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有功之臣怎么样?”杨正阎进一步解释道。
孙病立时明白了,只道:“优加抚育。”
杨正阎便道:“危楼该走的人还是要走的。但我与闻紫奇会留下,你既然要留在此处,那我与闻紫奇立刻便领一队死士,从侧门出城,自侧路绕道萧清泰之队伍背后,寻机刺杀萧清泰。”
“早该这样了。”旁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孙病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才发现是闻紫奇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两人身旁!
闻紫奇直走上来,目光也不看身旁两人,只盯着城墙下方队伍绵延的尽头,道:“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步,此时再撤,来日我不能面对楼主,亦不能面对死在这里的属下。若真要走,你先走,我断后。”
冷风呼啸,闻紫奇的话音还未被周围的狂风卷向远处,只见那城楼下边,火光又是一闪,又一次整齐一划的炸响声中,众人只觉地面如波浪一样疯狂的涌动,惊呼声,大叫声,刀枪声,惨嚎声,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时刻汇作了一场能够把所有人都卷入其中无法挣脱的漩涡!
然后就是来自前方的欢呼声。
这样的欢呼如夜枭乱叫群魔狂舞,又如肆虐的巨浪反反复复拍击着岸礁!
他们在欢呼高喊着“城破了、冲进去!”、“城破了,杀!”
孙病刚刚站稳了脚步。
他今日的运气似乎真的不能更差,因为在又一轮的炮击之中,他虽没有再被石头击中脑袋,却被地面的震荡给远远抛离了闻紫奇与杨正阎的身旁。
若只是这样也无有关碍,但问题是,他不止被抛离了那两人的身旁,还正被抛在了一个刚刚爬上城楼的敌人的刀锋之下!
那雪亮雪亮的朴刀已染过太多的鲜血,还挂着一丝不知从哪一个人身上剐下来的碎肉。
孙病躺在地上不能起来。
面对着这近在咫尺的刀锋和刀锋之后一愣后又狂喜的士兵,他心中接连转过了这许许多多的念头:吾命休矣!
人死有轻于鸿毛,又有重于泰山!
我今日为国尽忠,鞠躬尽瘁,可配忠武之谥号!
妻于家中尚安,唯一女若璧,无法放心……
刀锋已直划向孙病之脖颈,只等下一个呼吸的瞬间,便要血溅五步!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冲入城中的敌军突然又有了骚乱,这个骚乱简直像是瘟疫一样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蔓延到每一个人的身上,同样也包括了正要举刀杀死孙病的那百夫长。
只见他们都于短短的时间里愣了一愣,然后身躯变得僵硬,手中握不住东西,膝盖几乎僵硬,然后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远处,也不知进攻,也不知后退,只有依旧没有中断的呼吸和脸颊上时不时的抽搐,证明他们还存有生命。
眼前之人的所有症状几乎就和中了春蝉蛊一模一样!
孙病这时还有何不明白之处?立刻向旁边一滚,滚出了刀锋范围,然后手足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放开了嗓音呐喊说:“这些人中了春蝉蛊——现在一个个脑子都烧坏傻住了!大家快杀啊——”
来自城墙上属于孙病的声音并不能传递到萧清泰的耳边。但是军队的混乱与周围人纷纷的异变,却不可能瞒过萧清泰的眼神。
萧清泰也是深知春蝉蛊内幕的一人,这周围众人转化的苗头一出现,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下就明白了不管哪个环节出了错,他一定被傅清秋结实地给坑了一回!
他一时竟犯了上位者在战场上绝不能犯的错误,他面对这最该于刹那间做出抉择的局面,竟然愣在了原地。
正是这一愣之间,一道冷光自身侧掠出。
那一抹的银,像一束星光自天空被摘落于人世般的温柔。
而在此温柔之后,是傅清秋必杀萧清泰的冷意。
但这剑锋并为真正落在萧清泰身上。
千钧一发,一柄黑色而夹杂着点点星辉的长剑自远方掷来,架住了傅清秋之剑。
两把剑是如此自然而默契地交击在了一起,就像它们曾经千万次这样做过一般。
而后,拥有此剑的主人跟着出现在了傅清秋的视线之中。
父与子。
恩与仇。
兜兜转转到最后,依旧要做一个最终的了结!
