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哭了一阵,便和皇帝一起执手进殿,皇帝回头一望,未见得武攸暨,道:“定王呢?”太平道:“他到了蒲州后就病倒了,一直起不得身,我命人送他回府了。”皇帝大吃一惊道:“你怎不早说?”太平凄然道:“告诉四哥,也不过是找大夫看病吃药,又该让朝臣们说,我是以此为由,恋栈京师。”皇帝心中又痛又愧,握紧太平的手道:“长安原本就是你的家园。”皇帝命内侍去传旨,派太医前往太平公主府,方与太平公主一起入殿。
入席后薛崇简坐于太平公主两侧,太平公主抬手轻轻摩挲着儿子的脖子,淡笑道:“花奴,我不看着你,你可曾闯祸惹得陛下与太子生气?”李隆基正要给太平敬酒,捧着金杯刚迈出一步,不禁便站定了。皇帝略有些惭愧地一笑道:“花奴很乖的。”太平有意无意瞟了李隆基一眼,笑道:“这孩子自幼顽劣,想来这数月未必安生,多谢四哥与太子的照拂了。”皇帝尴尬一笑道:“我从来只当他是自己的儿子一般,你说这话,是跟我生分了。”太平一笑不语,李隆基方微微松了口气,上前捧起酒杯,道姑母万福。
皇帝与太平公主分别不过两月,却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这一顿宫宴从辰时吃到了酉时末,皇帝笑道:“宫门已经下钥,你就别出去了,你往常住的宫苑日日都有宫人打扫,你先去更衣沐浴,歇息一阵,晚间再陪朕说说话。”太平与皇帝便各自起身离席,她带着薛崇简入内,忽然回头对李成器笑道:“你也同来,姑母有话问你。”
到了寝殿,太平遣退仆婢,一转脸间,面上笑容已经敛去,劈头就问李成器:“你爹打花奴了?”李成器心中惭愧,提衣跪下道:“侄儿该死,让花奴受委屈了。”薛崇简当日虽然也和李成器闹过,但见他跪在母亲面前,究竟心中不忍,便替他开脱道:“那原是一场误会,小五不懂事胡闹,舅舅已经替我昭雪了。”太平瞪了薛崇简一眼,冷笑道:“人家兄弟都不懂事,就你明白!”她向李成器道:“万幸宋璟没淹死,你们只是打他一顿,要是宋璟死了,是不是要先拿花奴偿命,再来跟我说一句误会?”
李成器又痛又悔,叩首道:“侄儿有负姑母所托,又令花奴无辜受苦,请姑母赐罚。”太平淡淡扫了他一眼道:“是谁让动刑的?是你爹?还是你家三郎?”李成器不欲太平与李隆基再生嫌隙,不待薛崇简说话,便道:“是我莽撞打了花奴,姑母责罚我就是。”太平微微一怔,目视薛崇简道:“真的?”薛崇简虽不愿替李隆基遮掩,但看李成器可怜巴巴跪在地上,心中又觉不忍,何况当日情景,他也实在不愿向母亲再重复一遍,只得笑道:“他的罪过,我已经让他补赔了,阿母就饶了他吧。”
太平心中怒火这才稍稍熄了几分,哼得一声道:“他自幼跟着你,我原说了他有了过错你可以责罚,便是打错了也没什么。可是他如今也大了,且有官爵在身,你怎能让阉寺执杖动官刑?我才到蒲州听说花奴被打得行走不得,还道你们当真如此厌弃我母子了。”她说到最后一句,触动心事,声音已略带哽咽。李成器不敢辩解,只是叩首谢罪。
太平向薛崇简道:“你的伤好了么?”薛崇简忙笑道:“好了好了,也没打重,早就好了,你就饶了表哥吧。”太平哼了一声,却向李成器道:“你出去,拿根藤条进来。”李成器忙应了一声“是”,起身就向外走,薛崇简惊道:“阿母,你真要为这个打表哥啊?”他攀住太平手臂笑道:“阿母下车伊始就要打人,让舅舅听见多不好。”太平却不理他,只道:“上床去,让我看看。”薛崇简笑道:“早就好了,哪还有伤可看。”太平蹙眉轻轻一推薛崇简,道:“上去!”
