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第23章

绥子的胸口起伏着,他死死瞪着薛崇简,似是听不明白他说什么,一众少年皆愤愤道:“他们汉人最为狡诈,不能信他!可汗大人大仇不报,我们有何面目去故乡见九姓族人!”

绥子青筋暴起的手缓缓地从薛崇简的手中抽出,薛崇简也不再使力,慢慢垂下手臂。他没有资格要求这些血性少年,不为自己的可汗报仇,人生若能快意恩仇该多么好,那第一个要杀来俊臣的,就该是他,父仇不共戴天的滋味,他早就清楚。

忽然间,如一块巨石轰然被惊雷击裂,又如陷入囚笼的猛兽,发出最后一声悲愤的怒嚎,一声痛啸充出绥子的胸臆直上云天。绥子扑倒在地,将脸埋在冰冷泥泞的土地中纵声悲泣,那些少年也登时失声痛哭。

绥子哭得几声,抬起头来,用袖子一擦面上泥水,将那片袖子狠狠撕裂。他又缓缓将弯刀举起,割断自己一从发辫,再将自己两只耳朵割下,又在左右脸颊上各划一刀,鲜血顺着他浓密的胡须滴滴坠落,面容上血泪交流[1]。薛崇简一惊,踏上一步道:“你做什么?”绥子不答,那些突厥少年也登时面显庄重神色,如同绥子一般,裂裳断发,割面截耳。薛崇简猜测这残忍的动作,或许是他们表达亲丧之痛的仪式,亦或是发下某种誓愿,他被这份古老又悲壮的忠贞震慑,怔怔说不出话来。

绥子站起身来,走到薛崇简面前跪下,薛崇简正要回拜,绥子已喝道:“不要动!”他俯下身去,深深地亲吻薛崇简的靴子,低声道:“我的友伴,我的恩人,请你寻找我父汗的尸身,焚烧后收藏在一只金瓮中。”薛崇简含泪点头道:“我一定办到。”

绥子这才站起身,他面上的伤痕配着贴上的髭须,看去很是狰狞可怖,只有那双眼睛,还能辨认出少年郎的坦荡与清明。薛崇简将那枚腰牌塞到绥子手中道:“你们回去一路关卡重重,在皇帝下诏通缉你前,这个牌子都好用。”绥子淡淡一笑道:“我拿去了,你怎么办?”薛崇简亦是爽朗一笑,瞥了来俊臣一眼道:“我祸已经闯大,不多这一点。”绥子道:“我要回西突厥继承汗位,收拾咄陆五部兵马,若是你们无处可去,就来找我。”薛崇简笑道:“你先去把汗位抢回来再说。”绥子道:“吐蕃王与我咄陆五部交情不浅,我会去他求助,借兵复位。”

薛崇简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也就是前几个月,自己和绥子还在射猎打球,赌酒角力,悠游山林之中,出入胡姬之肆,鲜衣怒马,盛气凌人。那时候,他们都安然地当着大孩子,永不会想到,突然间人生道路就会变得如此狭窄,除了拼死一搏,别无选择。他要回去救李成器,这只突厥的少年苍鹰,要飞到万里之外为汗位拼杀,也许他们都会输,会死,却不是坐以待毙的窝囊死法。

他用力一拍绥子的肩膀,笑道:“我等着听你继位的消息。”两人骤然紧紧相拥,薛崇简闻到绥子身上传来的,突厥人所特有的汗气、奶气、膻气、泥土的涩香气。尽管绥子自幼便在神都长大,汉人华贵的绫罗、清雅的焚香,都不曾让这气味消失。那种像是牛身上一样的气味,曾让绥子受了汉家勋贵少年许多嘲弄,也曾让薛崇简不愿离绥子太近,怕自己沾惹了他的味道。现在薛崇简对这味道肃然起敬,他想,他的朋友一定能够当上可汗。绥子的字写得不好,不会作诗,剑法不如汉人漂亮,吃饭的模样总是粗鲁,身上还有虱子,但是回到那片草原,跨上战马拿起弓箭,他就是勇士。这突厥少年不曾被汉家的富贵绮靡磨灭了本性,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种族,若能守住他最根本的信仰与忠诚,就不会消亡。

