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第64章

皇帝微笑道:“若她们愿意,爹爹当然无异议。方才爹爹在想,此番开科你姑母出力最多,若是她能够看到今日胜景,不知该多欢喜。”李隆基面上微微一沉,垂首道:“此后朝野清平,开科取士成为定例,姑母自然有看到的日子。”皇帝沉默一刻,道:“你姑母想接花奴去蒲州。”李隆基遽然抬首道:“姑母知道那件事了?”皇帝略有些尴尬道:“你姑母只是说,花奴性子顽皮,怕放他一人在京中,闯出祸患来。花奴从未离开过你姑母身边,这次乍然分离,想来你姑母也是思子心切。”

李隆基心中冷笑,皇帝和李成器定然都不会放薛崇简去蒲州,皇帝拐弯抹角说来说去,不过是想让自己先开口,接太平公主回来。他胸中沉闷不堪,一咬牙提衣跪下道:“臣在高进一案上处置失措,且为储君以来,屡屡令陛下失望,臣请将储位归还给大哥!”

皇帝微微一惊,随即看定李隆基道:“三郎,爹爹从无此意。” 李隆基伏地道:“臣知道,所以臣不愿陛下为难。”皇帝蹙眉半晌,叹道:“你就这般容不下你姑母么?”李隆基涩然一笑道:“臣岂敢?臣不为姑母所喜,只愿辞去太子位,那时姑母便能容得臣于爹爹膝下承欢了。” 皇帝叹了口气,拂袖起身下楼,内侍见太子仍是直挺挺地跪着,忙上前扶住皇帝。

待进士们游罢曲江,皇帝特赐新科进士们芙蓉园赏牡丹。芙蓉园是皇家禁苑,门下省的宰相也难得一游,皇帝此举,也是极尽可能为进士们增添荣耀,以尊崇自太宗皇帝以来便奉行的笼络天下人才的祖训。皇帝和太子们先入园入座,然后进士们由内侍领着鱼贯入园,最后才是宰相臣僚们。众进士叩拜谢恩后,皇帝笑道:“今日曲江大会,诸位爱卿集天下荣宠于一身,朕只算作一个不请自来的闲客,爱卿们不必拘束,但尽情游乐便是。”

常无名膝行上前,朗诵代同科进士们所做的谢恩表,皇帝凝神听完,点头微笑道:“太宗皇帝曾赞萧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国家屡经磨难,全赖张柬之等一班忠臣义士,平乱靖难,方得保全宗社。诸位爱卿才气超迈,更兼一腔忠义,甚慰朕心。才生於代,必以经邦,官得其人,故能理物。还望诸位以先贤为楷模,以百姓国家为初衷,勉力为朕开太平。”

诸进士们再次叩拜,皇帝待他们起身后笑指着围着牡丹花的白玉栏道:“牡丹为先帝所喜,一直深藏大内,民间稀见,朕不愿独专此天地造化之美,年初朕命宋王与立节王亲为园圃事,从上苑移栽了八本过来,金玉为栏,酪酥为浆,专留作今日诸爱卿赏玩。此花艳朵层叠,国色无双,富有三春之盛,可谓集万花荣贵于一身,因此朕不吝金碧辉煌以贮之。君子多鄙薄富贵,其实是鄙薄不义之富,若此花,品类丰富,气度清秀,无人不起爱慕之心,许之富贵何妨?富贵于花,则为馨香艳色,富贵于人,则为忠信孝悌。愿诸君守此固有之富贵,如此花一般名芳一世,国家亦会如养此花一般爱惜诸君。”

薛崇简在一旁听着,自己和李成器闲得无聊养几朵花,也能被舅舅微言大义说出一番道理来,他刚想笑,忙又抿嘴忍住。皇帝笑道:“礼部侍郎为朕取士,朕已经赏过了,宋王与立节王为朕培此奇花,朕就于今日赏一杯酒好了。”皇帝亲自斟了两杯酒,李成器与薛崇简忙上前谢恩接了。新科进士们都未曾入朝,未曾见过这两位贵人,一时都好奇地抬头,想看看这让出太子位的宋王同太平公主的爱子生的什么模样。这一看别人尚可,常无名却是大惊失色,薛崇简看见他神色,回身时趁人不注意冲他扮个鬼脸,随即又作出一副端庄模样,站在薛王身后。