笼罩在天空上到处黑暗与阴霾在这一时刻终于被远方天空的那一抹明亮的光芒给打破。
这一抹鱼肚白之下,旭日初升,金光万丈,万丈金光之下,萧见深与傅听欢终于赶到!
第87章
傅清秋千算万算,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他要立杀萧清泰之际,居然依旧于这最后一刻功败垂成功亏一篑!
这样的绝大刺激让他在短时间内甚至感觉到自己脑海中的某根神经崩断,尤其是在看见了阻止自己的那个人之后,他刚一落地,就怒吼道:“傅听欢,你到底在干什么!”
傅听欢同样双足落地。
那柄黑银长剑落回了他的手中,这柄剑之名字叫做逐星。
伴月逐星,本是一对。
但这一次他选择用剑,并不仅仅因为萧见深。
还因为那——许多许多许多年前的过去。
那曾日夜困扰着他的,终将要面对与解决的往昔。
他对傅清秋说,当耳朵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的时候,他也诧异于自己竟能如此平心静气:“你我血缘父子,生恩固在,然母仇不能不报,今日你我便做一真正了断。从此人世黄泉,永不相见。”
傅清秋的脸色随着傅听欢的话语而骤然变冷。
他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的目光向周围一扫,只见自己处于萧清泰的中军阵营之中,周围全是萧清泰之将士兵丁,此刻这些将士兵丁全都围城了一圈,将他与傅听欢一通围在圈中。
这并不为傅清秋所忌惮。
大凡武林中的英雄豪杰,总是不把闯大军阵营当作一回事来看待。
真正值得傅清秋所注意的,乃是在这一圈围着他的人中站在萧清泰旁边的……萧见深。
没错,此刻的萧清泰正与萧见深站在一起,而萧见深尚且还侧头与萧清泰说话,神色虽不见有多亲昵,但好像也未曾有什么样的愤怒之意,若他有参加当年的华亭盛筵,便能发现萧见深当年的表情与现在的表情似乎毫无二处,就像是萧清泰从来不曾谋反起事那样——
但已发生的事情绝无法再度抹消。
所以当年的萧清泰对萧见深是战战兢兢,而今日的萧清泰对萧见深是站立不稳。
尤其是在萧见深同他说话的时候,位于萧见深身侧的萧清泰几乎一个踉跄,当场就要坐倒在了地上!
萧见深在说:“皇叔,久别重逢,别来无恙?”继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萧清泰,只笑道,“侄儿这半个月来过得其实颇为不错,若时日再久一些,只怕要食髓知味……不想皇叔倒是清减憔悴不少,也不知是否是近日太过操劳的缘故?”
萧清泰笑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萧见深又不以为然道:“方才听欢一剑挡了傅清秋的那一剑……”
话音未落,萧见深突然如挥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袖,众人的耳朵里就突然捕捉到了不绝于耳的锒铛之声!
萧见深并不在意,他这时继续接下去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其实何必呢?傅清秋杀了皇叔,朕再杀了傅清秋,岂不是好?如此家国天下,大义私情,百姓士林中也无人能说出朕的一句不是来。”
如此一句说完了之后,萧见深才似想起了什么,目光突然一扫周遭,落在了萧清泰左手边第三个穿着武官服侍的中年人身上,道:“皇叔这一回找来的护卫还算有趣。”
众人尚且还在云遮雾绕之中,那穿着武官服饰的中年人已经大汗淋漓,不敢行动。
而萧清泰自然也觉得自己的双脚如踩在海面之上,心中的惊涛骇浪不住翻涌,几乎顷刻之间就要将他吞没!
周围的人不知究竟,他与中年人可是深知内幕。
这中年人乃是他继邝玉成之后,再一次延请来身旁的一位武林高手。他身怀一奇门神兵,其无影无形,杀起人来当然也无影无形。方才傅清秋来时萧清泰虽在发呆,但他身旁的人、他的底牌可不发呆!
当傅清秋的剑将要吻上萧清泰的脖子的时候,这无影飞刀也要吻上了傅清秋的脖子。
而对于统治者而言,又还有什么比得上这未见人动刺杀者就血溅五步这样“神明护体”的灵异之事还能震慑下属?
只是最后关头,傅听欢赶到,拦住了傅清秋。
而那沿着傅清秋前行轨迹射出的无影飞刀也遗憾地没有能真正刺入傅清秋之脖颈……
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为下一刻,萧见深也来到了!
