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向来未有的沉默也激怒了李成器,他喝道:“你什么时候开口了,咱们什么时候作数!”他左手按住了薛崇简的腰,右手上戒尺不间断地笞落,薛崇简被他一阵急如白雨的板子打得连喘息之机都没有,急痛下只得一口咬住绸被一角,将一声痛呼堵住。李成器不再说话,满室就只剩下薛崇简粗重的呼吸,和那木尺噼噼啪啪抽在皮肉上的声音。薛崇简忽然想起“丝不如竹,竹比如肉”一句话来,心中暗暗纳罕,难道是表哥近年来学击羯鼓,将手上力道练得大了?要不怎么打起人来节奏都明快利落,暗合曲度?他刚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好笑,却又痛得心下叫苦,李成器气极下只图顺手,也不辨位置,板子八九成都落在臀峰方寸之内,那一处皮肉烫痛难熬,只如点了捧火灼烤一般。
李成器一口气打了二十余下,仍是得不到薛崇简一句回话,又惊又怒,眼见得他臀上已是一片绯红,臀峰上还凝出细小的紫砂来。他喘了口气,使足了力气狠狠一板打落,这次薛崇简倒是未料到这节拍忽然换了节奏,惊痛之下呃得叫了一声,身子也无法再定着不动,下意识捂住屁股,身子一拧向床向内躲闪去。
李成器这才看到,薛崇简半抬着头,口中仍是鼓鼓囊囊堵着个被角,面上却已挂了两行泪珠,眼神又是痛楚又是恐惧望着他。李成器心中痛惜,却又气道:“你成心跟我抗着是不是!”薛崇简见他垂下戒尺,似乎一时不会打了,才将那团被子吐出,大口喘息了一阵儿,哽咽着道:“你换个由头,打一百我也认了!你为了你弟弟打我,就是不行!”李成器见打了半天,倒打出这么一句话来,说不出是好气还是好笑,喝道:“他是太子殿下!”薛崇简扁了扁嘴,低声道:“我管他是谁,你不能为了外人打我!”
李成器料不到方才他与自己吵架时句句咄咄逼人,这会子却又如幼时一般痴缠无赖。他将薛崇简重新按住,再次扬起戒尺,薛崇简吓得一颤,紧紧闭上眼睛。李成器望着那受惊了猫儿一般的花奴,手臂酸得疼痛,他明白花奴语中的含义。在花奴的心中,没有律法,没有君臣礼仪,他始终用孩子一般的直觉来感知人世,谁爱他多一些,谁是他的亲人。
李成器忽然有些不忍心,将自己那些污秽的恐惧与小心,强加于他。不是花奴的错,是他们的家庭太荒谬,一个个亲人被分离到九霄云层之上,血缘与情意被九层玉阶生生隔开。他明白这人世并不符合花奴的梦想,可是他该怎么办,他并无能力为花奴铸造出一个清平世界。
薛崇简紧绷着身子等了一会儿,却未等来新的痛楚,微微睁开眼睛,却望见李成器的眼神有些落寞茫然。他低声唤道:“表哥。”李成器似是惊醒过来,他再度冷下脸,将戒尺搭在薛崇简臀上,道:“我出去先处置了那个县令,你趴在这里好生思过。一会儿我回来,你若还是这般不知悔改,咱们就从头打过!”
