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有话说 第80章

加急密报中写道:萧见深于同一日晚上再下三城,一日之间连下七城,便是插翅而飞也是没有这样的速度!

若只是这样也罢,只要有再一日的时间,琴江城也下被攻打下来了,到时候他必以屠城一血萧见深带给他的耻辱。

但加急密报中又写道:七城伤亡不大,可堪一战;然萧见深一过,兵士胆气全无,不敢上前,一战之后最多逃走千余之众。军中已有‘真龙天子归来,凡夫俗子让路’一说,又有‘君权乃天授,倒行逆施者必受天谴’一说。

写完之后,密报中竟然问萧清泰:王爷,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对于萧见深,萧清泰奈何得了奈何不了还是两说;但对于来送密报以及写这密报之人,萧清泰再没有什么奈何不了的地方!

一眼扫过便吐出一口心血的萧清泰在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之后,立刻下了两道指令,一道指令杀传信兵,一道指令杀密令使。

接连两道恨意十足的命令传下去后,萧清泰方才出了一口气,直以手加额好半天之后,传令众军官于此地军议,而后在人陆陆续续到齐的时候,将手中密报投掷于地,霍然站起说:“点燃篝火,击鼓出兵,今日晚间我等必下琴江城!下了琴江之后,诸位不需约束兵丁,就让他们尽情发泄!”

此刻的琴江城中。

守了一夜的城楼还被飞矢射中了肩膀的孙病刚刚在亲卫的服侍下回了知府后院休息,眼睛都还没有闭上片刻,就再因为那从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声音而猛地自床上弹了起来!

他吊着只胳膊,赤脚飞快走出了屋子,连外头站着的人是谁都没有看清就抓过来问:“我听见了击鼓声,外头是不是又在攻城了?”

最近几天孙病都是这个模样!刚刚睡下去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幻觉而猛地弹起来。

守在外头的乃是孙病的亲近之人,连忙拦住说:“将军又发梦了,外头安静得很,卑下站于此处,一点声息都没有听见!”

孙病定了定神:“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刚才好像听见了……”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天的那边就突然亮起了一片红云,然后,“咚”、“咚”、“咚”的声音夹在在风里,拖着冗长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孙病与亲卫对视一眼。

亲卫连忙举起腰间长号,于同时间和守城的队伍一起吹响凄厉的号角之声。

然后是人高高的呼喊:“攻城了!攻城了!逆贼又一次攻城了——”

孙病再次上了楼头。

他上到琴江城残破的那一段城墙之上的时候,外头萧清泰的人马已经列好方阵,准备好投石器与云梯,且还自后边推出了两架架于车上,足有人高的黑黢黢物件。

孙病以千里眼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心生不祥的预感。

而等他看见那正有一队士兵向里头填装东西,又燃线引火的时候,他急忙道:“那是神武火将军!趴下,趴下,快趴下!”

话音未落,只“碰”的一声后又是“轰然”一响。

地动山摇,乱石如雨,这遥遥的一击,便叫琴江城城楼之上,巨石如同豆腐,坍塌了好大一块!

××××××

傅清秋一直在等着的正是这样的一个机会。

变异了的春蝉蛊具有传染性,当时他既然主动向萧清泰提起了这个计划,当然也有将抵抗传染的药物与方法交给萧清泰,否则萧清泰怎能做出叫傅听欢与萧见深先后落崖的那一局?

但哪怕在当日,傅清秋也并非和萧清泰同心同德,因而傅清秋还暗藏了这一手。

这一手便是金钩剑。

金钩剑为释天教之圣物,与蛊皇一样,同样对群蛊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在想萧清泰提出春蝉蛊建议的时候,傅清秋始终在侧,金钩剑自然也始终在侧,因而萧清泰所得到的所有关于预防春蝉蛊传染的有效方法,都有着一个“金钩剑存在”的前提。

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差了傅清秋腰侧的金钩剑,萧清泰若敢用蛊人攻城,蛊人与正常士兵一通前进,何愁不相互传染,叫得萧清泰手下之人都成了他傅清秋手下之人?

当然萧清泰虽不知道有金钩剑这一内幕,但也是老于城府之辈,此份若非萧见深在背后咄咄相逼,萧清泰大约也就像丽城一样,极为防备的只肯让蛊人做一些最外围的事情,这样一旦有了什么变故,也好周旋反应。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萧见深的重新出现便如剑在眉睫,迫得萧清泰只能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力量都投入他前方的战场之中!