薛崇简不知为何,被母亲气势所摄,只得吐了下舌头伏上床去,太平上前揭起袍服,又解了汗巾,将他裤子褪下,果然见肌肤似玉,莫说伤痕,连些微瑕疵都无。那双臀似乎比自己印象中还略见丰腴,白皙莹润直如新剥了皮的水荸荠。太平猜测是他这一春都与李成器悠游于芙蓉园中,甚少骑马的缘故,鼻中又是轻轻一哼。
这时李成器已拿了藤条进来,他红着脸走进太平,跪下双手将藤条举起,低声道:“请姑母责罚。”太平将藤条提过,见薛崇简伸手要将裤子提上,冷冷道:“慢着!”她转身按住薛崇简的手腕,一扬手藤条便向他臀上抽去,啪一声脆响,薛崇简与李成器同时惊呼一声,薛崇简是疼痛,李成器却是懵懂。
太平连着又抽数吓,打得薛崇简“哎呦”“哎呦”扭动不止,急急唤道:“阿母!阿母这是为何!阿母,是不是打错人了!”太平手上藤条一边抽落,一边斥道:“既然伤好了,为什么不去上朝!你还当是小时候,不想上学可以赖在家里!多少人不眠不休地算计你们,你们倒好,躲到芙蓉园中当不问世事去了!一个亲王一个郡王,无灾无病两个多月不理政事,你们不要名声,我还要!你们当这长安城是桃花源?想做陶潜巢由,投胎时怎么不选对了门庭!”
李成器待太平连抽了数十下,才明白太平为何动怒,忙膝行两步上前,握住太平手恳求道:“姑母!是我……让花奴留在芙蓉园中陪我,您打我就是了!”太平停下手,低头看定李成器道:“站起来。”李成器被太平熠熠生辉的凤目盯着,竟不由轻轻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依言站起。
太平道:“你心中可曾动过一个念头,姑母想要扶你做太子,是因为你暗弱无能,易于掌握?”李成器垂首低声道:“侄儿不敢。”太平唇角微挑,道:“你爹爹五个儿子中,你跟我最久,对我最为孝顺,所以我有偏私之心。何况身为大帝之女,我有责任维持李唐的正统,避免种下庶子以功夺嫡的恶果。但我从未觉得你无能,只有你才说自己无能。”李成器低着头道:“是成器让姑母失望。”太平道:“你和花奴亲近,我已经极大可能地容忍,就是不愿儿郎们因为这些小事恨我。但你就算不做太子,也还是你爹爹的儿子,不要令你的姓氏蒙羞。从明日起,你们各自回府居住,下朝休沐时可以相见,但要先做好你们的立节王和宋王殿下,能做到么?”李成器心中绞痛,颤声道:“能……”
太平点点头:“你记得这个字。”她随手抛下藤条,转身出了室中。
薛崇简一直怔怔听着,待太平出了门,他恼道:“你怎么就答应了!”李成器坐到他身边,见他臀上浮起一条条绯色笞痕,叹道:“姑母方回来,我们不能给她添乱,我们暂且各自回家一阵,将来,应该还是可以……”他自己实在也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说不下去,只伸手在薛崇简臀上轻轻揉着。薛崇简闷闷的趴着,他知道母亲的话不可违拗,怪不得李成器,他谁都不能怪,可是他们的誓言,真的不由他们自己做主。
李成器揉了一会儿,轻轻将他裤子掩上,强撑着安慰他道:“你今晚就睡在此处,我还要出宫,明日下朝后就去看你。”薛崇简忽然伸臂拦腰紧紧抱住他,低声道:“再给我揉揉,我睡着了你再去。”他抬头带着一丝恳求道:“我很快就睡着的,不耽搁你多少时候。”
