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两条麻了的腿爬上床,小和尚忿忿地钻进床里,把言陵挤到了边上。
“记仇鬼……”
思齐在朦胧的黑暗中捏了把言陵的脸,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眼。
但没过一会儿,他又睁开眼,心有余悸地爬起来把房间的窗户都检查了一遍,确认关好了,再度翻身上床。
只是这次,小和尚拉开被子,轻手轻脚把自己和言陵紧紧裹在了一起,还悄悄拉起言陵一只手盖在了自己的背后,然后扯开言陵的衣领,把脸死死埋了进去,小声笑道:“进来贼人也先砍这个大个儿的……”
像是安心了一般,小和尚窝在言陵怀里,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还打起了小猫一样细细的小呼噜。
言陵睁开眼,木然的视线在小和尚身上转了一圈,收了回来,合上了眼。
昏沉未醒的睡意中,突然有嘈杂的吵闹声传来。
“思观师兄!”
“别打了,别打了!”
单薄的窗纸根本无法阻挡这叫喊声,言陵透过青色的纱帐望了一眼,窗外蒙蒙亮,时候应该还早,远不到撞钟起床的时辰。
“好吵……”
怀里一通乱拱,睡眼惺忪地小和尚下巴搁在他胸口,慢慢睁开眼。
先是一愣,然后面皮薄的小和尚就惊醒了般,耳根微红,避开言陵呆滞的目光,飞快翻身下床,“我听见有人喊思观师兄了,兴许出事了,我去看看……你接着睡。”
思齐脸也顾不得擦,穿上衣裳和鞋,便火烧屁股一样推开门走了出去。
看了眼那道半开的门,言陵慢慢起身,一点一点蹭着踩上鞋,又慢吞吞套了里衣,披上外衫,缓缓走到门边,没有出去。
院子里打得正热闹。
不少思字辈的僧人都住在这座小院里,横竖三排寮房,如今大半都开了门,十来个小和尚聚集在院子天井那儿,手忙脚乱地去拉中间两人。
中间两名僧人看年纪已是过了弱冠,俱都衣衫不整,僧袍凌乱。其中一名仿佛连裤子都没穿,脸色惨白,精神恍惚,被人拉开时隐约露出衣衫内里大片的青紫红斑,一双眼死死盯着对面几步之隔的和尚,气得发抖。
“思勉……”
这名叫思观的年轻僧人咬牙切齿,“我真是看错了你!”
思勉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神色难看,低着头,哑声道:“思观师兄,是我鬼迷心窍,犯了错,你要打要骂……”
他说着,似是不忍地抬起眼看了思观一眼,但也就是这一眼,他原本自责愧疚的目光突然一滞。
“打骂?”
思观平复了下怒气,闭了闭眼,尽量心平气和道:“我打你骂你有什么用?等会儿住持和师父醒了,我们去……”
“思勉!”
“思观师兄小心!”
话音未落,一片黑影突然兜头罩在了思观眼前。
思观蓦然睁眼,却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猩红血幕猝然洒下,几点温热的鲜血喷射出来,溅在了思观的脸上。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思勉的面容近在咫尺,染满了血污,一边脑袋被他自己手里不知何时拿起的一把斧头砸开一半,几乎削掉半个脑袋。
红白之物流泻出来,滴滴答答落满僧袍。
思勉的身体摇晃了两下,栽倒下来,手里的斧子咣地坠地。
思观呆呆站在原地。
院内瞬息一静,旋即惊喊与哗然并起。
思齐踉跄着走到门口,却看见言陵站在门内,难以置信的表情顿时收起了一点,忙伸手去推言陵,低声道:“你、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没、没什么事……是、是师兄们闹着玩……”
闹着玩,闹出人命来了?
言陵没说话,却在思齐靠近的刹那,状似不经意地翘起手指一勾,将小和尚随意挂在衣襟上的小兔子玉坠打了下来。
啪地一声,玉坠落地碎了。
思齐没注意言陵的动作,惊了下:“这是思渊师兄送的……”
正懊恼地要收拾,却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便只好先把言陵塞进门里,掩上门。
“在,我在!”小和尚跑远了。
言陵站在门内,透过一条细窄的门缝,看到了对面寮房内,藏在窗子阴影后的思渊。
思渊静静注视着院内呆愣的思观和满地的鲜血,抬手摩挲了下脸上的两道伤口,笑意盎然。他留意到一道视线,笑意一收,隔着整座院子,望向那扇半掩的门。
目光相接。
言陵面无表情,缓缓动了动脚,脚尖慢慢碾磨,然后挪开,露出一条细长的小虫的尸体,血肉糊烂。
是从思齐的玉坠内掉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更新在晚上十二点
第二十四章
“住持来了!”