皇帝笑道:“朕原说今日是来凑热闹的,便不要因朕扫了兴。今日园中十步设一酒台,酒馔笔墨可供爱卿们自取,园中树上都簪了红笺,有了佳句尽可为朕留下。这园子很大,你们在此赏花也可,去游览园中景致也可,尽情玩闹过这一日,便要好生预备释褐的考试吧。”

一时诸人谢了恩,都拥向花栏边赏花,皇帝向李成器和薛崇简招手道:“这花你们也不稀罕了,来陪朕说会子话。”李成器与薛崇简上前,跪坐于皇帝身旁,李隆基的脸色白了一白,起身向外走去,高力士忙跟了上去。

李隆基大步只管往南走,高力士追上去道:“郎君哪里去?” 李隆基哼道:“不管哪里去,只莫在人家面前碍眼就是。”高力士道:“宅家尚未离席,郎君不在跟前侍候,终究有些失礼了。”李隆基冷笑道:“你看宅家身边,可有我立足之地?”高力士也无言,陪他默默走了几步,芙蓉苑为东南高西北低,越向南地势越高,两人爬上一座缓坡,到一座亭中坐下。

眼前景象陡然开阔了许多,李隆基缓缓透了口气,隔着如烟柳絮,望向南方一抹青山,忽然低声笑道:“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力士,你可知我们所坐的是什么地方?”高力士讶然道:“不是芙蓉苑么?”李隆基点头道:“芙蓉苑的南端为秦之宜春院,赵高以平民礼葬秦二世皇帝胡亥于此地。刚来长安的时候,我曾来这里寻过他的墓地,那会儿还竖了个残碑,后来先帝嫌晦气,就让人拆了。”

高力士笑道:“就那个指鹿为马的晦气二世祖么?他也值得殿下凭吊?”李隆基笑道:“我不是为了他,司马相如曾来此为他写过一篇赋。”他凝思一刻吟道:“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乌乎!操行之不得,墓芜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夐邈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佅。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他吟罢叹道:“当日逆韦专权,我和王同皎在此唏嘘良久,想不到一语成谶,先帝被奸邪所害。只是当日陪我登高之人,却已不在了。”

高力士默然,他明白,当日李隆基是感愤中宗,今日重来,心中忧虑只怕更甚。

两人静默观赏山下湖光柳色,高力士忽然听得脚步声,回过头,见一个年轻官员在背后东张西望,神情傲岸无礼,立时怒道:“殿下在亭中,何人轻慢!”那官员漫步进亭,冷笑道:“是么?我在外间只闻有太平公主,未曾听闻有太子。”

李隆基缓缓转过脸来,向那官员凝视一刻,点头道:“诸暨主簿王琚。我在王同皎那里见过你,看在你是他故人的份上,方才的话寡人不同你计较,你速速下山去吧。”王琚坦然望着李隆基一笑道:“殿下好记性。臣知道,臣这一身绿袍是殿下所赐,因此特来叩谢。”李隆基淡淡摇头道:“这却不必了,逆韦一场大乱,忠义之士所剩无几,你九死一生逃出来,便该惜福爱身,此后天下承平,好生为陛下效力吧。”

王琚听李隆基说的滴水不漏,知他还不相信自己,笑道:“臣九死一生是实,如今天下承平却未必。方才臣于亭外,听殿下缅怀王驸马,吊唁秦二世,殿下可知今日之祸乱,远胜逆韦与先秦时?”李隆基转头道:“你要吊古伤今,今日山下多的是骚人词客,与他们做文章去吧。”王琚哈哈一笑道:“太平果然不愧则天爱女!殿下面对逆韦刀兵时尚坦然无惧,如今她人在四百里外,且令殿下闻风丧胆若此,太平真可谓承则天大志者!”

