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第8章

李成器轻轻一咬下唇,迟疑道:“先生……如果孤求见太后,孤和太后求情……”

宋守节微笑着摇头道:“殿下不必为臣做什么。臣来见殿下,因为毕竟师生一场,臣不愿不辞而别,让殿下牵念。臣走后,自有人接替臣为殿下上课,还望殿下以修己治学为念,好生读书,臣便在草野之中,也感戴殿下的恩德。”

他跪在地上,和薛崇简一般高,望着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的孩子,忍不住心中爱怜,轻抚着他的肩笑道:“这老头儿以后不会再打你啦!以前是老师对不住你,不过小郎君再记我一句话好不好?这话是你们的太翁太宗皇帝说的:‘土城竹马,童儿乐也;金翠罗纨,妇人乐也;贸迁有无,商贾乐也;高官厚秩,士大夫乐也;战无前敌,将帅乐也;四海宁一,帝王乐也。’你们身上都有太宗皇帝的血脉,大唐中兴的担子在你们身上,你们千万不可荒废了好年华。”

他从未这样和颜悦色跟薛崇简说过话,薛崇简听得似懂非懂,有些异样地抬头去看李成器,却见李成器低垂的眼睑上有一线水光闪耀,就如清晨冰棱下垂着的水滴一般,将落不落。

薛崇简看看表哥,又看看这满脸皱纹的老人,忽然鼓起腮帮子深吸一口气,跑到桌案上,拿起李成器的压字画用的紫檀镇尺,又蹬蹬蹬跑下来,递给宋守节道:“那天是我惹你生气了,你要是还生气,就打我吧!我不喊了,也不骂你了,你别走,你走了表哥会难过!”

宋守节心下一酸,眼眶险些涌出泪来,却只是轻轻抚摸薛崇简雪团儿一般的小脸,微笑道:“老师不生气,老师真的没生你的气。”他该如何对他们诉说,这东宫外的天地有多大,东宫外的罡风,吹在肌肤上有多疼。

第九章 双阙连甍垂凤翼(上)

李成器又被梦中的一声巨响惊醒,他怔忡地揉着眼睛,望着低垂的丝绣帐帷,不知那声音来自现实亦或是他的梦魇。

他轻轻嗅了嗅,辨别帐幔之中的各色香气:玉簟下是柔滑的锦衾,散发出郁金香独有的微带辛辣的香气;清凉瑟瑟石枕中传出悠然的安息香,他近日总是失眠,太医便让他把安息香藏在枕腹中;花叶缠绕的菊花金香球挂在帐角,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其中明灭闪动,淡薄的瑞龙脑香暗示着这最后一点微光也即将熄灭。

他轻轻地坐起身来,长久地望着那黯淡的细小火苗。他又在半夜惊醒,太医们的方子帮不了他,因为他们都无法阻止乾元殿的轰然倒塌。

他撩开纱帐,穿上木屐,缓步走到寝阁门前,拉开门,一眼就可望到那一簇辉煌的灯火,那灯火可接天幕,星辰明月似也在它的巍峨高耸下黯然失色。那是白马寺的主持薛怀义为太后——不,自四月上尊号后,现在应该称圣母神皇了——修建的明堂。

三月,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出资,令千余名工匠昼夜施工拆毁了洛阳宫雄壮华丽的正殿乾元殿。太后宫眷和皇帝李旦搬出洛阳宫,住进了上阳宫,只将太子李成器留在东宫。

那些日子他总是听到隐约的石块落地的声音,在他睡梦中传来,在老师琅琅讲课的声音中传来,真实或臆想出的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冷冰冰地告诉宫中的每一人,大唐的根基正在一点点被敲碎。直到一天半夜,一声沉闷的巨响将他惊醒,他赤着脚跑下床来,推开窗子,看到西南方在灯火下一片尘土飞扬,十一年来他抬头即可见的、巨阙连甍的洛阳宫正殿乾元殿一夜之间不复存在。

李成器身着单薄的洁白中衣,赤足在仲春清寒的夜晚呆立了很久。从此后他总是有些失眠,常常在睡梦中听到宫阙倒塌的巨响,可是推开窗子,看见的是渐渐耸立而起、巍峨宏伟远胜乾元殿的明堂。太后说了,修建明堂是当年天皇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太后还说,等明年年初明堂建成,她将带着臣子大飨明堂,古往今来能大飨明堂的皇帝又有几人。

