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荣嘉禄此时在高台之上远远地看着众兵,仿若浮世喧嚣尽在眼底,周围空旷静谧极了,天高皇帝远。
荣嘉禄突然开口道:“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
禾后寒心中一热,紧接着大笑出声。他本就难得情绪外露,这些年又一直身处风云莫测的朝堂之中,就更要谨言慎行,但此时此刻,一干将士早就忙着去安置大军了,他在这边关平原,荒郊野外,身边只有多年未见的师兄,既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也不必惺惺作态虚与委蛇。
禾后寒忍不住心中蓬勃的喜悦,畅怀大笑。他一边笑着一边眼睛又酸涩了,并不是因为荣嘉禄说了什么逗乐的话,只是他们眼前放着无数忧患,荣嘉禄统统不提,却说了一句禾后寒少年时代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你饿不饿,师兄给你去弄些吃的?
多少年了……十几年不曾叙过旧,但时光不曾淡去一分默契与亲密,怀念将再次相见酝酿得更加弥足珍贵。
“师兄,这么多年了,还把我当做幼童?”禾后寒笑着打趣道。
荣嘉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禾后寒的眼神晶亮亲切,仿若多年前不谙世事又天性狡黠的孩童,这样的眼神不断触动翻搅荣嘉禄多年无法释怀的遗憾。
这会儿被禾后寒稍稍一打趣,气氛一下子拉进不少,两人都觉得好似回到了十几年前在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可他们又都是冷静理智的人,不过一时片刻就将软弱温吞的思绪拉了回来,两厢对视,其中情绪繁杂,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了。
高台之上大风烈烈,禾后寒束起的头发不断被刮来扯去,凌乱极了,惟独一双眸子,目不转睛的看着荣嘉禄,乌亮的眼仁在平坦单调的背景中格外分明,荣嘉禄不说话,慢慢抬起手,在禾后寒颊边略微一顿,继而向上移去,拢起禾后寒被大风吹散的头发,利落地束在青玉的发冠上,他的动作细致温柔,全然不似常年征战野外的将军。荣嘉禄是平易近人的,他对待几个心腹属下之间有着过硬的交情,可谓肝胆相照,但他又绝不是好说话,他轻易不发令,一旦令出,则无人敢违,他是天生的大将。可战场上杀出来的义气总带着血腥气,他不知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这般放纵自己的温情流露。
禾后寒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漆黑的眼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移动,扫过了荣嘉禄被塞外风霜磨得粗粝宽阔的手掌,又感觉着那熟悉却失了几分熟练的动作,心中不禁微酸,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刚刚拜师的时候才八岁,身边一个仆人都没有,自己梳头洗衣都成问题,有好一阵子都是靠师兄替他打理起居,后来他慢慢习惯了,适应了,可有时候也犯懒,从来都是荣嘉禄无可奈何地替他收拾,做得最多的就是簪发。
不过那时荣嘉禄还是个爱笑的少年,时光陡然一转,那少年就化作眼前一身银铠的将军,纵使他眼睛此时此刻是轻松的温和,可繁重的战事为他染上了抹不掉的血腥气,间或夹杂着一点说不清的戾气,好似一道不可逾越的墙,遮风挡雨,能把千军万马挡在身后,这同时也无言地压迫着禾后寒。
禾后寒等他为自己束好了发冠,酝酿了一句,刚要开口,冷不丁胸口一疼,撞上了荣嘉禄的铠甲,这是一个很用力的拥抱。
冰冷,坚硬,力道很大,可禾后寒如获至宝,更加用力地揽住荣嘉禄双臂,时光带给他们无法忽视的隔阂,但他们渴望亲近的心比什么都强大。
两人心里皆知,这短暂的会面,或许是皇帝的恩赐,也或许是皇帝另有打算,没人能断言将来,也因此没人敢放纵,但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打断两个师兄弟说不出的思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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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后寒睁开眼睛的时候,帐外还是静悄悄的,屏息凝神的话,倒是能听着几声微不可闻的鼾声,他愣了一会儿,揽着被褥坐了起来,宽敞的圆形帐篷里只有他一个人。
边疆苦寒,生活条件极为艰辛,百万将士都是裹着毛毡子许多人挤在一个帐篷里过夜,可他怎么说也是丞相,一张床一顶帐篷总不能少了,但这也就到头了,光秃秃的一顶帐篷里,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黑漆漆的火盆摆在一旁,早已没了热乎气。
禾后寒从小就畏寒,不过自从做了丞相,就连年得皇帝的赏赐,后来又有江盛殷勤的讨好,差不多把天下驱寒保暖的东西都堆在了相府,让他总算过了几年不那么难熬的寒冬腊月。可这会儿到了舜朝最西北的氏州,他连个小厮也没带,自然没人添火暖床,这第一晚就又回到了早些年冬夜冻醒的日子。