高力士忍无可忍,怒道:“你这官儿找死么!”李隆基冷冷注视着王琚,向高力士道:“你去亭外守着。”高力士应得一声,便来到亭外,王琚犹望了高力士一眼,李隆基点头道:“他算是我恩人,王大人请坐。”他让出半边围栏,王琚上前提衣跪下,叩首道:“臣言辞无礼,冒犯殿下,罪该万死。只是如今朝堂病入膏肓,殿下又讳疾忌医,臣不痛下针砭,难醒殿下之心。”李隆基淡笑道:“朝堂如何病入膏肓,寡人又如何讳疾忌医了?”

王琚道:“以朝堂论,当日韦庶人智识浅短,亲行弑逆,人心尽摇,思立李氏,殿下诛之为易,所谓病在腠理。而今太平为则天之女,凶狡无比,专思立功,朝之大臣,多为其用。主上以元妹之爱,能忍其过,岂非毒入肺腑,病入膏肓?以殿下论,今日陛下宴请群臣与新科进士,陛下与诸王尚在园中,殿下却独自出走,岂非讳疾忌医?”

李隆基沉默一刻道:“陛下不愿见我。”

王琚正色道:“殿下误矣!陛下愿不愿见殿下,群臣不知,甚至殿下自己也不知,然殿下于百官前弃陛下而去,却是有目共睹。殿下愈如此,愈伤陛下之心,逞小人之志,难怪外间谣言纷起,实乃殿下举动失措所致。”

李隆基黯然道:“我便在陛下面前强作欢容,温凊定省,也难及人家一句话。”

王琚道:“让臣猜一猜,殿下与陛下隔阂如此之深,可是因为招太平公主回京一事。”李隆基吃了一惊,随即平定神情,道:“是否招姑母入京,陛下自由决断。”王琚笑道:“臣剖肝剜胆相见,殿下犹以虚词欺臣。太平离京两月,陛下思念胞妹,群臣碍于殿下,无人敢首倡请太平还京,陛下又不便亲自下诏,等得就是殿下一句话!何以到今日,仍不见有殿下只言片语?”

李隆基蹙眉不语,王琚接着道:“殿下真的便以为,放太平于京外,您便可坐稳了这太子位么?如今太平人虽在外,内有立节王得陛下恩宠,崔湜窦怀贞掌握中枢,外有萧至忠为蒲州刺史,代为传递消息。朝中机密,无有能避其耳目者,官员擢黜,无有能出其掌握者,殿下徒落一个逼走姑母的恶名,令陛下朝夕牵挂,对太平心怀愧疚有求必应,何苦来哉?”李隆基笑道:“难道迎她回来,寡人便安稳了?”王琚面上掠过一丝阴狠之色,道:“不招之于触手可及之地,如何下针砭?”

李隆基大吃一惊,一个数度朦胧闪现,但他从未敢认真想过的念头被这人骤然提出,虽知左右无外人,他仍禁不住心中乱跳,下意识左右回顾一下。为了掩饰这一刻的心慌,他侧转了脸望着山下,缓缓道:“投鼠忌器,奈何。”王琚低声道:“贮之深宫内,可免为鼠所伤。”李隆基摇头道:“你不明白,我一家人走到今日,骨肉零落。陛下同胞兄妹,而今惟存太平,何况陛下与宋王皆受她大恩,如此,是杀陛下与宋王也。”

王琚道:“天子之孝,贵于安宗庙,定万人。征之于昔,盖主,汉帝之长姊,帝幼,盖主共养帝于宫中,后与上官桀、燕王谋害大司马霍光,不议及君上,汉主恐危刘氏,以大义去之。其实陛下心知肚明,陛下离不得太平,天下却离不得殿下。陛下虽然仁柔,却非昏聩之主,殿下您功高天地,位居储君,非要有所抉择那一日,料来陛下亦会为天下保全明君!”