让李成器夜不能眠的还有宫外的一些消息,散落于各地的李姓皇裔们酝酿了一场以推翻皇太后、匡扶李旦为名的庞大战争。为首的是韩王李元嘉父子、越王李贞父子,他们伪造了李旦的玺书,声称皇帝有密旨:“朕被幽禁,王等宜各救拔我也”,以勤王之名约同霍、鲁、纪诸王与常乐长公主各自起兵。

这场悲壮又忠贞的战役也不过坚持了十九天,就被皇太后派去的左金吾卫将军丘神绩一网打尽。匡复李唐的旗号在起义军散乱的阵营中,看上去是那么灰暗那么乏力,数十位皇族赌上性命的抗争只做了皇太后的笑柄,她淡笑着将丘神绩捡回来的那封伪造敕书递给儿子李旦,淡笑道:“旭轮,阿母还政与你吧,省的外人造作出谣言离间我们母子。”

李成器看见父亲因长期处于深宫的苍白脸上显出深深的惊惧之色,李旦离席长跪于母亲脚下,哭道:“阿母深知臣体弱无能,无法担负社稷重任,朝堂之事唯有仰仗阿母操劳。逆臣借臣之名作乱,是杀臣也。”太后叹了口气,将年近三十的儿子拉起,引到自己身边,轻轻摩挲着他的头颈,又将一串檀香佛珠套在他腕上。从此后李成器便不曾见过父亲了,他听宫人们说父亲搬进了上阳宫的偏殿,每日只是虔心礼佛,替母亲抄写佛经祷祝。

没了皇帝与太后的洛阳宫越发凄清,李成器常常疑惑自己是住在一片废墟之中。宫人宦官们无聊中渐渐大胆起来,暗地里也谈论些外间消息,李成器就是从他们口中得知,在周兴来俊臣等人的酷刑逼迫下,韩王、鲁王、黄国公、常乐长公主夫妇、东莞郡公、霍王、零陵郡王、汝南王、广汉郡公、郑王、义阳王、楚国公、南安王……这一串串跟他同气连枝、血脉相连的人,都已经被诛杀灭门。李成器禁不住会在背转了人的时候,悄悄扳着指头计算,李姓皇族究竟还剩下几人?每次他都不敢将这计算进行彻底,就惊恐地闭上眼睛,杀戮还在蔓延,这一根根指头扳下去,就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他的宗族叔伯兄弟,他不敢。这些人是为了父亲和他才死的,他们却一个人也救不了。

不知为何原本该守在门口的内侍也不见了,李成器轻轻走进竹影清森、土湿苔润的院中,青草上的露水沾湿他的足趾。水车潺潺的呜咽声,遮掩了竹丛后两个坐在回廊上值夜的内侍的闲聊声。

一人道:“有时想,那些公主亲王的,未必有我们快活,一人吃饱,一家不饿,还不必担心一觉醒来,人头落地!”另一人嗤笑道:“你想得美,你看当年二太子出事,东宫里的侍人杀的杀流的流,现今这太子也不知能做到几时。我说,还是赶紧求了你干爹把咱们调出这里是正经,去上阳宫,再不成,哪怕去连昌宫干杂活呢,也比在这里安稳!”

李成器默然地站着,他现在有些暗暗庆幸,一年多前宋先生早早地走了。又想到了花奴,这两日花奴没有来上学,公主府上不派人来,他也无从打听。夏日里姑姑常常带着花奴离开溽热的神都去一些别苑避暑,从前花奴临走前总要跟他说一声的,每年花奴都求姑姑,带表哥一起去吧!李成器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他长了十一岁,还从来没有走出过洛阳宫。

一名内侍又道:“我看太后这次未必这么狠,宅家是她老人家最疼的儿子,哪里是二太子能比的!”另一人道:“所以说你那脑子里尽是浆糊!太后疼宅家,能疼得过太平公主么?怎么样,一句话还不是照样将薛驸马下狱了?……”

李成器只觉耳畔轰地一声巨响,如同梦中倒塌的乾元殿一般,脚下大地摇摆不住。他哆嗦着向竹丛后走去。

那值夜两人说得正兴起,忽见脚下投过来一条细长的影子,抬头只见一个通身雪白的人身形踉跄、悄无声息地走来,吓得正要惊叫,他们手中灯笼的光芒投在一张苍白如雪、惊痛又迷惘的脸上,两人才跳起来跪倒,唤道:“郎……郎君!”