他又坐了一会儿,脑子才渐渐清明起来,一边又觉得愈发寒冷难熬起来,这会儿还不知是什么时辰,厚牛皮的帐篷里连点光都透不进来。
禾后寒微微叹了口气。接着他突然听到了点声音,视野里在一片漆黑,他后背的汗毛一下子都立了起来,他集中注意力细细分辨,定了定神,迈步下床,放慢脚步屏住呼吸向帐门靠去,他的动作轻盈迅速,在黑暗中悄然前行不带一点累赘,好似黑夜的一道呼吸。
他唰地撩开了帐帘,一下子对上了荣嘉禄在寒冷的冬夜显得愈发温和的双眼,铺天盖地的月光下,一张英俊却冷峭的面孔,禾后寒反应总是很快很及时,他一眼看到了荣嘉禄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没什么犹豫,伸手就把荣嘉禄拉了进来。
放下厚重帐帘,他才从全神贯注的紧张中放松下来,手脚觉出蚀骨的冰寒来,他半夜冻醒本就难受,这时身上一点热气也散了,情绪上不禁有些烦躁来,说话就显出一丝鲁莽来:“师兄大半夜的在瑞声帐外做什么?”这话一出他立刻后悔,连忙又道:“外边寒冷,师兄早应该进来。”
荣嘉禄好似压根儿没注意到禾后寒的情绪变化,他动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布袋,抖落开,掌心接着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来,莹白温润的光芒霎时驱逐了周围几丈的黑暗,禾后寒这时才看清楚,荣嘉禄穿着很厚的棉衣,并没有穿铠甲,看起来倒没白天那种威压了。
禾后寒看着荣嘉禄把那夜明珠放在一边矮几上,就听荣嘉禄低声说道:“从前在山上,每年冬天你夜里常常冻醒,暖和不起来就睡不着,总要我陪你半天。”顿了顿又道:“今日你头一天到,后勤还没准备齐全,明日我叫人送两个暖手炉来。”
禾后寒心中猛地一拧,荣嘉禄这样一个统领边关数万将士,多年驻守边疆战功赫赫的将军……却默默地在自己小师弟的帐篷外苦等一夜,只为他或许会冻醒的一个可能……这样的情义这样的照顾叫闻者钦羡。
能得一人为己殚心竭虑,无微不至,这比什么荣华富贵,权倾天下都值得珍惜。
禾后寒借着珠子雪白的荧光解去了荣嘉禄厚重的棉衣,看着荣嘉禄被微光柔和的眼神,微微颌首道:“瑞声总要烦劳师兄,一直以来不知如何改过,不知师兄可否再纵容瑞声一次?”
丞相有何愿(全)
禾后寒在氏州边关的第一夜,在师兄弟手足相抵的温暖中渐渐困顿坠入了睡梦。
他再次清醒过来时大约是辰时,是平日上朝的时候,榻旁已空,边关兵将早操出的早,恐怕荣嘉禄没睡多久就起来了。
禾后寒刚刚坐起来,就听见帐篷外边传来一声问询:“督军醒了?”
他顿时一惊,心道这是什么人,气息平稳,收敛得几近于无,声音却凝而不散,武功底子恐怕要比宫中的暗卫还要高上一筹!
他披了外套,扬声道:“进来说罢。”
外边安静了片刻,接着帐帘就被掀起,灌进一阵冷风,禾后寒紧了紧衣襟,抬头打量着来人。
那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崭亮的铠甲,手中提着一把青红长枪,身形颀长,步履平稳,整个人仿若敏捷矫健的野生兽类,禾后寒不由心中赞叹,表情露出一丝赞赏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进来先把长枪解下立于帐边,接着行过礼之后,才回话道:“属下雁海,去年冬天开始跟着荣将军做他的副手,今日起开始做督军近身侍卫。”
这人说话做事有条有理,身手高超,兼之是师兄的得力干将,给他干杂活不是屈才了?禾后寒先是怀疑,继而转念一想,荣嘉禄并非不分轻重的人,他向来行事沉稳妥善,否则也做不到大将军的位置,他如此安排必然有其道理。
禾后寒细细一想便猜了个一二,问道:“你姓日安晏还是四点水的燕?”
雁海虽是年轻,却心思剔透,禾后寒这一问他就明白了,略作停顿才道:“都不是,大雁的雁,大海的海。属下本是空北族人,一年前才自愿投靠了荣将军。”
自愿归顺……禾后寒心思急转,很快就想通了。
按舜朝寻常惯例,降将通常会得到妥善优渥的待遇,但多数时候也就意味着终其一生也就局限于一方天地了。空北与舜朝连年征战,关系可谓水火不容,雁海身为空北族人,却自毁前程,投靠舜朝,怎么说也有点蹊跷。更令人惊奇的是,依禾后寒所见,他师兄荣嘉禄把雁海指给他,恐怕还是十分看重这人,想栽培他想用他!
舜朝的督军手中没有兵权,但其中却又一项职责就是评审众将,提拔优秀有潜力的、弹劾有问题的。要用雁海这等降将自然也不能少了督军审查。
出于某种原因,荣嘉禄认为雁海可信可用,想重用用雁海……可其他众将或许不太认可,荣嘉禄作为边疆统帅,一意孤行擅自重用降将恐怕惹人诟病,这活儿交给他来干再好不过。
能让一个降将完全摆脱反戈的可能,还能得到他师兄的赏识……雁海身上必定具备两样东西:其一,他绝不会叛变。其二,他本领过人。
禾后寒点了点头,了然地道:“原来如此,本官明白了。”
雁海看起来倒有些惊奇,禾后寒问道:“雁侍卫有何疑问?”
雁海道:“来时荣将军交待下官,说督军爱清静,服侍的人越少越好,叫下官一并把大人的起居也打理了,当时下官心中还诧异,将军怎么知道督军一定肯用我,现在一看,到底是将军远见卓识。”
禾后寒并未回应雁海,转而赞道:“雁侍卫生于空北,中原话说的却着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