李隆基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山下一带春水如翠,遍山春花若锦,这真是欲让人肝脑涂地的山河。他望向王琚一笑道:“我欲重用君,奈何朝中与我亲厚之人,皆遭群小所忌。足下有何小艺,可隐迹与寡人游处?”王琚笑道:“飞丹炼药,谈谐嘲咏,堪与优人比肩。”李隆基哈得一笑道:“如此只恐委屈足下。”王琚笑道:“殿下尚不以为委屈,臣何敢有怨词?”李隆基笑着站起身道:“不登高处,不知天地之大,山川之美。我们也该下去,看看大哥的牡丹了。”

第八十章 节物风光不相待(中)

李隆基与王琚下山后,李隆基与高力士先行,王琚自在园中盘桓。他们回到芙蓉池边的水榭中,见皇帝面前酒馔已残,李成器兄弟并薛崇简都环坐在皇帝身畔,一派其乐融融景象。岐王李范抬头笑道:“三哥跑到哪里去了?爹爹让人四处寻你。”李成器让出一块位置,让李隆基坐在离皇帝最近之处。

李隆基笑道:“不知怎得,方才竟有些头晕,去水边歇息了一阵。儿子该死,令爹爹担忧了。”皇帝朝李隆基面上凝目望了一刻,李隆基这才发觉,皇帝眼睛微肿,似是哭过,心下暗惊。皇帝面上神情却是温和,关切道:“现在可好些了?”李隆基道:“不妨事了,臣请自罚三杯。”皇帝淡淡一笑,李隆基连尽三盏后,见李范手上执着两朵硕大的桃红并蒂牡丹,笑道:“大哥和花奴费了无数心血侍弄出来,你就如此糟蹋。”李范笑道:“这原是爹爹赏赐、花奴表哥亲手折了送我的,你不必替他们抱不平。”

李业笑道:“四哥今日有喜事呢!”李隆基笑道:“什么喜事?”李业笑道:“四哥是有备而来,命他府中那个婢女穿了男装,今日跟随内侍同来,趁着爹爹高兴,讨了孺人的封!大哥种出几朵并蒂牡丹,爹爹就赏了一对给他们。”李隆基笑道:“如此我还该敬四郎一杯。”

正说着,一个盛装女子以纨扇遮面,由内侍拖着长裙垂首逶迤而来,李业拍手笑道:“小嫂嫂来了,四哥还该做却扇诗。”李范想是被他们灌多了,打了个酒嗝,踉踉跄跄站起来,惺忪着醉眼道:“那一套不好用,看我的——”他涎脸涎皮笑道:“姐姐,我手冷了,给我暖暖。”边将手向那女子怀中探去,那女子低低惊呼一声,忙用手去挡,便露出面容,李业等齐声大笑,李隆基却是愣了愣。这女子他不算面生,是当日他们同被幽闭在洛阳禁苑,太平公主送给李范的婢女锦瑟。

锦瑟比李范大了一岁,容貌原非上乘,今日盛装之下却也有几分娇艳动人处。李范执着她的手凝眸良久,眼中无一丝戏谑之意,他将那朵并蒂牡丹一分为二,一朵簪在锦瑟高髻上,一朵别在自己幞头边。

趁着他俩旁若无人之际,李隆基悄声问李成器道:“爹爹怎么了?”李成器道:“方才四郎说起旧事,他少年时手足生冻疮,禁苑中冬日又无炉火,便是这女子以胸怀为他取暖。爹爹触动心怀,不觉垂泪。”李业也凑上来笑道:“那个元沅不是也跟你很好么,还不赶紧向爹爹请旨讨封?”李隆基被他一提,忽然想到数年前,那女子第一次与自己相见时,忐忑地抱着一床衾被,纤细的腰肢的倾侧,临水照影般沉默宁静。他心中狠狠刺痛一下,却是笑着在李业耳朵上一拧,笑道:“莫管闲事!”

李范带着锦瑟依次拜过父亲和几位兄长,又来到薛崇简面前,笑道:“她是你家出来的,你今日就充一次娘家人,也吃我一杯酒。”薛崇简见了方才李范望着锦瑟的神情,不似往日他与寻常乐妓调笑,心中也暗暗诧异,乐得成人之美,笑道:“你若不嫌弃,我把她认个妹子,你预备一份障车礼给我。” 李范歪着脑袋看定薛崇简笑道:“你说真的?”薛崇简笑道:“我在舅舅面前敢诓你么?”