李成器只觉这几步,就将他的力气耗尽了,他禁不住两腿一软也跪倒下去,抓住一人的手臂哀恳道:“告诉我……我薛姑夫怎么了?神皇为何将他下狱?他现在怎样?太平公主现在怎样?快告诉我!”

那内侍抖抖索索地告诉李成器,有人告密,驸马薛绍的长兄济州刺史薛顗与越王之子琅琊王李冲暗有通谋,薛绍的两位兄长薛顗薛绪在受审后皆供认与叛军预谋,神皇已将他们处斩。只有薛绍因是驸马,而今只是关入推事院的牢狱,还没有定罪。

李成器还来不及想这事的前因后果,来不及猜测薛绍谋反的可能性有多大,来不及细算李唐五六十年中,被流放、被诛杀的驸马究竟有多少人。他的脑海被一句话塞满了,花奴该怎么办?如果薛绍死了,或者被流放,就再也不能接送花奴上学,不能带着他们骑马打球,那时候,花奴会不会难过地活不下去?

他自出生以来就被剥夺了很多东西,朋友,自由,长依双亲膝下的安心。可是爹娘总还是在那里的,那是他生命最坚实的依靠,只要想起爹爹的那句话,举目看到三星,他就不觉得自己是孤苦的。他从未仔细想过,一个人失去父母会怎样,更不敢将这想象放在自己与花奴身上。现在这想象被逼到眼前了,没有了爹爹,花奴该怎么办?

两个内侍见少年太子焦灼颤抖地咬着薄薄的下唇,一双白净秀气的手在腰间无意识地抓着,小心地试探问道:“郎君,您找什么?”李成器急急地问:“我的鱼符呢?我的鱼符到哪里去了?”

圣母神皇武曌下了早朝回到后宫,薛怀义立刻迎上来。虽然天气溽热,神皇依然如往日一般,身着九破长裙,头戴十二花饰攒成的花冠,只让身后女官打伞遮蔽日光,她微笑着伸出手扶住薛怀义,在林荫葱翠的花径上缓缓前行。

跟随在神皇身后的上官婉儿穿着圆领男装袍服,戴着幞头,柔软的腰肢却如同临水照花,行礼道:“阿师胜常。”她还来不及换衣,并不能像往日一般用纨扇遮面,薛怀义不脱市井气的目光,肆无忌惮在上官婉儿略无装饰的素净面容上停留片刻,才向神皇笑道:“太后,太子在东宫门口跪了一早晨了,说要见您。东宫的人不得您的旨意,不敢让他出门儿。”

神皇的脚步微微停了片刻,侧目道:“他怎么了?”薛怀义笑道:“谁晓得?他手捧着一块玉,问他什么事也不肯说。”神皇轻轻“啊”了一声,一丝淡笑浮上她保养光洁的面容:“鱼符……”她路过一丛茉莉花架,轻轻闭目嗅了一下那沁鼻香气,上官婉儿忙蹑步上前,选了几处正开到好处的茉莉花,小心折下,待要攒成花球给太后簪上。

神皇向一名内侍吩咐道:“去把来俊臣叫来,薛绍的案子审了数日了,怎么还不见他来回报。”听到这名字,上官婉儿如花瓣样柔嫩的双手轻轻一抖,神皇看在眼中,转身笑道:“把凤奴也叫来吧……咱们的太子长成了,知道动用鱼符了。”上官婉儿面对神皇的背影怔忡了一刻,随手将绕在指上的茉莉花枝扔下,跟随上去。

李成器被带到上阳宫的仙居殿时,神皇正站在书案前练字,她自少女时起,便每日练字不辍,即便政务忙碌时也如此。薛怀义本是洛阳街头一个卖杂耍的,斗大的字不认得几筐,也看不懂,只漫然地在她身后为她摇着纨扇,上官婉儿倒是立在一旁看得专注。

李成器除了在元旦之类的大节上,跟随着父亲朝拜祖母,还是头一次这样面对面与祖母相见。他紧张过度,又兼跪地太久,两腿几乎不听使唤,艰难地往前挪了两步,远远跪下叩首。神皇不经意抬眼扫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孙儿,见他竟穿着朝服,头上的远游冠垂下两条珠玉璎珞,轻轻摇摆不定,似在恶意地昭示少年心内的怯意。

神皇手上不停,含笑道:“三伏天穿这么多,不热么?把那累赘帽子去了吧!团儿,给太子看座。”一名面如春花的宫女含笑拿着一块色泽如玉的竹簟席,下去放在李成器面前,笑道:“郎君,太后赐座呢!”