李成器又是一颤,他明白这孩童撒娇一般的恳求背后,是将已经成为习惯的爱恋生生斩断的残酷。他为薛崇简宽了衣裳,又脱去自己靴子,和衣上床来,拉开被子将两人覆盖住,右手又探入他中衣,不轻不重地揉着他臀上肌肤。薛崇简头靠在李成器怀中,闭上双目,室内也点了香薰,幽香袅袅,竟然和李成器素日喜用的香味道略有相似。他努力不去想这已不是芙蓉园,努力不去想臀上的痛楚,努力不去想这一晚和他们三春以来所经历的每一晚有何不同。
这个人还是在他身边的,他可以依偎着他睡去,感受他的体温,听到他的心跳。窗外是他们手植的牡丹,虽已到了凋败之事,可还是有许多期盼,大片的玫瑰要开了,玫瑰之后是遍地的苜蓿花,他还是从李成器那里得知,原来此花又名连理草,他们说好了今年夏天要看苜蓿花铺满芙蓉园的风光胜景。[1]还有那清越的金铃声,复又在他梦中叮铃铃地响个不休。
李成器听得外间漏鼓敲了二更,凝目注视着薛崇简的面容,那面容上还带着一抹安宁满足的浅笑。他强忍着心中刀剜一般的痛楚,探头过去在怀中人颊边极轻极轻地一吻,薛崇简的睫毛微微眨动两下,李成器的心在那一刻几乎跳停,生怕他被自己惊醒,他僵着身子支撑了片刻,花奴总算没有醒来。
李成器小心地下了床,赤足提着靴子走到门边,用极其缓慢的动作拉开了门。倾泻而下的月光如水如练,冷冷地与他撞了满怀。
作者有话要说:【1】《西京杂记》:“乐游苑自生玫瑰树,下多苜蓿。苜蓿,一名‘怀风’,时人或谓‘光风’;光风在其间,常肃然自照其花,有光彩,故名苜蓿为‘怀风’。茂陵人谓之‘连枝草’。”
第八十一章 节物风光不相待(下)
李隆基撩起珍珠帘,一股清凉晚风自院中水榭幽幽浮动而来,惊醒了凉床上小睡的元沅。她朦胧中睁开眼,神情还带着懵懂,一双秀目倒是一错不错地望着李隆基。李隆基微微一笑,侧身在她身旁坐下。元沅这才清醒过来,倒也不起身行礼,只懒懒道:“我口渴的很,殿下给我一口水喝。”
李隆基见她半边脸颊印着玉簟上的连理花纹,伸手去抚摸了一下,元沅便也极其自然地将脸在他手上轻轻摩擦,李隆基见她只一派娇痴模样,大异平常,竟似是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已被她窥知,心下紧的发疼,不由尴尬一笑,抽回手道:“我去给你拿水。”
他取过水盏,扶着元沅坐起,元沅也不抬手,凑过去在他手中轻轻噙住杯子,饮了几口,顺势又将脸埋入他怀中,闭上双目不言不动。李隆基不知为何,今日对她的宛鸾柔情只是有些心悸,笑道:“睡了一日,还倦?”元沅低声呢喃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能依着自己的心意做梦,原强过醒着辛苦。”
李隆基怔了怔,轻轻扶起元沅的肩头,元沅这才睁开双目,与他相望。这双眸子清华如水,数年来从未变过,无论是清寒的禁苑还是这繁华的东宫,似乎都无法左右她的悲喜。这双眸子里分毫不差印着他的双眸,疲惫,怜悯,愧疚,又带着某种冷酷,比镜中之影还要清晰。他心中明白,她一直是懂他的,只是他看不懂她。想到此处,李隆基反是轻轻松了口气,如同在一个已死的人身上再刺一剑,可以稍许减轻负罪。他咬咬牙道:“今日散朝,碰上姑母,她让我纳你为孺人。”
元沅仍是淡淡一笑,波澜不惊的模样,道:“哦?殿下如何说?”李隆基道:“我说——天灾频仍之际,寡人何敢好色以触天地之怒,冷臣民之齿。”元沅忽然顽皮一笑道:“若不是天灾,不是那颗彗星,殿下会答应么?”
