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蹙眉道:“许国公纵然清廉,也不至于让儿子如此困窘吧?”张说叹道:“说来造孽,老苏人品文字俱佳,就是呆板执拗,家中尊卑甚是严明。苏颋的母亲不过一个下等婢女,老苏便从不令她母子上堂,只与仆夫杂处。”李隆基听罢,心头愠怒骤升,冷笑道:“我看苏瑰那几个嫡子,也无甚过人处。”张说这才猛然惊觉,自己随口说来,竟是触了太子的忌讳,忙笑道:“荆山之玉,终不受顽石所欺。若嫡子庸懦无能,亦不过虫蛇之辈耳。”
李隆基淡淡一笑道:“你可把他的诗文,诵几篇于我听。”张说一边念诵,两人徐徐来到太极殿后的庑房内,远远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唐虞膺录,画象而人知禁;夏商御图,设刑而罪不息。周秦以降,沿革罕同;汉魏而还,条流浸广。虽或轻或重,一弛一张,义在於训人,事期於肃物。然则刑辟勿用,见称於昔典;法令滋章,贻讥於前哲。陛下情在爱育,志切哀矜。疏网恢恢,实素怀之所尚;苛政察察,良夙心之所鄙……”
他念到此处,一个年老些的声音道:“小苏舍人慢些儿!这一早上几十封敕书,舍人口不干,吾辈腕子脱矣!”那清朗声音道:“诸位大人且略歇息,由学生来写。”这时一个内侍端着茶水正要入内,李隆基从他手中接过,笑着进去,见一个眉目清朗的青年官员正坐于末座上奋笔疾书,料来便是苏颋了。李隆基走上前,亲自蹲下身子,在他身旁的茶杯中注水。苏颋并未抬头,随口道:“多谢。”取过便饮,旁人却抬头惊道:“太子殿下。”
苏颋猛一侧首,正望见当朝太子蹲在他身旁,含笑望着自己,吃了一惊,忙放下茶盏,躬身拜倒道:“殿下千岁!臣冒犯殿下,请殿下治罪!”李隆基笑着扶起苏颋道:“大人为社稷辛劳,我不过借一盏水代陛下聊致谢意,尚惭过于微薄,大人不必惊惧。”他见诸人案头都堆积着许多卷轴,随意拿起几封看看,问道:“这都是苏大人口授的么?”
中书令李峤是待罪留用的,此时多少有些窘迫,讪笑道:“舍人思若涌泉,近日陛下方登基,除旧布新,每日要发出数百封诏令,多由小苏舍人口授,书吏笔录。”
李隆基激赏的目光瞟了一下苏颋,笑道:“古称一日千里,小苏舍人是矣。我在潜邸时,就仰慕舍人的诗篇,犹记得有桃花行:桃花灼灼有光辉,无数成蹊点更飞。为见芳林含笑待,遂同温树不言归。恭谦温厚,有古大臣风。”苏颋不料自己少年时的诗作,太子竟然能随口诵来,惊诧之下也颇为感戴,面上微红道:“殿下谬赞,于李大人之前,臣何敢言诗。”李隆基笑道:“李大人与苏味道文擅当今,李大人,你要小心了,将来夺你们称号的,必是此人!”李峤语气中颇有感慨道:“舍人年少才俊,臣等不能及。”
李隆基正要说话,忽然高力士匆匆进来,低声禀道:“殿下,宋王来了东宫。”李隆基笑得一笑:“不能与苏舍人深聊了。过几日舍人若有闲暇,不妨来东宫少坐,我们以文会友,我再亲手为大人烹一盏茶。”众人忙躬身相送。
李隆基回到东宫,见李成器站在东宫阶下一片白花花的日头里,早已汗透重衣,不由吃了一惊,忙上前挽着李成器就向内走,又骂高力士:“外头那些守卫都是死人,就让大哥在大日头里站着!全都给我杖毙!你自己也领二十杖。”李成器忙道:“不干他们事,他们皆请我入内等候的。”李隆基诧异道:“那大哥怎么不进来。”李成器淡笑道:“你没有归来,我自然不能擅自入内。”李隆基看定李成器道:“大哥说这话,便是骂三郎了。”李成器忙笑道:“你不要多心,如今你的眷属刚入住东宫,我贸然进来,多有不便。我也只站了片刻,并未觉得有什么难捱。”
李隆基请李成器坐了,亲自去摆了手巾,递给李成器擦面,又为他斟了一盏绿豆羹,笑道:“我们又不是没上大哥门上去过,这会儿瞎计较什么。”李成器擦了擦脸,又饮下一盏羹汤,才觉稍稍透过气来,道:“我今日来,原是有事求你。”李隆基笑道:“大哥一句比一句客气,是要我跪下听么?”李成器也不知为何,不过短短几日光景,再对着这个弟弟时,凭空便觉得拘谨起来,他笑道:“这件事原是大哥理亏。我想求你,饶过宋之问。”
