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重重砸倒在地,扬起一片混沌尘土,而在这片黄色的雾霾中,那座陈旧的废宅正在片片剥落,化为齑粉。
“少主人。”侏儒连滚带爬躲到萧澜身边,惊魂未定。
陆追与林威初时也有些诧异,不过仔细想想,既然是萧家的祖宅,那萧澜能破这机关迷阵也不意外。
灰尘模糊了视线,耳边也传来沉闷声响,而待这一切都平静下来时,一处与先前那废宅有几分相似,但却又截然不同的屋宅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蛛网遍布墙壁斑驳,如同刚自地底升腾,散发着郁郁沉沉的腐败之气,青苔横生,像是从来未见过阳光。无数白骨交叠在院中与走廊,木柱早已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院中那颗枯树倒地时根须带出的泥土,尚且有几分新鲜与潮湿。
侏儒喃喃道:“这……”
萧澜握紧右手,一步一步走向那白骨宅。
“少主人。”侏儒一瘸一拐,追上前拉住他,“别进去了。”
“怕什么,这是我家。”萧澜道。
“可都这么多年了,看着又邪门得紧。”侏儒心悸,“还是回去吧。”
萧澜摇摇头,独自走到院中,俯身想将那些白骨都收归一处。虽不知其中有没有自己的父亲,但也总归都是萧家人。
侏儒跟在他身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片寂静里,屋中却又传来一声呻吟,像是有人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谁!”侏儒拔出匕首,有些惊恐地怒斥了一声。
萧澜也站起来,皱眉盯着一处破旧屋宅。
沙沙声传来,像是有人在地上爬行。而后便是一双漆黑干枯的双手骤然伸出,死死握住了门槛。
饶是在墓穴中长大,见到这一幕,侏儒还是吓得险些叫出来。
萧澜暗自握紧鞭柄。
“吱呀呀”的声响后,一个娇小的身影费劲地爬了出来,唇角挂着暗色血液,眼底写满不甘与恨意,以及模糊到几乎看不清的几分凄婉,红衣在灰尘里拖出一道厚重血痕。
“姑娘!”看清她的面容后,侏儒倒吸一口冷气,赶忙上前将人扶起来,“怎么会是你?”
萧澜道:“你认识她?”
暗处,陆追与林威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出同一个疑问——按照阿六的功夫,应当不至于能将翡灵打成重伤,所以在昨夜,应当有不止一个人闯入了白骨宅?
“她是翡灵姑娘啊。”侏儒急急道。
“翡灵?”萧澜蹲在她身边,“是姑姑失踪多年的女儿?”
“是她。”侏儒想要将人先背出去,却被萧澜一把按住,“骨头都碎了,别折腾了。”
“你是云涛。”翡灵一把拉住她的衣襟,像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几乎是在哑着嗓子尖叫。
“萧云涛?”萧澜道,“他是家父。”
“原来云涛是你爹。”翡灵眼中的光华黯淡下去,痴痴盯着他看了一阵子,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事情,一层黑霾瞬间浸染双瞳,“你是陶玉儿的儿子!”
萧澜侧身躲开她干枯的双手:“你冷静些,我带你去找姑姑。”
“我不回冥月墓!”翡灵疯了一般想要扑上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那蛇蝎心肠的娘!”
“姑娘,姑娘!”侏儒赶忙抱住她。
两人挣扎间,翡灵原本就被震碎的骨头剧烈移位,重重穿透了五脏六腑。暗色的血液不断涌出嘴,很快便将身下土地染透,最后一丝生机也消散无踪,墨黑的瞳仁盯着天空散开,像是在不甘这满是遗憾的一生。
侏儒深深叹了口气,将她瘫软的身体放在地上。
“要带回去吗?”萧澜问,“姑姑找了她这么多年。”
“这种结果,还不如一直找下去。”侏儒喃喃道。
“你想瞒着姑姑?”萧澜看着他。
听他这么问,侏儒像是才猛然回神,赶忙低头道:“属下不敢。”
“说说看。”萧澜蹲下,从她怀中抽出一方手帕,轻轻遮住那涣散的双眼,“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翡灵姑娘是姑姑唯一的女儿,极少出墓,后来有一次溜出去玩,就再也没回来过,那阵她刚满十八岁。”侏儒道,“姑姑派人四处去找,几年之后总算有了下落,可姑姑听到之后非但不高兴,反而勃然大怒,后来才传出消息,说姑娘为了一个男人,用墓中药物将她自己生生变回了九岁的模样。”
萧澜猜测:“为了我爹?”