李范最担心的事情,还是他的元妃韦氏出自名门巨族,且性子娇妒,锦瑟出自掖庭,为妾为婢会受委屈,所以才等至今日,寻得个皇帝兴致好的时机,向皇帝讨了封号。若是锦瑟拜了太平公主为义母,身份可比孺人矜贵百倍,他霍然提衣扑通跪倒在薛崇简面前,笑道:“你代姑母受我一拜。”锦瑟忙也跪下,哽咽叩首道:“公主与郎君的大恩,奴婢粉身难保。”薛崇简笑着扶起他们道:“以后做了孺人,别奴婢奴婢的了。”

李隆基笑道:“既然花奴认了妹子,今日便是天子娶妇,公主嫁女,不该如此草率,不若你们再等几日,等姑母回来,三哥亲自为你操办场热闹的。”

他话音未落,李范虽是醉中,也不由惊道:“姑母要回来了?”皇帝李成器并薛崇简都禁不住抬头望着李隆基,李隆基转身对着皇帝跪起身子,正色道:“姑母离京已逾两月,臣尚且时时挂念,何况立节王骨肉之亲。陛下只此一妹,臣等唯此一姑,不当远置他所。臣恳请陛下,招姑母回京。”他说着叩下头去。

皇帝微微怔忡了一下,望着李隆基迟疑道:“三郎……”李隆基低声道:“外间多有传言,以臣之故,致使陛下兄妹远隔,臣万死不敢担此不孝之名,还望爹爹垂怜。”李成义笑道:“三郎要是早几日说就好了,今日赏花,便是咱们一家团圆了。”

皇帝叹了口气,亲自探身扶起李隆基。李隆基但觉父亲温软的手与自己相握,那双手微微湿腻,手背上已浮出几条皱纹。这本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事,他心中却只觉得怜悯,并无任何感动处。皇帝微笑一下,向薛崇简道:“花奴,你还该谢谢三郎的。”

薛崇简虽然自上次受责以来与李隆基更加不睦,但李隆基今日率先请召回母亲,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刚转向李隆基跪正身子,口中道:“臣谢太子殿下……”李隆基已忙扶住他,阻止他下拜道:“花奴如此,是令我无立足之地了。”他又一笑道:“臣有个荒唐的主意,外间被进士们招来的平康乐妓还没有散,今日有四郎的喜事,不妨就破个例,叫她们进来歌舞一场。听惯了教坊司中正平和的调子,今日也换换耳朵,不知爹爹以为可否?”皇帝笑道:“朕原说今日是来做看客的,人是他们请的,我们就借光凑一凑也无妨。”

内侍们忙去外间传唤乐妓,便在水榭中铺陈开诸般乐器,李隆基亲点一个身材硕长容貌美艳的舞妓下场,李范今日心满意足,便自告奋勇要鼓瑟,于是一干皇子们纷纷下场,就在水榭外花树下摆起歌舞场。李成器吹笛,李守礼击磬,李隆基打羯鼓,李成义打手鼓,锦瑟弹琵琶,李业抓筝,薛崇简换了衣裳,与那女子共舞胡旋。一时丝竹悠悠,鼓声咚咚,琴弦铮铮,舞妓与薛崇简手足上戴的金铃响成一片,衣袂与长裙翻飞中,卷起桃花千万片落红成霰,浩浩荡荡飘落于诸人的幞头上、衣衫上。

皇帝执着酒杯,含着微笑望着这场繁华到极处的歌舞,望着李成义面上憨厚的笑容,李隆基面上沉静的笑容,李业面上稚气未脱的笑容,李范与锦瑟一望之间的灵犀暗通的笑容,李成器望着薛崇简穿花蝴蝶一般的身影时,面上浮起的沉醉的笑容。这些真诚的笑容都青春艳丽到了极处,让他艳羡地心生恐惧,仿佛天心月圆,枝头花满,不知道在歌阑舞散后,该如何面对那空寂活下去。

他的祖父、父亲、母亲都缔造过大唐盛世,可是在他的心中,想到盛世二字都是一片朦胧,多么富足的盛世下都有惨淡的泪水,浓稠的血迹,黯然的别离,遮不住的破败,听不见的诅咒。唯有今日,他对着这群载歌载舞的少年人,对着这些心满意足的儿郎,想着他牵念的人即将归来,心中填满了欢喜与期盼。李旦确信他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完满又团圆的盛世。