薛崇简目送绥子一行人上马远去,低下头又狠狠踹了来俊臣一脚,那车夫也是可汗府中派来的,问他道:“这个人怎么处置?”薛崇简弯腰割断来俊臣身上的绳子,道:“他醒来了自己回去。若是有畜生来吃了这块烂肉,就真是天不容他,与我无尤。”他将短剑还插入靴内,道:“去城北。”他抱紧李成器,剩下的一切,都要他们承担了。

今日城内有花灯,城郊反倒幽静地连个人都看不到,薛崇简索性将车帘拉开。入夜后雪已停了,彤云散去,东方一轮朦胧寒月渐渐升上山头,连绵北邙山在清光下温柔起伏,似是被人用淡墨随意涂抹于屏风上,近的触手可及。他从前在神都郊外的山林中行猎,也曾来过邙山数次,却从未在寒冬之夜,在一轮圆月下看到如此凄清幽静的远山。一首古老的歌谣倏忽钻入脑中,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他长了十五岁,今日头一次觉得死亡近在咫尺,看到这朦朦月色漫漫山峦,听着李成器细细的呼吸,心下逐渐平静。

到了城北一处郊外,一辆仕女的油壁车早等候在那里,车上一个苍头看见他们过来,向车内低声道:“四姐,他们来了。”一只春葱般纤细柔白的手挑开车帘,露出一双剪水秋瞳来。薛崇简的车驶进,那女子款款下车,含笑道:“这么久,还道你死在阿来子手里了。”那苍头笑道:“薛押衙是霍骠姚复生,出入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怎会亏折在小人手里?今日大节,四姐还该说吉祥话。”

薛崇简背着李成器下车,也无心理会他们的玩笑,匆匆就要上他们的油壁车,那女子闪身拦住车门,伸出手来,臂上一串金钏在静夜中叮当作响,笑道:“我要的东西呢?”薛崇简不耐道:“回去给你,现在得赶紧走。我表哥重伤,你预备药了么?”那女子轻抿嘴角,在薛崇简额上一弹道:“你拿出来,就车也有,药也有。否则,好走不送。”薛崇简被她气得无法,他背着李成器,腾不出手来,道:“在我怀里,你自己拿!你这人,当真没心没肺不知轻重!”那女子也不顾忌,将一只柔荑小手探入薛崇简怀里一阵乱摸,道:“你看你表哥性命是重,我看我的终身是重。”她终于摸到那张纸笺,取出来借着车上琉璃灯一看,一张芙蓉秀面登时如十万春花绽放,惊喜道:“阿翁,阿翁!是真的,我脱了籍了!”她欢喜之下,忽然搂住薛崇简脖子,在他脸颊上脆亮地亲了一口。

那苍头笑得甚是欣慰,拈着胡子叹息道:“恭喜四姐修成正果。”

薛崇简又急又窘,跺脚道:“你再啰嗦,我就夺过来扯个稀烂,再砸了你家,绑了你和你姘头去游街!”那女子面上微微一红,呸得啐他一口,一扭薛崇简的耳朵道:“当心我送你去见你阿婆!”却闪开了车门,帮着薛崇简登上车去。车角的四盏琉璃彩灯轻轻摇曳,昭示着车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神都城中的勋贵,大都听过名妓柳芊芊的清歌。

到了柳芊芊家中,油壁车直行到院中,薛崇简背着李成器下车,见四围灯火通明,却不闻人声,皱眉道:“怎么回事?”柳芊芊亲自执着灯,在前引路道:“我打发姥姥带她们先去看灯了,一会儿安顿了你们,我也得去。”他们来到柳芊芊绣房,那苍头去将床榻揭起来,又将红氍毹揭开,将地板一块块用小刀撬起,便露出地下黑黝黝一条甬道。薛崇简虽然满腹忧虑,但不忿柳芊芊方才调笑,哼道:“跟我说什么隐蔽所在,原来是你偷汉的地方。”柳芊芊却不见恼,修得纤长的指甲轻轻在薛崇简脸上一划,笑道:“偷的就是你。”

柳芊芊执灯走在前,苍头扶持着薛崇简走在后,四人向地下走了一丈深,便踏上平地。薛崇简环顾左右,见是一间干净屋子,陈设仅一床一案,床头放了一只小小药炉。柳芊芊将几盏灯烛点起,道:“这里顶头就是我家院子,有通气的地方,不会太憋闷。他外敷的药我已经预备好,内服的没敢煎,阿翁,你帮他看看伤。”那苍头走上前来拿起李成器的手腕,又掰开他眼皮看看,看着他一身伤痕只是沉吟不语。薛崇简只觉口中干燥难受,用力咽下口唾沫,颤声道:“他……可有,妨碍?”