李成器抛下这句话,就自顾自地出了内室,来到堂上见那倒霉的合宫令愁眉苦脸仍跪在原地,传来的刑吏也各执着板子站在两侧,堂外却聚集了东都的许多官吏。李成器一怔,问长史道:“他们有事寻我?”那长史笑道:“殿下素日未尝处置过官员,今日要杖人了,这里许多官吏都新奇得很,跑来看热闹。”
李成器本来满腹烦躁出来,预备要将那县令杖一顿,也好让太子知道,这碑文上的署名并非自己的初衷。此时听了那长史的话,心头忽然一动,沉吟了片刻,便改了主意,语气略温和了些,向那合宫令道:“贵县此事办得疏忽,寡人召来笞杖,原也是警示鞭策之意。但寡人也有失察之过,此事寡人会具表上奏陛下,那块石碑有违礼数,你速速将它销毁,命匠人按我的原稿,另刻一块来。”
那合宫令半张着嘴呆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今日这顿打是免了,惊喜中还有些恍惚,无论如何是先谢恩为妙,慌忙重又将头叩得山响,满口感激宋王殿下的仁德。李成器抬手止住他,重返回内室。
薛崇简待李成器出去,实在忍不住臀上胀痛,便悄悄将那戒尺拿下来,两手按住痛处揉着缓痛。忽然听到脚步声趋近,未料到他出去杖人,这么快便去而复返,大吃一惊下忙将那戒尺重新摆回去,却不防急切下未曾放稳,当啷一声坠落在地。
李成器恰好进来看到他这副慌张模样,虽是满腹酸楚,却又忍不住微微一笑。薛崇简大是窘迫,低头嘟囔道:“你没放稳,我一抬头看你,就掉下来了。”李成器又是微微一笑,将那戒尺捡起,用手巾擦拭一下,放到一边。他坐到薛崇简床边,仔细看了看他臀上笞痕,将他在被褥上蹭乱了的发丝理了一理,伸手在他臀上缓缓揉着,低声询问:“痛得厉害么?”
薛崇简万料不到他就这一转身的功夫,李成器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不知外间发生了什么,诧异道:“你不是去杖人么?杖完了?”李成器一笑道:“我没有杖谁。长史说我从未处置过官员,今番杖人是新鲜事,我才骤然惊觉,是我这几日心中烦躁,其实怪不得那县令。但若传扬出去,外间臣子不明真情,只当他真犯下什么了不得的过错,此人寒窗数十载的功名就毁了。”薛崇简听他撒气打个人还要如此细心,撇撇嘴道:“那你怎么打起我来如此顺手?”李成器也哑然失笑,道:“我也不知,或者是因为——”他沉吟一下道:“你与旁人不同。”他随口一句话,薛崇简的心却瞬间被欢喜淹没,他知道这短短六个字,是表哥对自己带着霸道又温柔至极的占有,这也是表哥此生唯一霸道着不曾放手的东西,他爱极了这样的霸道。
薛崇简的手臂自然而然地便环住李成器的腰,眼睛却瞟着放在床头的戒尺,道:“你还打么?”李成器知他故意逗自己,黯然一笑,将薛崇简搂住,道:“是我错了,我对不住爹爹,对不住母亲,也对不住花奴。”薛崇简道:“你最对不住的就是你自己!总是把自己弄得这么憋屈,爱惜你的人看着怎能不难受。”李成器有些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得道:“表哥去给你拿药来擦。”薛崇简摇头道:“不要!擦了药你就不给我揉了。”李成器笑得一笑,也不多说,抖开被子将薛崇简盖住,一只手扔是探入被中在他臀上缓缓按揉。两人也不辨辰光流转,这样的相拥似乎便已静好到了极处。耳听着窗外风摇竹丛飒飒,看着眼前光线逐渐黯淡,只室内一尊莲花香薰燃着星辰一般的微光,吐出一缕幽香袅袅。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谁的肚子先响了一声,两人在黑暗中相视一笑,李成器方舒展稍有些麻痹的身子,道:“我去传些吃的来。”薛崇简就趴在床上,让李成器喂他吃饭,他今日的伤并不甚妨碍,他却宁可这般跟他撒赖,为所欲为,享受他的宠溺。两人用过饭后,李成器道:“我要抄经,要不,你先睡一会儿?”薛崇简甚是依恋他,不肯一刻离开,道:“你坐到床上来抄嘛。我屁股疼,你一只手写字,另一只手还可以给我揉揉。”李成器哭笑不得道:“菩萨该宰了我了。”薛崇简笑道:“你心里虔诚就行了。再说,你抄经也是为了舅母,舅母最疼我,才不会怪罪。”