数日后,以太子力请,皇帝降谕亲招,太平公主从蒲州回到长安。皇帝派太子、李成器、李成义、薛崇简到春明门亲迎,他自己则于太极宫中等候。午后时分,薛崇简与李成器终于望到了遥遥而来得人马,皇帝因太平公主举荐,特将蒲州萧至忠调入门下省,此番由他亲自护送太平公主入京,随行人员足有五百余人,为首的是内侍与护卫举着伞、扇等物,两侧是皇帝派来的羽林身着甲胄,高踞马上,佩剑执矛威风凛凛地从行。中间是数十人抬着一顶锦绣覆盖的步辇,太平公主端坐于辇上。李隆基等人站在城上,远远只看见太平大红色的衣裙在春末正午的阳光下明艳如火,这一队人马,便似是羲和的扈从,载着一轮旭日缓缓而来。

薛崇简早按捺不住,不等母亲车马行至城下,便率先奔下去,跨上一匹马向母亲奔去。李隆基远远看着太平拉薛崇简上辇,将儿子揽入怀中摩挲,似在倾诉别离之情,向李成器和李成义笑道:“咱们也下去吧。”三人动身下城,李成器和李成义便肃立于李隆基身畔,待步辇行至,萧至忠等人慌忙下马,叩见李隆基与诸王。太平公主仍然仪态万方坐于辇上,李隆基大步上前执住辇头,仰视着太平公主。她彼时已年过四十,所用妆容更加艳丽,更令人惊叹的事她头上高逾两尺的金玉冠,数百片碧玉与宝石琳琅生光,配着遍身以金线织成鸾凤文章,令李隆基想起当日则天皇帝为自己塑的金身。

李隆基早听说过崔湜送给太平的玉叶冠,却是第一次见太平戴出来,他目光在那冠子上一转,又落回太平面上,笑道:“姑母万福。数月不见姑母,光彩更胜别时。”太平笑道:“姑母老了,哪里比得了三郎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她站起身,向薛崇简笑道:“扶我下去,拜见太子殿下。”李隆基忙道:“陛下自晨起下朝后就在太极宫中等候,望眼欲穿,连午膳都未曾用过,还请姑母速速入城,以慰圣心。”他又站进一步,低声笑道:“侄儿觍颜请与姑母同辇,不知姑母可愿赐我这一席之地?”

太平笑道:“太子肯屈尊上辇,是赐我如天之宠,岂敢有违。”李隆基便笑着登上步辇,坐在太平另一侧,李成器与李成义便也都各自上马,行于车队之首,威仪棣棣行入城中。

太平方才初抱住儿子时还洒了两滴泪,此时入城,却是目不斜视一语不发,口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接受沿途百姓的瞻仰。李隆基稍稍侧目望着姑母的侧脸,太平一双凤目原本微微上挑,配上螺子黛所画娥眉更增凌厉之感,额角绘出流火状的额黄,眉心再以金箔做花钿,让人一见便心生敬畏。李隆基微微闭上眼睛,姑母年轻时的容颜,他已经全然想不起了,身旁的这张脸,与记忆中则天女皇登基时的脸渐渐融合,分毫无差地相互重叠。他藏在朝服广袖中的手,便不由悄悄握住。

车辇行至太极宫,李成器李成义下马不行,皇帝派内侍来传话,太平公主不必下辇,步辇便一路抬至了武德殿前。果然见皇帝负手站立于殿外,那姿势似是守望了许久,太平面上的矜持之色立刻被悲戚代替,她痛呼一声:“四哥!”抬辇之人吓了一跳,慌忙停下,薛崇简与李隆基忙扶她下辇,太平提着九破长裙,快步向皇帝奔去,皇帝顾不得身份,也一路奔下。两人于阶下相遇,太平拜倒于皇帝足下,失声痛哭,皇帝亦不由垂泪,弯腰将太平扶起,一边轻拍她背脊一边低声宽慰道:“好了好了,朕不会再让你离京了。”太平哭道:“我到了蒲州,才知道骨肉离散,身世飘萍是何等滋味。陛下,阿月在这世上可以依靠之人,只有四哥了。”皇帝用衣袖为她拭泪,只是低声道:“四哥知道,是四哥亏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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