老苍头道:“性命一时倒不打紧,就是身子太虚,外伤太重,引得高热了。另外……”他一指李成器身上道:“你看衣裳都和血粘在一处了,料理起来也棘手得很,四姐,你先去煎一盏参汤来。再打干净的水,拿药酒,疮药来。”柳芊芊此时甚是干净利落,答应一声,转身就上去取了人参,生火煎汤。

薛崇简一点点将李成器身上肮脏外衣脱下,想是受刑的日子久了,血迹将衣料粘在伤口处,只稍微一拉,便是血痂绽开鲜血流出。每一道伤口破裂,薛崇简的身子都会轻轻一抖,疼痛直入心扉,他实在无法想象,李成器是怎样熬过了这四日的酷刑。他心下懊恼地恨不得死去,他对表哥说过,“若有事情,我陪你承担”,现在他却无法将这些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一分。

待李成器身上衣裳都除尽,露出少年人遍体鳞伤的身子,薛崇简实在不忍去回想汤池中李成器那一身珠玉般的肌肤,他咬着下唇轻轻颤抖,喃喃道:“畜生,总有一日,我要杀了他。”柳芊芊走上来,默默将水盆放在桌案上,在水中掺了药酒,将两条帕子摆干净,一条递给薛崇简。薛崇简在心慌意乱中,身边有这两个见多识广的人压阵,总算稍稍平静了下,接过帕子点头道:“多谢。”

他们将李成器身上擦拭一遍,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将污血揩尽,这时顶上响起脚步声,薛崇简颜色一变,顺手就去摸靴中短剑,只听一个女童的声音道:“四姐?”柳芊芊微笑着按住薛崇简的手,道:“是我妹子。”向上问道:“怎么了?”那女童道:“隔壁张七姐家来人催姐姐去看灯。”柳芊芊道:“跟她说,我梳头时被一只猧儿惊着,散了髻子,还得再梳阵,让她们先玩。”那女童答应一声,便听得脚步声,合拢地板的声音。

就这片刻功夫,李成器身上几处鞭伤却又慢慢渗出脓水来,薛崇简急道:“这可怎么办?”那苍头道:“若不将脓血刺破挤干净,他的高热终是难退,只是,哎,这样人也太受罪了。”他在柳芊芊头上拔下一枚金步摇,在药酒中浸了浸,又在火上撩了几回,低声对薛崇简道:“你上去抱着他,莫让他挣扎。”薛崇简心中如被汤煮油煎,迟疑道:“有——多疼?”老苍头苦笑道:“长痛不如短痛吧。”薛崇简无奈,只得脱了靴子爬上床,将李成器轻轻拥在怀中。

那苍头将步摇尖锐一端轻轻挑破一处流脓伤口,两手去挤压伤处,带着血丝的脓液流淌而处,昏迷中的李成器却也感到了这阵锥心痛楚,低低呻吟一声,两眼虽是闭着,身子却轻轻痉挛起来。薛崇简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喝道:“行了!”他跪在李成器身边,向那狰狞伤处凝望片刻,缓缓低下头,将嘴唇凑在伤口处,缓缓吮吸脓液。

柳芊芊站在一旁,她头一次见到跳脱高傲的薛二郎,也会将头垂地这般低。她心中略有些惊诧,却又觉得一切合情合理地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一般,她原不该用俗世人情去猜度这少年。她将一只小小的唾盂递过去,就坐在旁边等待,那一吊人参汤炖得火候渐出,清甜中又带着苦涩的气息,在小小的密室中静静地弥漫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1]注:

“有死者,停尸于帐,子孙及诸亲属男女各杀羊马,陈于帐前,以刀剺面且哭,血泪俱流,如此者七度及止。”——《通典》卷一九七《突厥传上》“死则焚骸,丧期无数。剺面截耳,断发裂裳”——玄奘《大唐西域记》序唐太宗崩,“四夷之人入仕于朝及来朝贡者数百人,闻丧皆恸哭,剪发,剺面,割耳,流血洒地。”——《资治通鉴》卷一九九。