话虽如此说,李成器坐到床上来,仍旧是正襟危坐抄经。薛崇简也并不跟他胡搅蛮缠,只偎依着他的身子,趴在他身侧随手翻书。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不知是从这个身上,还是从这些经书的纸页上散发开来。有时李成器抄完一段,提笔濡墨,就不经意地侧首与薛崇简对望一眼,他们心中都觉得眼前这灯光,这书墨的清香,都如这纸上佛家的般若之音一般,慈悲美好到了极处。所谓西方极乐,并不在霞光遍布的天边,这再普通不过的读书写字,却又脱却了尘世一切愁烦,足以造出一室之内的极乐来。
李成器低头抄了许久,终于听到清晰而遥远的咚咚的鼓声,如连绵的波涛一般涌来,便是每日昼漏尽时六街上擂起的宵禁鼓。不急不躁的一千声街鼓响毕,所有的市坊大门将要关闭,商贩行人必须归家,他们这样温情的灯光,也将在千家万户的窗内亮起。李成器转动酸痛的腕子,回头一望,薛崇简还未睡着,仍拖着腮,眼睛盯着一页书久久未动。李成器微笑着揉了下他的头发道:“看什么呢?”薛崇简指着书上一处道:“这里真像在说你。”李成器这才低头看去,原来他随手拿的是一本《四十二章经》,手指处那句话恰是:“人随情欲求华名,譬如烧香,众人闻其香,然香以熏自烧。”
李成器沉思一下,却不料这句话自己幼年便读,今日被他骤然找出,竟是从未想过的贴切。他也不答话,拿着薛崇简的手,又向后翻了两页,指着另一处给他看,却是一句:“人为道亦苦,不为道亦苦。”
薛崇简呆了呆,随后将那经书向一旁丢过道:“那还看它作甚。”李成器笑得一笑,道:“你能起身么?”薛崇简道:“你要做什么?”李成器道:“不知为何,方才听着那漏鼓之声,忽然极想看看,这时候天津桥上月色是怎样。”薛崇简道:“你怎不早说?这会儿宵禁了,没有军国之事不能开坊门的,万一被哪个愣头青巡夜抓住打一顿板子,你这亲王就没脸做了。”李成器被他说得一笑道:“罢了,我也是随口一说。”
薛崇简忽然翻身起来,道:“走。”李成器怔了怔,道:“不必了。”薛崇简笑道:“自从舅舅赏了这个郡王封号,还没狐假虎威过,索性放肆一回,我也想看月色,且看看有谁敢拿咱们。”李成器望着薛崇简灿若明星的双眸,渐渐也露出一个舒缓的笑容,道:“晚上风凉,你加件半臂。”
作者有话要说:【1】中宗将洛阳的河南县改名为合宫县,应天门与明堂皆属于合宫县。
第七十三章 专权判不容萧相(下)
李成器与薛崇简出了府门,薛崇简不便骑马,他们所居的积善坊距离天津桥也就是一坊之隔。两人只携手步行。薛崇简怕路上遇着歹人,还特别带了一把短剑,果然刚一到坊门前,便被巡夜的守卫拦住,两人并未隐瞒身份,守卫深更半夜碰上现今洛阳城里最大的两位殿下,且是一个侍从不带,白龙鱼服便跑到了街上了,颇有些疑惑。好在此处距离洛阳宫牛千卫的官署极近,立刻有守卫飞骑请来千卫将军,那将军识得李成器与薛崇简,连忙开门放行。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洛阳城。
他们从积善坊一路向西行,隔着一条洛水,可遥遥望见对面的洛阳宫,巨大沉默的宫殿,轮廓均被夜色模糊,唯有宫城上悬挂的绛色灯笼甚是醒目。便如只用朱砂与浓重墨色泼出的巨幅图画,遒劲峻峭,并不因隐去了雕梁画栋,而丧失了威严。
这座晨钟暮鼓、井然有序的古城陷入了沉睡之中。河道中的流水宛若有人拨动轻柔的箜篌,并不觉得嘈杂,只絮絮地在耳旁反复叮咛。偶尔传来几声隐约的马蹄和梆子声,他们不曾看到,但可以想象巡夜的差役纵马在空旷无人的街市上奔驰而过,年老的更夫沿着墙根,敲打出枯燥却又绵长的调子。这些声音交融在一起,便显出某种奇特的韵律来,这乐曲无人去认真欣赏,却又一日不可缺少地飘入这座古城每户人家的梦境,告诉他们一切平安,无水火之患,无盗贼之恐,他们翻身安然睡去。