傅清秋也在默默计算。

一个白日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春蝉蛊在人的体内会有一个足足一天的潜伏期,潜伏期中没有任何症状,但等潜伏期之后,也就是明天这整整一天里,会有大批的士兵被同化成蛊人。

到时候便该由释天教的祭师来控制这些所有蛊人了。

而他……

傅清秋抚着手中的剑柄。

一朝事败,归元山庄烟消云散,手中的金钩剑也被当做交易的砝码还给了释天教。

身旁的人、事、乃至依托于性命的神兵,全都配了个一干二净。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煞气。

昔日萧清泰身旁有邝玉成,他不敢掠其锋芒;今日萧清泰身旁可还有哪一个武林高手?军中乱起之时,便是他取萧清泰首级报仇之日!

第86章

这一夜的战斗对于这个战场中的所有人而言,好似都被时间拖着拖着,拖到了无尽漫长,仿佛永远看不见终点的地步。

神武火将军乃是萧清泰这么多年来暗中藏下的又一大杀器。

他一共只有五架这样的火炮。

可没有懂得锻造与维修的工匠,也没有足够多懂得使用与保护火炮的士兵,萧清泰始终不能够下定决心将这大杀器搬上战场。事实上,江南的城墙相较于北方都不够看,这些东西,萧清泰本也没有在江南使用的打算。在他心目中的宏图里,这五架火炮的其中三架,最好乃是用于那京师的高城广墙之上……

此时想太多未来已没有意义。

萧清泰已同样身披盔甲,端坐于马上。

熊熊的火焰映红了他半张面孔,那张儒雅的面孔上,不再有被天下士人所交口称道的文隽,而换做了由血与火一道染红的狰狞!

一击震天炮,好巧不巧地就打在了孙病下方的那一段城墙中。

刹那之间天摇地晃,石头挪动了根基,不要命地于半空之中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孙病虽身旁多有亲卫,但这种时候突如其来的危急关头,靠的其实主要是运气……而孙病的运气不太好,在炮击的第一时间,一块从头而降的石头就砸到他的脑袋上,当下就让他血流如注,晕了过去!

这一晕便是梦里不知春秋,好不容易从一片黑暗中找到一点光亮,迷迷糊糊地掀开了黏得死紧的眼皮,孙病就见眼前人影晃动,身体不住颠簸,再仔细一看,乃是杨正阎托了他起来,在快速行走。

耳边仿佛响起了千般呐喊万种铿锵,孙病有气无力道:“现在……什么个……情况……”

“你醒了?”杨正阎回了这么一句之后就立刻说,“底下五门神武将军齐发过了三轮,距离刚刚开始战斗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好像跟现在的局面没有什么关系的话,继而又接道:“但城墙已经塌了太多的地方,我们恐怕撑不到天亮。你要好好想想,是趁着夜色逐步撤退,还是如何?”

这句话便如大夏天里的一块冷冰,叫孙病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心中想道:杨正阎乃是因为陛君而留下,留到此刻只怕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战局眼看着就十死无生,杨正阎控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将人投入这无底洞中……而有了之前共同守城的一事,哪怕是陛下当面,杨正阎也有足够的说头,究竟这也并非他们所能处理之事……

但在这一时刻,这一群武林人士的离开,对战局确实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

不止是整整一个队伍的尖兵,还是大家一同举身赴国难的信念。

想到这里,孙病几乎顷刻间有了决定:危楼的人要走,他不敢留也留不住,但只能从城墙上不惊动任何人悄悄的走——

一念至此,孙病就下了决心,同时就说:“杨日使如果要带危楼的人走,还请见谅则个,只能悄悄的走,而我当与众将士于此战至最后关头……”

不想杨正阎也在这一时刻开了口:“孙将军如果有别的与朝廷的联络方式,能够再图后续,我就让闻紫奇静悄悄的送你出去,然后我穿上你那身铠甲,在此地战到最后一个时刻……”

两人同时说话,又同时在话到一半的时候收住了舌头!

背着孙病向前的杨正阎终于转回了脑袋,惊讶地看了孙病一眼,与同样惊讶的孙病对上视线。

而后两人突然笑了起来。

孙病惬意道:“可惜此刻有刀无酒,否则当浮人生一大白!”

杨正阎也笑道:“还以为你们这些朝廷命官都是没种之辈,不想竟看错了你!”