可见这种“剺面截耳”的丧葬礼俗,长期流行于北胡和西胡各组之间,成为古代亚洲内陆殡葬文化的一大特色,那个“剺”音“梨”,就是割得意思。这种较为残忍的丧葬文化,以血泪交流来表达心中的哀思,我每次看到都很叹惋,同时也感动,不知李二是如何释放他人格魅力的小宇宙的,能换来如此真诚的宾服。

第二十九章 清歌一啭口氛氲

柳芊芊不能久留,等苍头给李成器喝下几口参汤,便去陪伴行院中姐妹们看鳌山结彩。她归来时已过半夜,想了想,又让人煮了了碗元宵送到自己房中,只说是自己宵夜的。她执着一只灯市上买来的灯笼,又将元宵拿个食盒提了,来到密室之中,却见屋内只点了一盏小小油灯,满室昏暗中,薛崇简抱膝坐在李成器身边,手中却仍是紧握着那只短剑。

柳芊芊抿嘴笑道:“阿翁还拿你比霍骠姚,如今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薛崇简涩然一笑,轻声道:“霍骠姚横扫天下的时候,身后好歹还跟了八百骑。”柳芊芊上前看看李成器,问道:“他怎样?”薛崇简道:“阿翁说让他睡着好些,喂了点安神止痛的药,这会子还没醒来。”柳芊芊将那灯笼插在床栏上,指着食盒道:“我给你带了碗元宵来,好歹算是过节。”薛崇简将碗拿出,那元宵本该是出锅就吃的,柳芊芊拿下来就这一阵功夫,几个团子便已挤在一处,看去死样活气没精打采。薛崇简原本心中有事无甚胃口,拿汤匙拨拉两下,漫然咬了一口只觉满嘴甜腻,便放在一旁道:“我这会儿不想吃。”

柳芊芊也不勉强他,低声道:“今晚的月亮很好,你看不见着实可惜,我见市上有卖月亮灯笼的,给你买了一只。”薛崇简这才注意,那灯笼扎成圆圆的满月模样,带着暖意的昏黄光芒映亮李成器半边脸颊,似乎多了一分生意。他从小眼中不知见过多少水晶颇黎的奇巧花灯,头一次在这不见青天的地方,守着一盏孤灯过中元节。看到这只小小灯笼,竟然也有几分欢喜,拿手指拨了一拨,见那小灯一壁写着几行字:“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不由笑道:“这扎灯笼的也不嫌晦气。”柳芊芊一看也笑道:“他大概是看后七个字讨巧罢了。”薛崇简笑道:“以前我表哥跟我说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所以谢庄也是骗人的。”

屋内因气息不畅,没敢生熏笼,柳芊芊觉得寒冷,也坐上床来,望着薛崇简笑道:“月出皎兮,劳心悄兮。若是那人在身旁,月亮无论阴晴圆缺都可爱,若是隔了千里,明月也只是别人的明月。”薛崇简往常与柳芊芊戏谑笑骂,极少这样安静说几句话,此时望着她托腮拨灯,颊上两片花钿被扑朔灯光闪得一明一灭,与白日里娇俏泼辣的神情迥异。心下一动,笑道:“姐姐,你就为了要那人在身旁,所以要舍了这一副家当,甘冒奇险来帮我?”

柳芊芊淡淡一笑道:“不怕你取笑,我看上了个秀才,想要嫁他。再不赶紧脱籍,等他明年考上了功名,只怕就嫁不成了。”薛崇简诧异道:“这却为何?”柳芊芊笑道:“现在他孤单飘零,阮囊羞涩,我舍了锦衣玉食跟他,就是恩情,他感念我一世;明日他折桂归来,衣朱服紫,我再和他好,就是攀附了。”薛崇简笑道:“你那么笃定他能显贵?”柳芊芊笑道:“我在风尘中阅人无数,虽无红拂巨眼,看人也有六七分准头。他是片昆山之玉,本朝仕宦之路又多,他即便中不了进士,混个明经科还是能的。”薛崇简蹙眉道:“他若真心待你,就该富贵贫贱不相离,早一年晚一年还有区别?”