天气已入秋,夜风虽然清冽,却并不冷硬,似乎还带着从洛河上飘来的濛濛水气,吹拂面上颇觉湿润。空中的一轮明月尚缺着一牙儿边,好在天清似水,月明星稀,清光投射在青石板路上,恰可在朦胧光芒中辨认出路径。李成器与薛崇简所着的缭绫长袍上的暗纹,竟也被这清辉照耀得闪烁出一点点的光泽,那月光便似也化作了实质,顺着他们的衣袖袍角流淌而下。
李成器与薛崇简半生都居住在东都,一年中却也只有上元时能有三日不宵禁,深夜得以走上街头看灯,但那几日家家户户也都聚于街头,游人摩肩接踵,火树银花宛若白昼,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月夜。两人被这份巨大空旷与静默震动,如佛前顶礼,竟无人敢出声,只携着手默默前行。待走到天津桥上,看到那一轮明月在桥两边各投一影,上下左右相互映衬,夜光如水,水亦如天,偏偏又都有月,他们便是被如此清澈的天河环绕。
薛崇简靠着白石阑干,极目远处那朦胧起伏的北邙山,忽然想起那句“清光到死也相随”的歌谣,他望着李成器,听着潺潺流水,望着桥下月影,心中竟也升起年华随水而去的感慨来。薛崇简伏在石栏上,低低一笑道:“还是那一年上元,我把你从推事院接出来,在城外看的邙山。那时候就想,若是你死了,我就带你上邙山去,再也不下来。”李成器从后边拥住他,低低吟道:“九衢茫茫漏迟迟,年光潜从流水知。天津桥上无人识,唯有星月似旧时。”【1】薛崇简回头一笑道:“是你自己舍了这河山,又发什么‘无人识’的牢骚?”李成器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表哥太没用了些?”薛崇简摇头道:“我其实并不盼着你做太子,小时那个宋老头讲的道理,让人听着又害怕又心疼,若是都要按着他说的去做太子,这辈子也就没什么活头了。可我怕的是,你让出了这江山,到头来反弄得自己连容身之处都没有。”
李成器淡笑道:“我在自己的弟弟面前行个礼,将他的名字置于我之前,你便觉得这很委屈?”薛崇简哼道:“我咽不下这口气。”李成器道:“花奴,你大概觉得我此生经历诸多磨难:半生闭于宫中,失去了母亲,与父亲相隔,身为帝胄而遭际若此,实在算是凄惶到了极处,对么?”
薛崇简黯然道:“我们一大家子,谁也好不到哪里去。”李成器点点头:“五十年来帝室变迁,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亲人,万幸我们两脉尚得以保全,这要仰赖姑母的智慧,和我爹爹的隐忍。其实当年我也一度诧异,为何一个匡复李唐的机会摆在面前,爹爹却不肯离去。后来我被幽禁的日子,看了些北魏朝的事,才忽然完全懂得了,爹爹为何肯将所有的苦楚都忍耐下来。”
薛崇简道:“你说北朝那些乱七八糟打来打去的事么?”李成器道:“他们虽是胡人,但心性与我们并无两样。孝文帝迁都洛阳,不过一甲子间,洛阳城竟被兵灾屠了三次。起因是胡太后的专权,是帝室内叔侄兄弟相争,君臣相残,这座繁华城市匍匐于刀兵之下,每一次战争过后,人民都会折损十之八九,再经隋末一场洗劫,到了贞观初年,魏征说,洛阳茫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花奴,你想想,十之八九是什么意思?是一个十口之家,只能有一人存活,是可能在一夜之间,夫丧其妻,母失其子。我们的阿翁用了二十年,才重新建起这座城市,可是那些活下来的人,却一生都无法忘记丧亲之痛了。那才是真的苦难,真的地狱,比起他们,我受的那些苦楚与委屈,又算什么。”
薛崇简没有答话,李成器顿了一顿,接着道:“即便是当今太平年间,这普天下还有许多人,丰年仅仅可得温饱,凶年不免于死亡。我这二十余年,除了几次波折,也算是衣食无忧了。我能做的,仅仅是端正自己的言行,让百姓们相信,天子之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们不会因为自己的私欲而驱使百姓去征战,不会打破万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花奴,三郎或许略有倨傲,但那只是对我一个人,并不妨碍他成为怀保小民的明君。这世上没有比战乱和苛政更可怕的灾难了,这种灾难不是落在某个人身上,它会毁灭一整代人的希望。我受了天下万民二十余年的供养,至少要让我自己,不能成为这灾难的缘由。”
