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浩气楼外,陆逸云仰首望天,看见满天星汉灿烂,银河横越,不由在心中又挂念起了那个让自己爱恨两难之人。
宁静的风华谷一下变得气氛紧张起来,余九信下令风华谷出谷的关卡全部关闭,不许任何人离开,更派了一队紫衣卫连夜出去奔寻之前带着阿傻出游的十八一行。
他连夜召集了各处的堂主管事来到光明宫中,将陆逸云与越星河失踪之事告知了众人。
“怎么可能!谷主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谷主虽然仁善有余,但应该还不至于做出这种傻事来才是。”
不少在风华谷效力多年的老人都不肯相信这种荒谬之事,纷纷摇头。
余九信铁青着脸,对他而言,整件事情里受到打击最大的人乃是他,陆逸云带着越星河逃跑一事,足以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并非关乎正道的声誉,而是他心中无可救赎的隐恨。
“事到如今,或许有些事情也该告诉大家了,陆逸云与越星河那厮……在十多年前便已相识,乃至相爱!”
这话一出,不知此由的众人皆是一脸惊愕,不敢相信平日那个虽然严肃沉默却不乏仁慈友爱的谷主竟会爱上一个正道唾弃的大魔头!
“所以,他会带越星河逃离是完全有可能的事!他背叛了风华谷,背叛了正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正道败类!”
余九信的内心充满了扭曲的憎恨,他在心里诅咒着陆逸云,也诅咒着越星河,诅咒两人不得好死!
谈天音站在一旁,看着满面狠毒的余九信,轻轻摇了摇头,他与余九信共事多年,却很少见到对方会有如此疯狂的神色。
而已知晓了内情的狄兰生却是神色黯然,他早就劝过陆逸云,可是情之一字于陆逸云而言,竟似是魔障一般,终究勘不破。
就在光明宫中众人沉默一片之时,一名紫衣卫忽然匆匆求见。
余九信看出那人乃是自己的心腹手下,当即便唤了他进来。
“启禀,左护法,刚才……刚才有兄弟说见到谷主了!”
一时之间,殿内众人又是一片嘈杂之声,余九信听见陆逸云仍在风华谷内也说不上是喜是忧,只是继续追问道,“越星河那厮呢?”
“不曾有人看到。”
“那谷主现在何处?!”
“谷主此时应回了逍遥宫了。”
余九信眉峰一扬,随即转头对一直沉默不言的严墨以及谈天音说道,“我们赶紧去看看吧!”
谈天音点了点头,面上略有一点迟疑,但很快他便说道,“也好,有些事或许真得找谷主问个明白才是。”
嘱咐了诸位堂主先不要将越星河失踪一事传出去以免影响风华谷声誉,余九信和谈天音,这两位在风华谷中实权仅次于陆逸云的护法便带了几名金龙卫与紫衣卫一同赶往了逍遥宫。
当陆逸云看到自己的住处大门被毁坏如斯之后,他先是一惊,接着却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他早就知道越星河逃跑之事始终是纸包不住火的,可他只是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或许,这也是天意吧。
陆逸云苦笑了一声,他知道很快便会有人寻来,干脆淡定了坐到了书桌边,继续若无其事地继续抄起了佛经。
果然,没多久,往日宁静的逍遥宫便被不速之客的到来所打破了。
余九信看着背对着众人的陆逸云,紧紧捏了捏拳,上前便直接质问道,“敢问谷主,越星河在何处?!”
陆逸云听出了余九信言语中的愤怒,他放下笔,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温和地打量着众人。
这些人都是他亲密的兄弟属下乃至朋友,可自己却背叛了他们的信任。
“对不起,我放他走了。若无意外,他此时应该已快回墨衣教了。”
“陆逸云,你疯了!”
余九信暴吼一声,猛然扑上去一拳打向了坐着的陆逸云,陆逸云抬手一挡,运动内力,硬是将余九信逼开了丈外。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无奈地笑道,“我本想再瞒你们一段时日的。不过看样子是瞒不下去了。这是浩然楼的钥匙,潇湘谱便在其中,你们选好下一任谷主后,便让他进去修习吧。”
说完话,他又看向了满面怒容的余九信,冲他拱手道,“九哥,我知道你必是极为恨我这个损害风华谷名誉之人。我也自知罪孽深重,不容饶恕。所以,我便不牢你们动手了。”
看到余九信这般愤怒,他可以想象对方有多么恨自己,也可以想象若让天下人知晓了墨衣教教主被自己徇私放离之后会有多么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寝皮,可是陆逸云却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如越星河那般一走了之的,所以也只好一死来偿还他欠下的所有了。
眼看陆逸云忽然拔出佩剑,众人却知道凭他们的武功是拦不住陆逸云自尽的,而此时,严墨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他双目通红地看着陆逸云,大声喊道,“义父!”