柳芊芊一汪妙目凝望在薛崇简身上,道:“有的。我与他终究都是尘世中人,上天赐给我们最好的天时地利,只在眼下这一瞬。我若抓不住,到了明日,世事浮云,人心惟危,皆是瞬息万变,也许他不再爱我,我不再爱他,那时候翻思今日的面红心热辗转反侧,只会遗憾错失了良机。”她的手伸过去,握住薛崇简的手笑道:“花奴,你若是将来喜欢了什么人,可千万莫要错过,岁月其驰,青春难留,我们一辈子能动心的人,原不会有几个。”

薛崇简被她说得一怔,不知她缘何忽然扯到自己身上,略挪了挪腿,不大自在地笑道:“我眼下一摊事就够发愁了,还顾不上明日的风月。”柳芊芊噗嗤笑道:“原来你是个银样镴枪头!你闯这么大祸,你阿婆会不会打烂你屁股?”薛崇简面色一滞,叹道:“若是只打几下就滑过去,倒也好些。”他低头望着李成器道:“我担心的是他。我想过了,明日一早我就得走。”柳芊芊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他养好了伤么?”薛崇简摇头道:“估计现在外头都是找我们的羽林,我多呆一刻,这里便多一分危险。我回去自首,我娘为了我,也得为表哥求情。这些日子,就烦劳你好生照顾他。”柳芊芊诧异道:“你不来了么?”薛崇简道:“能来我自然会来。”他一笑道:“下次来再送你一副价值千金的头面,算你于归的贺礼。”

柳芊芊见他眉间总隐隐不安,心中也暗暗替他担心,却不愿显露出来更添他烦恼,笑道:“不如我替你卜一卦!”薛崇简奇道:“你还会这个?”柳芊芊从衣带上解下个小小囊儿,抖出几根小小木棍,笑道:“我从你这么大,就日日拿它为自己卜姻缘了。”她将几根木棍攒在掌心,跪直了身子仰天念念有词,似在祷祝,薛崇简只觉好笑,也随得她。

柳芊芊念了片刻,将木棍向案上一抛,灯下那木棍阴、阳、阳、阴、阳、阴上下排列,柳芊芊一看不由怔住,继而又噗嗤一笑,吐了吐舌头掩口不语。薛崇简心下咯噔一声,他虽不信怪力乱神,但此时却是人事不可问,说不得也得问一问鬼神了,有些忐忑道:“是吉是凶?”柳芊芊含笑道:“这是困卦,若合你眼下处境,倒是吉卦。‘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只怕你真要被打烂屁股了,然后或者会被你娘关个一年半载的。”

薛崇简登时绝倒,愤然道:“这还算吉卦?”柳芊芊笑道:“困卦是‘大人吉,无咎’,所以终究无大碍。”她在薛崇简额头戳一下笑道:“你这混世魔王活该打顿屁股,你要不要在我这里揣些棒疮药预备着?或者我帮你在裤子里缝个垫子?”薛崇简还未及答话,她又凝思道:“只怕你阿婆会剥了你裤子打,那垫子就无用了。你们宫中打屁股,是穿着打,还是脱了打的?”薛崇简被她挖苦地面红耳赤无语凝噎,猛然想起女皇那句“家法便是褫衣行笞”,竟当真有些心慌气短,只觉此女比来俊臣棘手百倍,竟有些懊悔,为何要找了她帮忙。

柳芊芊不过是想替薛崇简排解忧虑,戏谑调笑半夜也就倏忽过去了。苍头下来给李成器喂药,薛崇简心中一惊,原来看不到星河暗转月落西天,听不见丹禁更漏通衢报鼓,时间仍是无法停留一刻。郑庄公不见青天不履黄土,就能抛却了现实中的所有恩怨,唱大隧之中其乐泄泄,他却清楚的记得,在这密室之外还有上阳宫的钟声催逼着他。表哥受了太多苦,剩下的事情,轮到他来承担了。

他轻轻俯下身子,双手握着李成器的肩膀,将自己的身子向他稍稍偎了偎。那盏圆月灯笼里的蜡烛点了一夜,到了扑朔摇曳之时,明灭微光在李成器苍白脸上、长长的睫毛上一闪一闪,薛崇简望着那双他十五年来熟悉无比的眼睛,产生错觉,也许下一刻表哥就会睁开眼睛,叫他一声花奴。他的手上不敢使力,身子也不敢贴紧,怕碰痛了他伤处,也怕惊醒了他,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摸样,无法答对。他的胸口距离李成器的后背不过半寸的距离,他忽然想起幼年学诗,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他总是觉得奇怪,一间屋子的距离怎会惹来那许多的闲愁。现在都明白了,一步之遥,尺寸之间,也会有思念。