孙病道:“杨兄带我去城楼上看一眼吧。”

此时孙病也是看清楚了周围,他和杨正阎正站在厚重的城墙之下,外头的喊杀声依旧近得像就在耳边响起似的,时不时就有受伤了不能行动的伤兵被从两人面前抬过,血腥弥漫鼻腔,这一股呛人的味道本像阴影似地沉沉地罩在头顶,但一晃似乎又变成了能够激扬人奋进的战鼓!

杨正阎倒未多劝,微一点头便带着孙病往城楼走去。

随着两人的上前,孙病这时才看清楚了他昏迷之后城头的场面。

只见那弯钩一样的血月之下,这整整一段的城墙已经七零八落,碎石乱溅,不知有多少的守城兵丁就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巨石压住,若是这一下便如孙病一样直接陷入昏迷,那也未尝不好。

但人并不总是这样幸运的。

有如同孙病一下就被砸晕了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的,也有如那下半身都被砸了个稀巴烂,眼看就要活不了了,去又偏偏要活着受罪的兵丁。

这个倒霉的人正是守在角落的一个士兵,因为站在角落的位置,所以又一轮炮击的混乱与再坚守直到了此时,都没有人过来管他这里的事情。

杨正阎经过的时候被他抓住了脚踝。

那人趴在地上用力仰着头,脖颈之下的位置都是大滩的鲜血,双足早已与躯体分离,落在了很远很远地地方。

他冲着杨正阎与孙病哀求道:“将军、将军,救我——救救我——”

刀光一闪,杨正阎已经给了对方一个痛快,此后他方才继续向前,一边走一边神情严肃对孙病说:“城楼已经很不安全了,好在他们只在这一段路用了神武火将军,若是四面墙都用这个东西——”

“他们用不了的。”虽被砸出了一个血窟窿,孙病的头脑还是和往日一样的清楚,“你看见了没有?萧清泰此番连蛊人都用上了阵,这就证明他实在没有人可以消耗了。我这两天暗中算了一算,这里差不多就全是萧清泰能够瞒过陛下的数量了,再多下去,我在江南日久,不可能一点风声也听不见。”

杨正阎先是一怔,紧接着就想到了更深的那一层:“你的意思是——”

“不错。”孙病颔首道,“其实事情到了现在,胜利与否已经不太重要了。”

“陛下已出现在顺宁城中。不日就将来到琴江。哪怕琴江为萧清泰所破,城中所有青壮都被萧清泰裹挟又怎么样?萧清泰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不能让这些百姓立刻变成忠心于他的士兵,也不可能挡得住来自骆老将军的衔尾追击。从小处来看,今夜或许正是你我生死存亡的决战之日,但若要从大处来看,从陛下出现的那一时刻,萧清泰再如何能搬弄手腕,也不过是人之将死,徒劳无功而已。”

“若陛下一日不失踪,萧清泰一日要蛰伏,此心腹之患就永远不能剔除。”

“现在陛下失踪,萧清泰反了,陛下再出现,这心腹之瘤便可永远剔除……”

“我亦不知陛下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恐要应验在今日了。”

自言自语的几句话落,孙病打起精神,从杨正阎的背上落到了地面。

他的双脚刚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正个人都打了晃,还是被震慑于“帝王心术、深不可测”的杨正阎及时回过神来,眼明手快地伸手扶了他一把,叫孙病没有直接跌倒在地面。

孙病站定于地面之后缓了口气,一边按着自己的缠了纱布的脑袋,一边慢慢走到城垛之后,于城垛之中,向下眺望。

只见对面军帐中所有的人似乎都已经倾巢而出了。

这源源不绝如蚁群一样望不见尽头且杀到刀口卷刃也杀不干净的攻城之人……残破的城墙壁上到处都是架起到墙头的云梯,这些所有的人或者非人,已将琴江城外的地面都给遮盖住了。

只有黑暗,或者鲜血,和压在心头的比黑暗更黑,比鲜血更红的沉重。

那是死亡久久凝结而成的气息。

孙病的手指嵌入掌心,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脑海中已经转出了无数种行军布阵之法。然而面对此情此景,处“死守”二字之外,又有什么真正行之有效的方法?

杨正阎依旧站在他的旁边。他同样看见了孙病所看到的一切,他这时突然说:“你们的陛下怎么样?”

孙病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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