薛崇简靠在李成器怀中,只觉他说到激动处,身子都微微颤抖。薛崇简不知为何,望着那天水之中的明月,视线中竟也微微起了涟漪,他点点头道:“我懂得,你的心愿,我都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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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器与薛崇简在洛阳一住半年,待肃明皇后与昭成皇后的惠陵与靖陵竣工,他们返回长安,已经是一年将尽时。返京之后便是忙忙碌碌的除夕与上元大节,今年是皇帝登基后第一个上元节,虽然皇帝天性不喜喧闹,却依旧要做足除旧布新的架势来,上元休沐三日,由太平公主和皇帝的两位妃子捐助脂粉钱,在长安城内设三日花灯会,天子一家人坐于承天门上观灯,与民同乐。李成器第一次过如此忙碌的节日,身边总是被人群环绕,耳畔永远有人说话,疲惫中带着恍惚,全无一点欢喜之意。
到了十六日,因还在休沐假内,并不上朝,各位皇子皆回归府邸睡觉。因整个大节都不曾好睡,昨晚又熬了通宵,李成器睡到午饭时候方醒来,头脑中犹有些昏沉,连骨头里都生出一股酸意来。他望着帘帷出神,想起回京后所听闻的一切,心中便不觉复又沉闷。
虽然归来的日子短,但也够他了解许多事,成义告诉他,如今父亲聆听宰相奏事,总是先问:“与太平议否?”再问“与三郎议否?”而姑母所奏,父亲无有不听,半年来由姑母举荐而骤登高位的官员已不可计数。数日前听说姑母在光范门邀见中书省几位宰相,暗示陛下将易置东宫,宋璟抗言道:“东宫有大功与天下,真宗庙社稷之主,公主奈何忽有此议。”最后诸人不欢而散。前几日,更是有天宫寺中僧人进言,说五日内将有急兵入宫。诸般传闻令李成器心惊不已,以至于太平屡屡招他过府,他竟不敢前往,只得以诸般杂冗事推脱,花奴还抱怨一回家,两人倒连见面的功夫都没了。
李成器出了会儿神,听见外头王妃元氏轻叩屏风,柔声道:“殿下醒了么?宫中来了中使,说陛下传请殿下。”李成器慌忙起身更衣,王妃亲自端来银盆为他盥洗,见他穿上公服就要出门,忙道:“天寒,妾备了些酒馔,殿下用一口再去吧。”李成器略带歉意地一笑道:“不敢让陛下久候,你们吃吧,莫等我了。”元妃送他到门口,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怔忡了一阵,才缓缓返回室内,坐在妆台前将头上步摇一支支拔下。阿萝诧异道:“娘子大早上起来,为梳这髻子费了一个时辰,怎么就不戴了?”元妃淡笑道:“怪沉的,在家又无人看,戴这些做什么。”
她尽量使得自己的语气从容些,像说一些全不萦怀的事,可是她仍是禁不住呼吸有些急促,镜中的女子身披金线织锦帛帔,面上的脂粉花钿绮丽华美,却将少女的清秀容颜尽皆遮掩。她心下有些恍惚,她做女儿时是什么模样,她自己都不甚记得了,她只知道,无论是素颜还是艳妆,她的任何模样,那个人都看不见,也不欢喜。从大婚之日起,她看到的就是他的背影,那背影从未为她回首。
李成器一路骑马,见满地散落的都是昨晚的花灯残骸,天街上有年老的兵丁在将这些残骸扫去,除此外便空旷寂静,只剩自己的马蹄踏碎这一地冰霜。他心中有莫名的空虚,他并不艳羡昨晚的繁华,可是这繁华过去,仍是让人生出盛景难再的凄凉与孤寂。
