。
他安了心,挑定一天夜里,从外墙翻了进去。三次潜进沈府,三次都从这儿进的。不为别的,就为了认路。第一回 往左走,第二回往前,都没摸着沈玦的书房和卧室,这回该往右走。
四下里乌漆麻黑一片,连个灯笼都不曾有,影影绰绰的能瞧见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中间圈出一个小湖,里头传来鸭子扑腾翅膀的声音。黑黝黝的一条小径过去,是黑瓦白墙,隔一截子路挖出一个扇形的墙洞,露出另一头花和叶的影子。夜色里头,白墙是暗灰色,花叶是深黑色,全是罩在影子里的世界。
他一路摸过去,沈玦府里清冷的要命,沿途走过来的屋子都暗着,静悄悄,没人住。拐过一个月洞门,弯到回廊里,才渐渐有了人声。前面几间屋子亮着灯火,想是下人住的。有咳嗽声,吐痰声,鞋底在地上擦来擦去,把痰抹了。还有女人和小孩儿唧唧哝哝说话,孩子声音脆,女人声音柔,渺茫地传过来,听不清楚。
他在黑暗里蹲了一会儿,远远绕着走。过了穿堂,看见几扇紧闭的门。下人的住处已经过了,这儿该是主人的居所了。他贴着门听了会儿,确定里面没人,开了锁,猫着腰悄没声儿地摸进去。
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略微看清了里头的情形。大约是沈玦的书斋,中间放一张花梨木乌漆平头案,上面搁着白瓷一枝瓶。后边儿是檀木书架,卷轴、书册摆得一丝不苟,两边是托泥四腿方几,一个放泥金小香炉,一个放着一盆花儿。沈玦是江南人,在京里摸爬打滚,愣是没沾上一点儿北边人的油气,骨子里还是精致细巧的雅,淡得像一幅山水文人画,大片留白,唯角落点缀几笔疏落的墨色,清清冷冷,透着一股仙气。
他高高下下地一点点摸寻,横波的影儿都没见着。看来这屋子没有,他从另一道门出去,经过窄窄的甬道,进了另一间屋子。这儿约莫是搁置杂物的,空地里放了许多百宝架,上头搁着许多物什。夏侯潋走过去一一地看,有弩机、匕首、袖箭……沈玦还有收藏兵器的习惯?夏侯潋觉得稀奇,一转身,面前五步远的地方杵了一个人影儿,夏侯潋僵住了。
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夏侯潋掌心冒汗,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不对,这人应该是早就在这间屋子里头。夏侯潋暗怪自己大意,慢慢往后退。那人没有动弹,夏侯潋转身就跑,跑到门口,身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人没有追上来。
夏侯潋觉得奇怪,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往回走。那漆黑的人影儿依然站在墙边,半点都没有挪动,连姿势也不曾变。夏侯潋大着胆子过去,凭着黯淡的光,那人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广袖衣裙,白瓷面具,油亮的辫子。
是照夜。
夏侯潋:“……”
他返身查看百宝架上的物什,光线暗,方才没认出来,这些兵器竟全是他的手笔。还有一个架子放了他的机关笔记、刀谱,还有他珍藏多年的春宫图册。靠墙叠了许多箱笼,一水儿的云头铜栓。夏侯潋挨个打开,里头全是他的衣物。同一款式的黑色麻衣,整齐码在里头,叠得豆腐块儿似的。除此之外,他的褂子、贴里,甚至还有裤头、汗巾子,样样都能找到。
这真是见了鬼了……沈玦什么毛病?专捡他的破烂?夏侯潋用手指勾出一条汗巾子,伸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还他娘的洗过了。
如此看来,他的暗窟基本暴露了。这些玩意儿原本都是搁在暗窟的,架子上的几张弩机和照夜原本在柳州暗窟,衣物有的是杭州的,有的是金陵的。东厂追踪的本领真不是吹的,不知道唐十七那货怎么样了,该不会被东厂逮着了吧?
夏侯潋想了会儿,开始动手找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