李隆基面上的笑容微微一沉,语气倒甚是温和:“大哥与他有交情?”李成器道:“交情谈不上,只是平日里仰慕他的才学,向他请教过几次。你判了他流放岭南,那里是瘴疠之地,他已年近六十,一去恐怕无归日。宋之问虽然行止有亏,但毕竟是一代文帅,就算为我大唐多留一分文气,大哥斗胆,请你稍稍从轻处置。”
李隆基盯着李成器道:“大哥不知道当日王同皎的死因?”李成器有些惶惑:“告密的是他弟弟,也许他只是知情……”李隆基道:“若非他亲自告密,韦庶人何以会赐他高官?他宋之问一身绯袍,是王同皎血染成的!这等钻营佞幸,大哥不值为他求情。”
李成器叹了口气道:“他的功名心太重了。只是当日那个情景,但凡忠直之人,无不受祸,便是你我,也不过隐忍度日。我心中总存了一个心思,国家不以忠直取士,便怪不得士人以钻营谋身。这些人放在韦氏朝中便是佞幸,若有明君加以善用,也会成为忠直之士的。”李隆基淡淡一笑道:“我知道大哥纯是爱惜他的学问,只是此番要流放岭南的有上百人,若是单赦了他,我怎么处置旁人?”
李成器起身道:“是大哥思虑不周了。”李隆基也起身笑道:“我命押解他的人路上好生照看,莫让他死了,他有了新诗,也速速传送京师给大哥看如何?”李成器面上微微一红,叹道:“我并非是贪图几篇诗文。”兄弟二人又闲话几句,李成器便告辞退出,李隆基送他到门外,忽然笑道:“大哥,你想救宋之问,为何不直接找爹爹和姑母?”李成器正色道:“这点分寸,大哥懂得。”
李隆基返身回宫,却见张说神色凝重进来,道:“殿下,太平公主将崔湜与萧至忠召入府中,废去了他们贬为刺史的诏令。”李隆基诧异道:“先生听错了吧? 贬他们的诏令是那日朝上陛下亲自下的,姑母怎么能废?”张说正色道:“就是公主请陛下更改了诏令,陛下已经用玺,发门下省了。”
作者有话要说:【1】鸡舌香就是丁香,古人很早便以丁香做成口香,但丁香入口唯有刺痛感。以及于武则天年间一个基层干部进京面圣,皇帝嫌他口气难闻,赐了他一个,他吃了还以为是毒药,回家又是痛哭又是买棺材。
【2】杨方《合欢诗》之二,花奴听到这首诗的心情,就是我当年初次看到它的心旌动摇。
【3】古人也有以麝香味口香的。《开元天宝遗事》卷四记载后来李成器“奉命奢侈”,每次会客前都会先咀嚼麝香沉香,跟人说话时出口有异香。我化用在这里,是因为麝香那玩意儿公认有催情的作用。
【4】郑处诲 《明皇杂录》卷下:“ 太平公主玉叶冠, 虢国夫人夜光枕, 杨国忠锁子帐,皆稀代之宝,不能计其直。”古人说不能“计其直”,我给她估价七万五千贯。在唐宋,一贯钱的购买力基本上等于我们500-600人民币(按米价算,当然不包括战乱米价飞涨的时候),那么这顶帽子大约就是三千多万,在我看来已经是天价了(当时有钱十万贯,可通神的说法),但也许人家远不止那个数。唉,贫(这字真是妙)作者自身生活水平低,影视教育题材里也看不到什么繁华富贵的例子,不是《红楼》里国公府的小姐们顶一头毛线从义乌小市场进首饰,就是《宫》中太子结婚摆四桌,皇帝衣柜里挂了五六件衣裳。也难怪贫作者心中皇帝的生活标准也就是每天一个鸡蛋灌饼,逢年过节加个火腿肠。太平你就勉强跟着贫作者穷酸一下。
第七十二章 专权判不容萧相(中)
七月二十日,皇帝于太极宫承天门,为太子举行了册立大典。其后有大臣请尊刘妃与窦妃为皇后,皇帝应允,追谥刘妃为肃明皇后,窦妃为昭成皇后,众臣皆知,这番追谥固然是皇帝感怀故人,亦为了化解太子庶出的尴尬,窦妃昔日封号只为德妃,此番母凭子贵,方得以和刘后并尊。二位皇后薨逝于东都,成为皇帝多年来挥之不去的心结,此番皇帝再登大宝,待立太子大典方毕,便派宋王李成器与立节王薛崇简亲赴东都,寻找二位皇后的梓宫,并为二位皇后营建山陵。