萧见深既来,萧清泰如何不醒?
萧清泰一醒,即刻就有了更好的注意:杀一个傅清秋,哪里比得上杀一个萧见深?若萧见深当场为他所杀,那么目下所有危局俱都迎刃而解,事情便又再度回到了原来的正确的轨迹之上。
一念至此,萧清泰几乎将所有的希望放在了那中年人身上,为此不惜以身为饵,便是将借这萧见深得意自大之际将局面翻盘。
然而计划总与结果不尽相同。
尤其是在听到萧见深所说的“傅清秋杀了他萧见深再杀了傅清秋”这句风凉话的时候,萧清泰差点便像之前看见战报那样再吐出了一口心血来。但当着这众多将士的面前,就算心头疼到要炸开来了,他也只能再把那一口血给吞回去!
中军之中所发生的事情影响着中军阵中,但又不止影响着这区区一处。
本拟于春蝉蛊生效之际就大规模控制蛊人,与傅清秋里应外合的的释天教见着了眼前的这一幕,几个祭师相互交流一番之后,已经默默地驱使着蛊人将他们悄悄送出战团的范围之外了。
他们未曾见过萧见深的手段,倒并不怂这个被人吹得神乎其神的真龙天子。
但是傅听欢正在此处啊……!
不过前半个多月的时间,傅听欢才以一己之力重挫了来到中原的释天教众,甚至将教中大祭师培养了数年的薛意也给杀了!连圣女都被杀了,上层姑且不说,祭师及祭师以下的教众着实悚傅听欢悚得厉害,每每发现对方的踪迹都恨不得能退避三舍,其实归根到底,这些中原人的恩恩怨怨,又和释天教有什么关系呢……
释天教这边一动,攻城的蛊人没有了指挥,自然就于顷刻中就陷入漫无目的,一盘散沙的状态。
如此状态对于这些劫后余生的守城之军哪还有什么威胁?当下三两个一同合作,个个击破,真如砍瓜切菜一样将这些人分别收拾,一时半会之间,竟渐渐地把原本已经丢掉了的城墙位置给抢了回来。
一旦城墙被重新抢回,城墙上的所有人的压力都是锐减。
险死还生的孙病刚刚喘过了一口气来,就凭借多年战斗的直觉发现了敌人的不对劲。
他猫着腰在城墙之上摸索了片刻,就将昨天半夜掉了的千里眼给找了出来。
落在角落的千里镜最重要的镜片已经碎出了一道裂痕,但好在也就这么一道裂痕,凑合着用用没有问题。
孙病眯起一只眼,以另一只凑上去缓缓转动视线,就见近处的山川都在他眼中不住倒退,远处渺小的景物则不住放大……他看见了如同来自地方的队伍越往后越七零八落,他看见了在那中军之所,他们围城了一个很奇怪的圆圈,圆圈中正有这两个人似乎对峙……
孙病的目光忽然一凝!
他觉得自己似乎认出了其中一个人。
那人应该就是陛君,而如果陛君在此,那么陛下——
此时中军之中。
“你——”
事已至此,萧清泰倒是光棍,只见他蓦然一笑,疾言厉色道:“萧见深,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惺惺作态了!你看看在你之治下,多少忠臣良将死于冤狱,多少无辜百姓困于病害;昔日你之帝师尚且不能有一个好结果,今日这江南百姓也不能有一个好结果,来年本王难道能期待皇侄你高抬贵手,给本王一个好结果吗?”
此语才歇,彼语又出,萧清泰一刻不停,先是冷笑,笑中带怒:“多少朝代更迭,亲兄弟相互厮杀之事也不鲜见,然而为了一把皇座不是恭请父皇升太上皇,而是亲手弑父者,本王才疏学浅,纵观古今,也只见到了皇侄一人而已!”
“这些都算做过去,那皇帝刚刚登基,不坐镇九重俯瞰天下,反而南下江南江千钧朝政丢给一宦奴一妇人,又是何道理?便算这些也罢,当那从北方而来的赈灾之粮在你面前被烈火焚烧之时,你又是何种选择?是否所作所为都只保了自己的性命而不管百姓的死活?”
“这天下大位,若真给了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不将朝廷与百姓放在眼里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