这时那灯笼中的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灯光大盛地摇曳几下,又骤然熄灭。薛崇简趁着黑暗用力咬咬牙关,忍住鼻中酸意,翻身下了床。

柳芊芊送薛崇简上去,忽然拉住他道:“天寒霜重,饮一盅去。”薛崇简强笑道:“下次来喝你的喜酒吧。”柳芊芊拿出暖在开水里的酒,斟了一盅递给他笑道:“不急这一刻,我唱首歌给你下酒。”她去壁上取下琵琶,也不问薛崇简要不要听,便坐下抱在怀中。薛崇简知她素来如此,也不好拂拭她的好意,只得又转回身子,依在一张小座屏上,慢慢咂那杯热酒。

柳芊芊纤指轻拂琴弦,薛崇简一夜都在静谧中渡过,骤然被这敲冰震玉的声音打在心头,浑身不由自主就是一颤。柳芊芊向他凝眸一笑,唱道:“劝君酒莫辞,花落抛旧枝。只有北邙山下月,清光到死也相随。”

薛崇简脑中嗡得一声,一股酸热在胸膛内翻滚,分不清是酒意还是别的。他怔怔问:“这是什么歌?”柳芊芊淡笑道:“我也不知,不过是我们院子里劝酒唱的。”薛崇简心中尘埃落定,将那盅酒一饮而尽,放在案上笑道:“多谢姐姐,我去了。”柳芊芊也不起身相送,抱着琵琶盘膝坐在榻上,柔声道:“履霜坚冰,多加珍重。”她目送这少年出门,细细的手指慢慢划过冰冷的琴弦。不知为何,一行泪水从她眼眶缓缓滚落,心中却并不觉悲伤。

第三十章 得成比目何辞死(上)

薛崇简从柳芊芊家出来,冬日清晨尚未日出,六合皆是晦明之色,路上竟无一个行人。路面结冰马蹄打滑,他勒住缰绳,让那马放慢了步子行走,街巷间太过安静,反显得嘚嘚马蹄声异常清脆,仿佛天地间便只剩他这一人一骑般,一地冰霜有如耿耿银河直通远方,竟是望不到尽头。他回过头去,犹能远远看见,柳芊芊家的阁楼上,数点灯光闪烁着浓浓暖意。他眷恋的人就在那里,他却要顶着寒风越走越远,这滋味真难忍受,几乎就要摧垮他离去的决心。

待他一路逶迤行到尚善坊,天已渐渐放明,耳边也终于多了几分人声。见有小贩的担子上挑着些饆饠,想是刚出锅,冒着腾腾白气,传来一股肉馅的奇香,腹内便不由咕噜叫了两声。他这几日来总不曾放心吃口饭,方才那口热酒散去,腹内越发空得难受。他咽下一口涎液,忙叫住那贩子,给他几个钱,让给他包两个。

忽然一阵急促马蹄声闯过来,一群鲜衣怒马之人,也不顾得街上有人,一径疾驰,吓得路上行人纷纷躲避。为首那锦衣公子一眼看见薛崇简,又惊又喜,大喊一声:“花奴!” 扬鞭打马直奔过来,饼贩子被这等气势惊着,手上正擎着的一个饆饠掉在地上,也顾不得再给薛崇简换,挑起担子拔腿就逃。

薛崇简眼见得他大哥薛崇胤的马蹄一脚踏在那饆饠上,踩得粉色肉馅都露了出来,肉汁淌了一地。心中大是懊恼,叹道:“我又不跑,你急什么?”薛崇胤一把揪住他手臂道:“你不急,阿母险些急疯了!”他上下仔仔细细看了薛崇简一回,关切道:“你有没受伤?”薛崇简笑道:“没事——是至尊叫你来捉我,还是阿母?”薛崇胤一愣,道:“自然是阿母。”薛崇简先松了口气,点头道:“我随你回去。”他望了一眼地上被踩碎的肉饼,犹有些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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