李成器与薛崇简赶赴洛阳时,正是洛浦秋色最好之时。洛阳宫在则天皇后一朝的繁华鼎盛,已随斯人而去,宗庙西迁之后,东都虽然也如长安一般置官署,但洛阳、上阳二座宫室却已荒废,成了白头宫人养老之处。李成器和薛崇简遍寻旧日则天皇后身边的宫女内侍,皆无人知道二位皇后的埋葬之地,他们无奈之下只得命禁卫羽林在两宫之中挖掘,李成器与薛崇简每日不分昼夜忙碌辗转与残砖败瓦之中,有时会觉得恍惚,他们在此地亲历的那些残酷或明媚的往事,连一个记忆之人、一片可留作凭据的砖瓦都不曾留下。
数日后,李成器不得不亲自下令,终止了对两宫的挖掘。他心中明白,再挖下去,徒然将两座承载了数朝繁华的宫室变为废墟,也未必能寻到母亲的尸骨。他将此事上奏长安,皇帝无奈地接受了这一事实:破例为两位皇后修建的山陵,只能成为徒有虚名的衣冠塚,他千秋万岁之后,在陵墓中陪伴他的左右的,依然只有他对这两位女子的记忆而已。他的身后将与生前一样寂寞,生死大限,离别思念,无论是皇帝还是庶民,都无力扭转。
李成器在洛阳城南的白马寺,为二位皇后招魂,招魂需至亲之人登高呼唤死者,请佛祖接引她们的魂魄归来。太子不能离京,皇帝便派窦妃所生的金仙、玉真二位公主远赴洛阳,这二位公主数年来深闭宫中,竟然看破了红尘,愿意以绮年玉貌舍身入道,为母亲追福。
李成器带着两位妹妹站在数丈高的招魂台上,僧人高念佛号,请宋王和两位公主高声呼喊两位皇后,李成器向西方痛呼数声:“母亲归来!”终于忍耐不住,双膝跪倒放声恸哭,两位公主亦哀戚无比哭倒在他身旁,令台下之人无不叹息动容。这三位天潢贵胄为亡母的一声哭泣,竟生生压抑了数年。
送走了两位妹妹,李成器和薛崇简留在洛阳为两位皇后修建山陵。李成器心中的抑郁并不因那一场恸哭而稍稍发泄,两位妹妹带来了京城的一些消息,好比皇帝下诏为太平公主复斜封官,好比李隆基调许州刺史姚崇和洛州长史宋璟入京出任中书令,好比王妃元氏写给李成器的信:“京中众口纷纭,言太子非长,不当立。诸夫人盈门塞路,妾不堪扰,避居母家,日望殿下归。”李成器想不到才短短两月,姑母与太子竟然已到了不相容的地步,王妃盼他早日回京,他却清楚,愈是长安内谣言叠起,自己愈发不能在此时回京以增三郎的猜疑。
李隆基本还想为母亲立碑,只是碍于自古园陵无建碑之礼,且本朝帝后山陵皆无神道碑,他便请李成器在洛阳为二位皇后修一座仪坤庙,勒碑做文,以寄哀思。李成器选了一块上好的汉白玉巨石,将写好的碑文交于合宫令[1],命他召石工镂刻。那县令也不敢怠慢,两日便禀告宋王碑文已刻毕,并将拓下的文本送于宋王过目。
李成器望着那拓本凝眉不语,合宫令在一旁看得忐忑,低声问:“可是那些匠人技艺不精,未曾刻出殿下的翰墨神采么?”李成器摇摇头,指着最后的署名道:“我记得交给贵县的原稿,不是这样写的。”那合宫令见问此事,忙笑道:“禀殿下,是立节王后来找到臣,说肃明皇后秩在昭成皇后之前,且这碑文为宋王殿下撰写,因此文下署名应当将殿下置首。”李成器一听又惊又惧,转脸向薛崇简道:“这话是你说的?”薛崇简道:“是啊,仪坤庙本来就是为舅母立的家庙,自然是依你们兄弟的排行署名了。你去问问朝中大臣,哪家的碑文不是这样。”
薛崇简一提“兄弟排行”,李成器立时便想起那句“太子非长不当立” 来,几日来这句话哽在他心头,令他烦躁不堪。此时薛崇简当着东都诸多官吏的面贬低太子的生母,又将自己的名字置于太子之上,恰似是做了那句话的注脚。他脸色霎时惨白,重重一拍桌案,喝道:“放肆!”在场的官吏与这位少年亲王相处数日,皆知他温良恭俭,对待一个微末小吏,都不曾颐指气使,此时见他骤然作色,众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下才回过神,纷纷跪倒,口称:“臣死罪,殿下息怒!”