他来到武德殿皇帝寝宫,想来皇帝也是起身未久,只着了一身家常穿的圆领长袍,见到他温言道:“你从洛阳归来,我们父子还没有功夫坐在一处说说话。想来你也未用午饭,便传了几个清淡菜肴,你陪我用些吧。”李成器拜谢了皇帝的恩典,便上前坐在皇帝下首,两人闲话了几句今年的灯节,皇帝便叹了口气道:“你姑姑和三郎的事,你有耳闻吧?”李成器不妨父亲开门见山便说到这里,心下骤然一紧,含糊道:“约略听说了些,并不详尽。三郎与姑母都是心性倨傲之人,或者一时误会,还望陛下兼顾调和。”
李旦怅然一笑,叹道:“你姑姑与社稷有大功,可是我除了将她的封邑加到万户,并无别的方法报偿她。她想要将自己的几名亲信置与朝堂,我不能拒绝。三郎经过则天一朝,对女子擅权一事深恶痛绝,也无可厚非。我夹在中间,很是为难。”李成器听父亲说到这里,连忙起身道:“此事陛下当决与宰相。”李旦淡笑着拍拍他的手臂道:“这是咱们父子之间聊聊,你不必如此小心。凤奴,爹爹明白你的意思,你一直在竭尽所能避嫌,维护三郎的储位。可是京中的诸多谣言,仍是将你卷入其中,这才是爹爹最担心之处。”
李成器点头道:“臣有一言,一直惶惶不安,未敢轻吐。臣与几位弟弟,于平乱并无尺寸之功,仅仅以皇子身份,骤加高位领兵权,自古大都偶国乃祸之本源,还望爹爹早日下诏,将我们所领的军中职衔罢去。另外臣身领五千户封邑,与当日太宗所定的皇子实封不可过千户,实在逾制甚多。三郎仁明孝友,天下所知,立他为储乃上应天意下顺民情,陛下便不该因为臣辞位一事,对臣厚加封赏。”
李旦叹息道:“凤奴,你在这世上,有没有人,让你愿意竭尽自己所有,要保护他,为他带来平安、富足与快乐?”李成器一愣,他默默垂首,点头道:“有的。是陛下、姑母、几位弟弟,还有——花奴。”李旦目光柔和地望着儿子,道:“你的母亲不在了,对爹爹来说,这样的人便是你的姑母与你们兄弟。爹爹不是一个好皇帝,天子家天下,可是我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仍只有这几个亲人。爹爹错过了抚育你的时候,现在只能用这些无用的田地、财富来补偿。你的姑母于我有大恩,她提出任何要求,我也无力拒绝。”他说到此处黯然顿了顿道:“现在想来,其实我与你三伯,也并无多大差别。”
李成器又是心酸又是惶恐,忙道:“爹爹,不是这样……”
李旦道:“我明白我的失职处,我的精神也不济,无力处置这许多朝政。我想过几日,就下诏让三郎监国,你看可好?”李成器道:“本朝素来有太子监国的先例,如此一来,太子名分既定,也可安三郎与宰臣之心。”李旦沉吟片刻道:“今早宋璟入宫,向我说了三件事。第三件与你方才所说不谋而合,他请我罢去你们的大将军之职,令隆范与隆业分别为东宫左、右卫率,既可辅佐三郎,也可免他们手中兵权惹人嫌猜。”李成器道:“宋大人此乃老成谋国之见,比臣所想的更为周全。不知另两件事是什么?”李旦望了李成器一眼,神情略含悲意,缓缓道:“他请我将你和守礼都外任刺史,将太平安置东都。”
李成器脑中如被一阵闷雷打过,一时嗡嗡作响,竟忘了换却神情,只呆呆与皇帝对视。皇帝心中一痛,道:“你不必怕,这两件事我并未答应他。”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李成器忽然将种种前因后果都想得清楚,对三郎威胁最大的是自己和身为太宗长孙的守礼,将他们遣出京城,便防止了姑母以他们为口实交构东宫。这同他留在东都不肯回来是同一个法子,为何他竟从未想到?只因他心中还有不舍,他刚才还在对父亲说自己别无所求,那是骗人的话,他唯一的要求,便是与那个人不离不弃。可是没想到,到了这一步,这要求也终于不为情势所容。
李成器深深吸了口气,清寒之气如一段寒冰慢慢插入他的肺腑,他只是诧异,为何这长安宫中早春,比洛阳的隆冬还要寒冷。他慢慢站起身,离座坐到阶下跪倒,向皇帝叩首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宋大人此三策甚是妥当,请陛下恩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