有人高喊了一声。
院子内混乱的场面一静, 惊慌失措的僧人们转头,便见空了大师匆匆迈进了院内。
许是太过焦急, 空了大师的袈裟都未来得及穿上,只披了件僧袍,鞋底儿也未踩实, 跨过门槛的第一眼,便看见了那滩刺目的鲜血。
空了大师的嘴唇哆嗦了下, 拄着禅杖快走几步,来到思勉的尸体旁。
“师父……”
听到禅杖砸地的声响, 木然跌坐在地上的思观猛地回过神来,看向空了, 嗓音嘶哑颤抖, 语无伦次:“思、思勉师弟他……我……我不知道他……”
空了来的路上已经听僧人颠三倒四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只是未亲眼所见,心中还存着侥幸。但眼下尸体残破, 血流遍地,那侥幸便被击得粉碎了。
他矮身将思勉的尸体扶起来,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又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环视四周惊骇无措的僧人们一眼, 将视线定在还算有几分镇定的思齐和思渊身上, 沉沉叹了口气:“思渊,思齐,你们两个去地窖里找一副棺材, 收殓了思勉吧。”
听到这声吩咐,思齐才从怔怔出神中拉回神思,看了眼旁边不知何时出现的思渊一眼,低声应道:“是,师父。”
空了大师是昭闻寺的定心骨。
一条条安排落下去,僧人们便都渐渐回了神,神色复杂地搀着思观去了住持禅房,留下几人打扫院子。
“思勉师兄……就这么死了?”
去往后院地窖的路上,思齐犹是不可置信。
昭闻寺多年以来都是青灯古佛安安稳稳的清净日子,不要说人命官司,就连半点波澜也无。如今却突然出了这等怪事大事,一时令人难以接受。
“昨日……思勉师兄还帮我挑了水……”他心里后知后觉地泛上一股惊悸般的难受,眼眶也泛了红。
走在前面的思渊回头看了思齐一眼,手里的风灯摇晃,映着他的面容也模糊不清。
“思齐师弟,你年纪还小,很多事都不懂。”思渊突然道,“你觉得思勉对你好,是个好人,对吗?”
小和尚看了眼思渊的侧脸,拢了拢僧袍的衣领,没有说话。
思渊嗤笑了声:“帮你挑水……思勉平日也帮思观师兄挑水,砍柴,抄经,还特地亲手制了极好的宁神香,就为思观师兄能睡个好觉。你心性单纯,看不出……这寺内相貌稍好点的,哪个他没有献过殷勤?有些时候,佛门清净地……也尽是藏污纳垢之地。不然你说,一个寺庙,又为何要在地窖常年备着棺材?”
一层冷汗铺在思齐后背。
他头一次听闻这种言论,心中震惊又发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思渊好似也不求他的应答,几步来到地窖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锁。
这地窖思齐从未来过,但思渊却轻车熟路,开门通了会儿风,把风灯塞给思齐:“在门口给我照着亮,我把棺材拿出来。”
说完,思渊便走了进去。
“拿?”
思齐留意到思渊用的词,下意识将手里的风灯往门里伸了伸,铺开一片昏黄的光,照亮了大半个地窖。
地窖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很小。黑漆漆的,有一道灰土堆的台阶蜿蜒向下,一股寒气沿着台阶爬上来,冲得思齐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仔细看了眼,却没看见里面有什么棺材,只是冒着一股股寒雾,似乎放着许多冰块。
思渊的身影被风灯的薄光拉得扭曲过长。
他似乎弯腰捡起了点什么,然后便转身走了出来。借着光亮,思齐看清思渊手里托着的,是一罐子冒着寒气的水。
“那棺材……”思齐诧异。
思渊反手锁上地窖门,掂了掂手里的罐子,“这不就是?”
他瞥见思齐错愕的神情,眼中掠过一抹讥讽,边往回走边道,“思齐师弟,你是弃婴,自幼便被养在寺内,也有十七八年了,对于昭闻寺,你便一点都不知晓吗?”
“知晓什么?”思齐觉得今天的思渊有些奇怪。
思渊略带深意地看了思齐一眼:“当今天下,术士不超千人,且多得是连普通人都不如的。成为术士的那些人,有靠祖传秘宝的,有天赐机缘的,有得遇仙人造化的……那你猜咱们昭闻寺,一代一代的术士,都是怎么来的?”
整个昭闻寺,大多都是普通僧人,成为术士的不过就是三人。空了大师,思观,还有思渊。
思齐对这些一知半解,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说话,皱着眉摇了摇头。
“昭闻寺的术士操纵红玉,净化怨气,这些红玉又是从哪儿来的?”思渊看向思齐,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世间有没有妖怪我不得而知……但魔与鬼,我们就在养啊。”
思齐脚步一顿,愕然抬头。
但思渊却避开了他的视线,又恢复了一副略微悲伤的模样,叹道:“思齐师弟,快些吧,不要让思勉等急了。”
说罢,也不管思齐跟得上跟不上,直接加快了脚步,健步如飞地冲出了后院。
不少僧人都在院子里清洗鲜血,蒂簿眼中残留着恐惧与惊愕。
思齐气喘吁吁地追进来时,思渊正好将罐子里的寒水灌进思勉的口中,然后将思勉搬进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内的一副薄皮棺材里。
棺材被抬进了临时搭起来的灵堂里。
空了大师坐在最前面的蒲团上,对聚集进来的僧人们道:“思观与思勉一事,我已尽知。两人各有错处,思勉已死,不究死者。思观……我已废了他的红玉,再不是我昭闻寺的术士,今日天亮,便开门将他逐出寺内。”
所有僧人都知道住持对戒律看得有多重,也无人敢出声求情。
思齐迟疑着想要开口,却被一只手捂住嘴,带进了散满阴影的角落。
在人衣领子里埋了一夜,思齐在这只手伸过来的刹那便猜到了是谁,也没挣扎,任由手的主人将他慢吞吞拽到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