只有薛崇简还站在一旁,他愣了愣,低声唤道:“表哥。”
李成器见他在人前也是这样一副全无避讳的模样,心中又急又痛,咬了咬牙才能将那句话换做了冰冷语气说出:“叫殿下!”
屋内分明无风,薛崇简却莫名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着李成器毫无血色的脸。自那日高台招魂,李成器哭得昏晕过去后,这数日来,他一直精神郁郁少进饮食,白日里监督修建山陵等事,晚间还要亲笔抄写《地藏本愿经》,两月间熬下来,身子精神都憔悴了许多。眼下他苍白的面容再配上这样冷峭的神情语气,更是与往日的表哥判若两人。奇怪的是薛崇简竟觉不出愤懑,只是心中难以按捺地浮起一浪又一浪的失望,那失望中还又纠缠了对这个人的怜惜。他还记得太医交待,李成器的脾胃数次受损,不可荒废饮食,不可动怒。他不是不知道李成器的谨慎与畏惧,只是他无法在李成器畏惧的东西面前同样低头。
薛崇简默然了一刻,忽然淡淡一笑道:“殿下,要我也跪下听训么?”
李成器深深吸了口气,那数张拓纸已被他攥成一团,如刀锋般割得掌心阵阵刺痛。他避过了薛崇简的目光,向那合宫县令正色道:“孤的文稿是上呈陛下御览过的,未经我允许,你敢擅自更改?立节王年少无礼,贵县却是进士出身,不会不知君臣尊卑礼仪,太子是君,我是臣,岂有臣子凌驾储君之上者?难道中书省的舍人,代陛下写了诏令,便可署上自己的名字?两宫皇后并尊,乃陛下圣旨,何来秩在先后之说?”
那合宫县令被李成器一连几问说得浑身战栗,他知道薛崇简身份尊贵,也不敢过分将罪责推脱到薛崇简身上,只得叩头如捣蒜,哀声恳求道:“臣失言,望殿下饶恕!”
李成器抬手止住那合宫县令,向宋王府长史道:“传杖来。”
薛崇简听着那县令只是一味砰砰磕头,心头血气上涌,道:“是我让他改的!殿下要打,打我就是。”宋王府长史忙牵一牵薛崇简的衣袖,低声道:“郎君,您就少说两句。”李成器生怕他肆无忌惮,更说出什么违碍的话语,霍然起身拂袖道:“你的罪过,我自会责罚,随我进来!”他带着薛崇简来到内室,遣退了仆婢,又关上了门,这才回身怒道:“你嫌方才堂上之人不够多、无人将你的话流传出去是不是!”
薛崇简哼得一声道:“流传出去又怎样,我哪句话说错了!你在朝上怕他,在家中怕他,对着舅母在天之灵,还不敢说两句真心话!你今日在碑文上将他置于首位,他就敢在舅舅千秋万岁之后,将他娘的神主搬到舅母上头去!你想过没有,本朝素来山陵皆是一帝一后,现在一下出了两位皇后,将来是谁配享太庙,是谁陪着舅舅合葬山陵!你昨日不争,今日不争,真到了那一日,你还争得过他么!”
李成器胸口如被重锤撞击,他不愿去想,也不得不想的一件事被薛崇简如此直白地提到了眼前,一颗心如万箭攒刺,带得腹内都抽搐。他踉跄退了一步,在一张高足椅上坐倒。薛崇简见他面上隐然有痛色,且手按着腹部,吃了一惊,上前道:“你可是又胃痛了?我去传医官来!”他刚转身,却听见李成器在后冷冷道:“你站着。”
薛崇简回过头来,只他这一转身的功夫,李成器便将方才那一瞬的痛楚都完好地遮盖了起来。他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道:“太子之母,就是将来的皇太后,配享太庙,天经地义。”薛崇简听他如此说,也只得垂首涩然一笑道:“你说怎样,就是怎样吧。”
李成器缓缓起身,走到一直描金镶螺钿紫檀文具匣边,打开匣子,将一段戒尺取出去。他握紧那段冰冷沉静如玉石的木头,想让它的清凉稍稍熨帖一下自己灼痛的肺腑,向床上无声一指。薛崇简见到那段戒尺,稍稍愣了愣,万没想到他居然还将这东西随身带着。他分不清心中是滑稽还是委屈,下意识叫了声:“表哥?”