李成器低着头道:“孙儿……不敢,孙儿想请太后饶恕薛姑夫。”

神皇并不抬眼,揭起刚写的一副字向上官婉儿道:“这幅还成。让太平带到连昌宫去,把那个正殿的匾额换下来。剩下几幅你挑拣些能见人的,分给三思他们,他们近日都正盖新宅子,向朕讨匾额。”魏王妃梁王妃忙起身谢恩。

上官婉儿和两个宫女一起将案上大字收拾起,薛怀义从宫女手中接过过小银盆,神皇洗了手,才坐下对李成器道:“这不是小孩子该管的事,回去读书写字是正经。以后要见朕让人通报一声就成,不要跪在门口给一宫人看热闹,大热天的,跪出毛病来,你娘又该哭哭啼啼了。”

神皇略带讥刺的语气让李成器的脸胀得通红,他的指甲下意识地扣紧木质地板的缝隙,强压住腔子里乱跳不止的心脏,颤声道:“太后……孙儿并非敢哗众取宠……孙儿……”他一咬牙,努力将想好的话说出来:“……姑夫是城阳大长公主之子,大帝亲甥,又是公主的夫婿,照议亲议贵之典,不能同编氓一般下狱,还望太后顾惜公主,开恩赦免驸马!”

神皇扑哧笑道:“你念了几天书,就知道议亲议贵了?国有法典,与其枉法以徇私,无宁执法以安众。看来你这个师傅也不好,尽教你些人情私恩,婉儿,明日把太子的师傅换了,挑个学问端重的。”

李成器被神皇三言两语击得一败涂地,他忍耐不住,重重叩首泣道:“太后,纵使姑夫有罪,也该在大理寺中审问。求你将他调出推事院吧!外间皆称推事院为例竟门,便是一入此门无生还之望的意思,您最疼爱姑姑,姑夫要是出事,姑姑一定会很伤心的!”

神皇抬头向一人道:“来卿,推事院何时得了这么个名儿啊?”

李成器一惊,做梦也没想到宫女内侍们口中阎罗鬼魅一般的来俊臣就在自己身旁,禁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却是看见一个身着绯色袍服,面容俊美到带几分妖媚气息的中年男子。

来俊臣躬身笑道:“推事院设在丽景门旁边,外间以讹传讹,就说成例竟门了。至于郎君说的意思,臣倒是头一遭听说。”来俊臣身量不高,却是脖颈修长,狭长的眼睛带几分笑意,在李成器身上一扫,便让李成器在夏日里感到肺腑发冷——那分明是壁画上的蛇妖降临人间。

神皇笑道:“原来如此。凤奴不知在哪里听了无聊人的闲话,就跑到朕这里告状了。”她将那块鱼符往桌案上一拍,声音骤然冷了几分:“拿回去!等你戴上了双龙符,再来跟朕褒贬大臣议论朝政!”

李成器被吓得哆嗦一下,他抬起头来,绝望地环视殿中,神皇光艳威严的脸,薛怀义漫不经心的脸,来俊臣带几分鄙薄的脸,上官婉儿婉娈柔顺的脸,魏王妃梁王妃暧昧躲闪的脸。这些人都比他高,俯视他的目光宛如千钧巨石,压得他上不来气。为什么他们都不在乎他的恐惧,不在乎薛绍的性命?难道那坐在高处的,不是他的祖母?不是姑姑的母亲吗?天下又有哪个母亲,能忍心葬送女儿的幸福呢?

李成器忽然膝行两步,泣道:“阿婆,您放过姑夫吧,姑夫是冤枉的,您把姑夫招来一问就明白了!求求您不要将他放在推事院,他们会对他用刑……那里死的人太多了,您那么疼花奴,一定舍不得花奴没有爹的!”

神皇的凤目中掠过愠怒之色,喝道:“你连东宫都不曾踏出过半步,大臣如何审案,轮到你来非议?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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