李隆基不妨她有此一问,不由凄然一笑,十日前西天彗星突现心宿之前,举朝惶恐。第二日钦天监上奏皇帝:“据玄象,帝座及前星有灾,皇太子合作天子,不合更居东宫。”自从太平公主回京,朝局波谲云诡,他每日都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但听到这样奏表时,仍是禁不住脑中空白了一阵。他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退了,只得疾驰入宫,恳请皇帝废去他的太子位。孰料皇帝一语惊人,竟然要“传德避灾”,预备将皇位让于他。皇帝即位未及两年,已是两次提出要传为于太子。皇帝生性恬淡,夹在太子与太平公主之间早已身心俱疲,但他的优柔寡断却让他无法坚定自己的愿望,在太平公主的哭泣劝阻下,皇帝不得不又一次收回成命,“勉力”维持着皇帝的身份,也令李隆基再一次陷入倍受流言毁谤的境地。
李隆基坦然望着元沅道:“不会,你一日不对寡人说出你的家世,寡人一日无法将你的名字写入玉牒。”元沅凄然一笑道:“殿下不信我,为何要将我留在身边这许多年呢?”李隆基道:“留下你的,是昔日的临淄王,不敢娶你的,是今日的太子。”他忽然一笑道:“你知道前几日我奔进宫中去跟陛下辞太子位的时候,心中想什么?——我想,若是爹爹允了,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娶了你,然后好好吃一顿酥山,吃到闹肚子也没关系,再畅饮几斗美酒,搂着你醉个三日。”
元沅扑哧一笑,却又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描摹李隆基英挺的剑眉,低声道:“难道便永无这样的日子了么?”李隆基道:“有,等九州同贯,万里同风那一日。”元沅点头道:“好,我等那一日。”李隆基一只手摸了摸她如水凉滑的长发,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在她耳畔道:“这是张说进讲时带进来的,分做两份,一份给你,一份给杨氏。[1]”
元沅慢慢伸手出去接那纸包,一只手却只是克制不住,哆嗦的厉害。她用力咬住下唇点点头,还想维持着微笑的样子,呼吸却禁不住急促起来,便如渐渐溺水之人不得一丝呼吸一样,胸中憋闷的快要炸开。她心中的痛楚直通入腹内,如有人拿刀剑在生生剜她的血肉一般,让她疼得额头见汗。明明知道腹中那尚未成型的幼小生命绝不会有任何感知,可是她却似乎听到了耳畔有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萦绕。
见她如此,李隆基亦忍不住心中作痛,柔声叹道:“除了这个,你要什么,寡人会尽力给你。”元沅道:“我要我们在洛阳禁苑的日子。”李隆基呆了一呆,道:“元沅。”元沅的双眸第一次显出热切来,她微微喘息着道:“我要那一院青草,一树垂杨,要我们从方寸纸窗中看霞云满天,看小五拖着纸鸢一边跑一边笑。要你教我下棋,静静地坐一个午后。要你读书的时候,我坐在一旁替你缝补衣裳。”她的眼泪到此时才热热地流淌下来。
李隆基迟疑一刻,道:“元沅,人这一生只能往前走,回不得头。有的地方离开了就没办法回去,无论是过去的欢喜与愁苦,都不可再得。那个院子拆了,总是斥骂你的张林死了,小五长大了,也不会再拖着纸鸢跑,我们兄弟五人不会再住回一个院儿里。”他知道他们一家人,父亲也好,大哥也好,小五也好,姑母和花奴也好,谁也回不去了。
元沅缓缓擦去眼泪,点头道:“奴婢都懂的。”李隆基叹道:“只是这次时候不对,若我能挺过这一关,若你是真心待我,我们将来还会有的。”元沅闭目想:。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她的心,她从来都不敢说出来。她接过药包道:“奴婢去煎药。”李隆基按住她道:“我去,你再睡一会儿。”