李成器淡淡道:“今日首犯是你,我杖合宫县之前,需先责罚过你才算公平。四十下,你趴上去,去了衣裳,自己数。”
薛崇简就站在李成器的近旁,能看见李成器波澜不惊的面容。他掩饰地这般好,他的脸色仍然苍白,但他端正的神情,他那坦荡公正的言辞,就如每日朝堂上演绎的忠臣孝子一模一样,到了炉火纯青的完美地步。可是薛崇简仍是能看到,李成器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他的目光避过了自己,避过了戒尺上镂刻的诗句,仿佛那只是一段普通的刑具。
薛崇简看到此处,忽然抿嘴笑了一下,他明白李成器对于痛苦有多么强的忍耐能力,自己再说下去,除了徒增他的痛楚外,并无一丝好处。那么就用这样的方式,让他将痛楚传递一些来,为他压抑多日的痛楚寻找一个出口。他真的害怕那具瘦弱的身躯里再容纳太多的哀思忧虑,就会真的垮下去,他愿意陪着这个人一起疼,这是他自幼年起,就坚定不移的意志。
薛崇简快步走到床边,除了靴子与外袍,伏上去解开汗巾将裤子褪下,便将下颚垫在手臂上一动不动。入秋后天气已渐渐转凉,这般赤裸着臀部,仍是能感到细微的凉意掠过肌肤。薛崇简的脸毕竟是红了一红,这样光着屁股等挨打,和他们欢好时的肌肤相亲,终究是不同的。
李成器走上前来,方将戒尺担在那雪玉团成一般的臀丘上,做好了笞打的架势。忽然却有些心慌气短,他是来责罚他的,可是他仍是忍不住,另一只手的指尖在他温软的肌肤上不经意地滑过,这动作这肌肤于他来说,都熟悉到了自然的地步,就像每次见到这个人,什么都不必想,便会先会心一笑。他的指尖如同触到了软玉,触到了丝绒,却比玉更加温暖,比丝更加富有弹性,这个人,连同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是造化赐给自己的珍宝。
李成器忽然奇怪,花奴这般毫无反抗之意地趴下,究竟是诚心受责,还是跟自己赌气呢?或者……或者有第三种可能,他心中朦朦胧胧升起一个念头,这么久以来,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谁宠溺着谁,又是谁放纵了谁。他微微闭目,命自己不要再想太多,现在不是时候,当务之急是要让花奴记得,隆基已经是太子了,花奴必须向尊重昔日的则天皇帝、今日的父亲一样尊敬他,甚至要更加小心恭敬,并非那个位子上的人,会永远给予他长辈的宠溺和庇护。
薛崇简被那冰凉的戒尺一贴,本来下意识地收紧了肌肤,代替疼痛而来的,却是温暖轻柔的抚摸,那个人的指尖如此珍重又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臀上滑过,甚至未敢倾侧手指,放佛是怕指甲会带痛了自己一般。他沉溺在甜美的抚摸里,直到一记清脆的笞打,落在方才刚刚还备受呵护的肌肤上,燃起一片火辣辣的痛楚。他在猝不及防下险些呼叫出声,连忙用力咬牙忍住,一只手揪紧了身下的被褥,总算未曾出声。
这片刻之间天壤之别的待遇,除了暗暗抱怨那人也不事先提醒一下,让他早些咬牙早做准备外,薛崇简倒未曾多么惊讶。这抚摸与这痛楚,都是他疼爱自己的方式,他的担心,他对这人世苦难长久以来积累起的恐惧,超越了言语所能表达的范围,便唯有用这样直接的方式,让自己切身体会。
李成器打了一记,见薛崇简的身子微微一抖,那雪玉臀丘上也浮起一道淡淡红痕,喝道:“数出来!”似是为了恐吓,第二记明显加重了力道,薛崇简方才还觉得有些冷的身子,霎时浮上了一层细细的薄汗。他心中苦笑,表哥这几日连荤腥都断了,刚还是一副病病弱弱的模样,想不到打起人来还有这么大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