侏儒点头。
萧澜道:“怪不得她那么恨我娘。”
“现在要怎么办?”侏儒站起来问。
“烧了吧,连同这宅子一起。”萧澜道,“至于姑姑那头,我自会向她交代。”
侏儒点头答应,将院中枯树归拢到一起。
“喂喂!”林威远远急道,“别点火啊,万一阿六还在里面!”若是被活活烧死,岂不是很亏。
“待会记得去找人。”陆追拍他一把,自己用面巾蒙住脸,纵身凌空三尺青锋出鞘,铮鸣不绝。
“谁!”侏儒大惊。
陆追一语不发,剑锋直指萧澜心口,身姿飘逸,轻灵如同一尾鱼。
侏儒拔出匕首扑上前,却不出三招便被打退。萧澜手中铁鞭扫破尘埃,倒齿缠住剑锋,带出串串火化。
陆追且战且退,一路有意带他前往密林中。那侏儒从地上爬起来,想要追过去,后脑勺却又重重挨了一下,摇摇晃晃重新倒在了地上。
“得罪了。”林威将手中石块丢在一边,冲进屋宅寻人。
密林中的两人愈战愈烈,数百招后,萧澜单手卡住他的脖颈,将人倒推到河边,咬牙道:“真当我看不出来你是谁。”
陆追道:“原来阁下对我的容貌如此烂熟于心。”
萧澜抬手便将他丢进了河里。
陆追:“……”
下一刻,一条铁鞭又当空飞来,绕圈缠住他的肩膀,将人带出河面抛到了一旁的泥地上。
陆追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气喘吁吁靠坐在树下,伤口隐隐渗出鲜血。
“为什么要跑?”萧澜蹲在他面前,右手捏起他的下巴。
陆追勉强含糊道:“我以为是因为你的疏忽,才会让人抢走我。”
萧澜冷笑:“那日你几乎抱着那人不舍得撒手,当我瞎?”
陆追:“……”
陆追道:“可我也自己来了洄霜城。”
萧澜拉着他的衣领,想将人拽起来,却不慎撕开一大片布料,露出大半胸膛。
“喂,你做什么!”林威刚一找来,便见陆追湿漉漉坐在树下,一人正在撕扯他的衣裳,顿时被吓了一跳,赶紧拔刀跑过来。
陆追遮住胸口,也用疑惑的目光看他:“你脱我衣服做什么?”
萧澜:“……”
登徒子啊这是。林威或许是在山海居中做伙计做久了,总觉得谁都在觊觎自家二当家,于是赶忙脱下外袍将人裹严实,以免被人看了去。
“扶我起来。”陆追拍拍他。
林威将他搀起来,带着想要往外走,却被萧澜拦住:“都到这阵了,你还想跑?”
林威拔刀出鞘:“闪开!”
陆追示意他没事,看着萧澜道:“既然撞上了,那正好将话说清楚,你我此行的目的,一大半都是为了红莲盏,所以既然来了这洄霜城,也不必担心谁会先走。而我之所以会在定海城先离开,是因为知道鬼姑姑定然会派人跟着你,做事不方便,我一个人行动反而更利索些。”
“你住在哪里?”萧澜问。
“城西三福街小院,门口有一棵大柳树。”陆追答。
“方才为何要冲出来?”萧澜又问。
陆追坦白:“为了找人。”
“阿六?”萧澜猜出答案,冷笑,“你倒是本事不小,这都能见缝插针找人盯着我。”
“宅子里没找到。”林威小声道。
“你可知他去了何处?”陆追问。
萧澜摇头:“我来这城北,也是为了找他。”
“看来除了红莲盏,我们又多了另一个相同的目的。”陆追叹气,“在你派阿六前往城北的第一夜,他其实便已经冲破幻境,踏入了真实的白骨废宅,这次失踪恐也与此有关。我会派人出城去寻,若你有什么消息,也劳烦告知我一声。”
萧澜道:“既然是你的人,那我就不寻了。”
“找到他,还能用来威胁我。”陆追被林威扶着,慢慢往林子外走,“这种好事不常有,毕竟在这世间,我看重的人与事不算多,他算是其一。”
萧澜盯着他的背影,倒也没有再追上去,直到四周重新寂静下来,方才回到萧家废宅前,点起了一把冲天大火。
木材燃烧的“哔啵”声中,那侏儒终于醒了过来,爬起来晃了晃脑袋,想起遇袭事情,急道:“方才——”
“跑了。”萧澜打断他。
“是何人?”侏儒问。
萧澜摇头:“不知。”
侏儒还欲再言,但见他面色阴沉,宅子里又在火化亲人尸骨,也便不敢再开口。
火光逐渐减弱,最后连青烟也被吹散,萧澜跪地磕了三个头,方才策马回了洄霜城,一路再未转身多看一眼。
翌日下午,有砍柴人发现这被焚毁的屋宅,将消息传回了城里。于是百姓闲聊时便也会提起,都说那废宅空了这么多年,这阵总算是被老天收了回去,怕是主人家的冤屈已经洗清,否则也不会烧得那般干净。
萧澜独坐院中,仰头饮下一杯酒。
牛大顶又探头进来,见依旧只有他一人,难免遗憾:“我那义弟还未回来吗?”
萧澜道:“他或许已经独自去远行。”
牛大顶问:“去了何处?”
萧澜答:“江湖。”
此番对话,当真是与说书先生的话本里一模一样。牛大顶觉得这或许会是自己此生唯一一回离江湖这么近,一时之间有些心酸,又有些不舍。
萧澜道:“你要走了吗?”
牛大顶点头:“舅舅的寿辰已经做完了,我也该回去了。”
萧澜问:“何时出发?”
牛大顶道:“五日后。”
萧澜却摇头:“你今晚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