李隆基就在元沅卧房中支起药炉,清苦的药味冉冉在屋内萦绕,夏日里烘的房间更加闷热。李隆基抱膝席地而坐,隔着朦胧水雾望去,元沅蜷缩着身子似又睡了过去,眉目神情倒是恬淡安适,只是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放在腹上。李隆基奋力去回想,洛阳禁苑中的日子,却不知为何,那一千多个耳鬓厮磨的日夜,再无能勾勒出一副清晰的画图来。她给他的知觉,从初见时阴影里那个柔弱的侧影,到今日这轻雾中的面容,都远如在水一方般飘渺。他闭上双目,他心中的梦幻,却是一片旭日朝阳下大明宫雄壮绮丽的金碧辉煌。
————————————————我是三郎怕被抢了小孩去做计划生育的分割线[2]
薛崇简与李成器进殿时,皇帝正伏案写字,抬头见到他们微微一笑,将笔放置于笔山上,向殿中内侍道:“去取两盆冰来。”薛崇简知道皇帝身子不好,夏日里殿中也不用冰,让人取冰降温只因自己性不耐热,忙道:“不必了,舅舅这屋子幽深,倒也不觉得热。”皇帝也就罢了,向薛崇简笑着招招手,薛崇简来到皇帝身旁跪坐下,皇帝为他摘下幞头,用手巾擦拭了一下他额上被幞头捂出的汗水,笑道:“那就拿一份酥山来。咱们家人自太宗皇帝起就喜寒怕热,你也随了你娘。舅舅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最爱吃冰的东西,只是如今……”
薛崇简忙打岔笑道:“我还听我娘说,她小时候生病,阿翁不许她吃酥山,是舅舅偷偷拿给她吃。”李旦叹息一笑道:“是啊,我们就她一个小妹妹,她小嘴一扁,我们总是不忍违拗了她心意。那次害得她好几日闹肚子,才知道这样有求必应,有时真未必就是为她好。”薛崇简听皇帝似有弦外之音,捧着酥山的手慢慢垂了下去。皇帝忙笑道:“被酥山打了岔了,今日叫你们来,也没什么大事,七日后就是花奴的生日了,你想要什么,可以早些说,舅舅好预备。”
薛崇简这才抬头笑道:“当真我要什么舅舅都给么?”皇帝点头笑道:“你说吧,舅舅知道你有分寸,你敢要的,舅舅就敢给。”薛崇简笑道:“舅舅就是舅舅,先拿这话挤兑了我,我还敢要什么?我要——”他抬头想了想,笑道:“舅舅放我和表哥几天假吧!现在晚上热的睡不好,早晨还得早起来上朝,实在困得很。是吧,表哥?”他回头向李成器眨眨眼,李成器心中一跳,想起太平公主的教训,尴尬一笑道:“你不要什么事都算上我。”
皇帝笑道:“好。”薛崇简惊喜道:“舅舅答允了?放几天呢?”皇帝笑道:“我不好单独放你的假,又不能因你生日辍朝,你和凤奴到终南山上替我办一趟差事,就算是放假了。”薛崇简笑道:“是什么差事?”皇帝笑道:“司马祯道士现居终南山上,上次他为我讲解了一次养身治国之理,令我受益匪浅。可惜世外高人不肯留在繁华之地,又回山上去了,我要你们替我去请他下山。”
薛崇简知晓司马祯入朝之事,摇头道:“这差事办不成的,舅舅和尚书左丞都留他不下,我们如何请得来?”皇帝笑道:“你们就慢慢请嘛,今日请不来,还有明日,明日请不来,还有后日……”皇帝一贯温和平淡的笑容中竟也多了几分玩笑之意,薛崇简恍然大悟,忙笑道:“舅舅万岁万岁万万岁!臣领旨了!”皇帝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你们也别把人家惹烦了,让他逃回天台山去,再找就难了。”
薛崇简忙笑道:“不会不会,只是——这差事到什么时候为止?”皇帝笑道:“到我想念你和凤奴了为止。”薛崇简搂着皇帝的膝盖笑道:“舅舅想我了,就带着我娘来看我嘛,终南山比这大明宫凉快多了。”皇帝点头笑道:“舅舅也想去。再过一月,终南山上的桂花就开了,山下二三里的地方,就能闻见清芬的甜香气从天而降。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宋之问虽写的是杭州灵隐寺,却与我心中的终南山上分毫不差。花奴,舅舅很多年都没有见到那情景了,所以舅舅要求你一件事,若你答应了,舅舅在有生之年,还能再闻一闻那清香,再看一看那明月。”
皇帝说到此处,眼中竟隐隐浮起泪光,薛崇简和李成器都惊诧莫名,方才的欢喜之气一扫而空,薛崇简虽不知皇帝要说什么,但心中的惧意却越来越甚,跪起身子道:“舅舅有何吩咐,臣当性命以之。”皇帝轻轻按住他道:“这是舅舅在求你,不是皇帝在向你下诏。舅舅求你,在你生日那天,将你娘请上终南山,留两日一夜。”薛崇简奇道:“这是为何?”皇帝道:“我要将皇位传于皇太子,我下旨后,门下省草诏昭告天下,皇太子还要上表辞让三次,最快也要两日一夜的时间。”