陆逸云微微一愣,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年轻人,从对方的眉眼之间终于渐渐找到了一丝记忆中的影子。
“墨……墨儿?”
这一生,陆逸云最为愧疚的便是这个孩子,他没能杀了越星河替对方的父亲自己的结拜大哥报仇,也没能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如今,两人见面却又是他私下放了对方的杀父仇人越星河之时,这叫他实在无颜面对严墨。
心中百般愧疚,万般痛苦,陆逸云长叹了一声,满面的苦涩。
严墨快步走了上去,一把抱住陆逸云,痛哭道,“义父,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陆逸云听见严墨还肯叫自己一声义父,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单手持剑,另一只手却轻轻环抱住了严墨。
“墨儿,义父已做错太多,是时候偿还一切了。”
“不……义父……”严墨喃喃地念着,嗓音里却已没了哭腔,他抱住陆逸云的手悄悄摸到对方的腰眼,突然右手一收,狠狠一指便撞了上去。
腰眼一处乃是练武之人极为脆弱的穴位,饶是陆逸云也受不了这么近身的一撞,他猛然吃痛,忍不住便要抬掌将严墨推开,可念及对方乃是严盛之子,他的力道却又是硬生生地收回了八成,但仅是如此严墨亦是感到一阵血脉翻涌,连步后退。
要穴被制,陆逸云的手一松,佩剑也落到了地上,他扶着自己的腰,神色痛苦地看着这个突然向自己出手的孩子,悲哀的神色不言而喻。
而余九信见状,立即招呼上金龙卫上前用武器逼紧了陆逸云。
严墨擦了擦自己眼中还未干的泪水,上前对渐渐力不能支的陆逸云说道,“义父,死是逃避不了一切的。有些罪,你注定要生受。”
余九信亦深恨只对越星河一腔深情的陆逸云,他迅速在陆逸云的几处大穴上补拍了几掌,一把揪住陆逸云的衣襟,狠狠说道,“谷主,你倒是想一死了之,可你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既然敢放走越星河,那么你就得知道后果!”
陆逸云看着神色疯狂的余九信,嘴轻轻张了张,却因为哑穴被制而说不出什么,只是懒懒地垂下了眼帘。
第 64 章
快到墨衣教势力范围之时,十八寻了个借口遣了马夫,亲自驾车带着阿傻一路疾驰,他只希望可以尽快交了差事,速速回到风华谷中,以免有些局面陆逸云难以应付。倒不是说他看低这个执掌风华谷十多年的谷主,只是他清楚风华谷看似宁静的外表下,早已暗流涌动,而陆逸云虽身负绝世武功却是仁爱之人,倘若余九信他们当真发现越星河不在,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十八驻马看了看周遭熟悉的景致,这才勒住马缰,停下了马车。
他回身钻入了马车之中,将被他用迷药药昏的阿傻抱到了一旁,继而才掀开了中间铺的地毯,拉开了夹层的木板。
越星河此时已然醒了过来,被捆住的双脚正在轻轻地踢着将他禁锢甚严密的夹层,嘴里也不时发出一声闷痛的呻吟。
十八探手将人从夹层拉了出来,然后麻利地解开了越星河脸上身上的束缚,扶着他靠在了马车的一角。
越星河被禁锢多日,虽然每日也曾服食药丸维系生命,但是人又非他物,岂能长久不吃不喝,他手足无力地瘫软在一角,翕动着干裂的唇,碧眼轻轻眨动着,也不知此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十八看他气息奄奄,又摸出一颗维生的药塞入了越星河口中,顺势灌了一大口水给他。
越星河喝下水,缓过一口气来,这才扭头看了看正在昏睡的阿傻,无力地抬手指了指对方。
十八见状,立即将阿傻抱了过来,让他靠在越星河的怀边,越星河抬手摸了摸阿傻,这才声音干涩地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此处已是铁鹰岭,想必教主也是非常怀念这个地方了。”十八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听见铁鹰岭三字,越星河的碧眼顿时一睁,墨衣教的总坛就在铁鹰岭三十里远处,莫非陆逸云这真的是要送自己回墨衣教呢?
“我这就出去燃起墨衣教的讯号烟,想必他们很快就会过来将你接走。到时候,你做回你的教主,与陆谷主之间便当真再无瓜葛了!”