薛崇简此时才真正觉得这殿中炎热难当,那一团燥热并不是从肌肤侵袭入内,反是从他肺腑中烧起来,烧的他对这天地都厌恶非常,甚至连皇帝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都让他一并厌恶。若非还有几分理智克制,就想将那只抖落,大步逃出这宫室去。
李成器颤声道:“爹爹,你当真要……”皇帝点头道:“爹爹想了这十余日,不,是想了这两年,早已想得清楚。司马祯对我讲解养身治国之道,说‘道者,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国犹身也,顺物自然而心无所私,则天下理矣。’”他拿起案上所写的字递给李成器,正是“顺物自然,心无所私”八个字,皇帝道:“凤奴,你看着这八个字,觉得我错了吗?”李成器垂首道:“爹爹的主张,自然是对的。只是……这事不能由花奴来做。”皇帝道:“此事只能由花奴来做。”李成器又急又痛,仰头道:“爹爹可曾想过,姑母终究会得知,那个时候,你让花奴、让花奴……”他此生未曾敢与父亲争执,故而说到一半,喉头似是被一块烧红的炭火哽住,只是涨得满脸通红,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薛崇简仰头时面上反微带冷笑,道:“我知道舅舅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做。舅舅送一件扶保太子的大功给我,将来说不定有一日,我能求陛下念着往昔的功劳,免我一死。是么?舅舅,你传了杖子来打我吧,我要抗旨了。我这辈子骗我娘的次数不少,但这次不行。”皇帝含着眼泪,叹道:“我说了,这是我求你,不是下旨。凤奴,你代爹爹向花奴叩首,说,这是我一家求你。”
水晶盏中的酥山被薛崇简的手煨得久了,渐渐融化开来,雪白的酪酥与艳红的樱桃浆汇聚一处,被稀释成淡淡的粉色,仿佛是天雨在冲刷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只觉手中疼痛,并不能分辨出这疼痛究竟来自冰冷还是灼热,就像他不能分辨手中所捧,究竟是亲人所赐的琼浆玉酪,还是三途地狱中的炭火。原来温和的舅舅也有手段如此凌厉的时候,他被他叫花奴叫的太久,忘记了那抚摸着他的手,也握着大唐江山的命脉。原来他手中的酥山,终南山的桂花,乃至表哥陪他一路同行的欢喜,都是诱他入彀的香饵,他吞下了,他们看着他在锋锐的铁钩上挣扎。
他从来无力、也无意去分辨他们一家人,究竟孰是孰非,他想要的不过是这几个亲人而已。可是亲人们竟是置身于一座纷杂酷忍的戏台上,他们有人执矛,有人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网罗。方才他们做戏骗了他,现在又逼着他做戏去骗自己的母亲了。
薛崇简望着李成器艰难地转过身来,一点点跪直了身子,那眸子里的哀求,是让他宁可去死也不忍卒观的痛楚。他忽然只觉得无比滑稽,明明为的是天下太平,为的是万民安康,为的是大唐盛世,他们却越活越艰难。真的如表哥所说,这盛世与他们无关。他忽然开始猜疑,所谓的盛世,不过是一个代代相传的谎言,上至天潢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却为了这谎言前赴后继地奉献着希望与尊严。那些埋藏在盛世之下的血泪与委屈,最终被史家的笔墨的轻描淡写地淹没,只有他知道,他此刻的痛楚和怨恨,只属于他的艰辛,用怎样的盛世与赞歌,也平复不了。
他喃喃道:“舅舅,你知道他一说话,我就没有办法了。你是不放心吗?你究竟不放心的是谁?”皇帝沉默一阵,抚摸他的发髻道:“舅舅只有你们这几个亲人,舅舅都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