十八想到陆逸云为此人牺牲了多少,却无法获得此人谅解,心中自是替陆逸云觉得不甘不愿,可既然他已经答应了陆逸云要将越星河安全送回墨衣教,他也绝不能食言,他实在不忍心再看到那人眉间紧锁,满面愁绪。
“呵……再无瓜葛?!说得倒是容易……”
越星河的双肩因为之前的伤,尚不能完全用力,因此也无法如当初那般抱起阿傻,只是将对方搂得靠紧了自己。
这孩子便是陆逸云与自己之间永不可断的瓜葛,两人之间的关系岂如十八口中说得那么脆薄!
再说了,陆逸云与自己之间爱恨纠缠,仇怨交叠,即便陆逸云想忘记自己,自己也绝不可能忘记那人!他还想着,若有朝一日,自己能卷土重来,必定要让陆逸云也尝尝饱受黑狱囚禁之苦,否则他心中的怨愤终究难消!
“呵,真没想到……他居然敢放了我。那他陆大谷主又有何打算呢?”
越星河倒是真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重获自由这一日,虽然他屡次利用陆逸云对自己的感情不声不响地游说对方,可没想到那家伙居然真能……放过自己。只是,不知道陆逸云在放走自己之后会如何面对余九信那帮子早就因为自己从中作梗而对陆逸云怨恨非常的得力属下呢?
十八看到越星河脸上那冷蔑的神色,心中更为沉重,他以为越星河至少会对陆逸云流露出一丝感激之情,却没料到对方……竟是如此冷漠。
谷主,这就是你不惜身败名裂也要救的人,这样的人,真的是你的爱人吗?
十八默然无语,他冷笑了一声,决然地对越星河说道,“谷主有什么打算,用不着你来操心!记住,好好对待阿傻少爷,不要再伤害他,至于墨衣教与风华谷之间的恩怨,到时就随教主你高兴了。”
说着话,十八便要跳下马车,去燃放墨衣教的讯号烟,令他们来接人。
越星河冷冷地看着十八离去的背影,碧眼里也说不出是憎恨还是痛苦,他紧紧地搂着阿傻,咬牙切齿地说道,“放心,阿傻是我的儿子!我自然会照顾好他。至于风华谷……呵,这十三年来我受了他们不少‘恩惠’,自然也不会忘记!待我伤势好转之后,风华谷与你们谷主欠我的,我定会一并讨回!”
十八在马车外听到了越星河狰狞的言语,他哈哈一笑,眼中却已满是悲愤。
这个大魔头实在太过薄情,他委实替陆逸云不值!
“随你吧!到时你若还能见到谷主,你就去找他讨债吧!”
一声厉响陡然生起,一缕暗色的烟尘直冲云霄,十八默默地看着在天空中绽出一朵墨色的蔷薇,随后便打马扬鞭,绝尘而去。
陆逸云的四肢乃至脖子都被拴上了九天玄铁所制的镣铐,他被紧缚在刑堂密室之中的刑架之上,丝毫不能动弹。
刑堂的人并没有对他施加任何刑罚,只是这样锁住他,无人前来探问。
胸腹之间又开始慢慢涌起了锥心的痛,陆逸云费力地喘了口气,双目微微地闭了起来。
他这一生……几乎从未自由地为自己活过,他身为风华谷谷主,要背负的实在太多太多,而这一次,他终于是不顾一切地挣脱了那个束缚在他心头的枷锁,给了自己一丝自由,虽然这自由换来的很可能会是他被处死的结果。
但是,这也够了。
他给所爱的人一直想要的自由,也给了痴傻的儿子一个或许温暖的怀抱,也给了自己一个了无牵挂离开人世的借口。
想到这一点,陆逸云的嘴角渐渐噙起了一抹温和的笑容。
第 65 章
越星河轻轻抱着阿傻,脑海里仍旧未能平静,他想起了那个关押了自己十多年的阴暗地牢,他想起了那些死在手中的看守们,他想起了那只陪过自己两年的大黄猫,也想起了陆逸云那张总是凝聚着淡淡愁绪的面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到两人交锋十余年,到最后竟是陆逸云最先妥协,越星河一时感慨万千,忍不住仰头大笑。
可这笑声渐渐地就变得有些苦涩了……
他低头看着昏睡着嘟着小嘴的傻儿子,看见对方这白白胖胖的模样,自是知道陆逸云为养大这小子费了多少心思。
以前陆逸云连说话都让自己与这傻小子多说几句,可现在却把他完全推入了自己的怀里,他还真是……信得过自己。
不过他若是真肯信自己,又何至于要废去自己一身武功呢?
越星河摸了摸双肩的伤处,面容微微一沉,方才碧眼中有的丝丝缱绻却已变作了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