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女子正斜靠在石床上,黑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盖住那穿着红色肚兜的身体,肌肤平滑细腻,长裙下半掩的双腿修长,脚趾莹白如玉,被细细染了红色的丹霞。
她痴痴看着镜子里的脸,眉眼艳丽无双,顶多不过二十岁。
二十岁啊……她无声地笑起来,手指一寸一寸摩挲过脸颊,久久不愿放下,即便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也不舍得将目光移开那镜中人的脸。
一个黑影悄然出现在身后,佝偻着腰,阴沉着脸,如同这许多年来一样。
药师转过身,两条赤裸的腿交叠在一起,咯咯笑着看她,像是并不讶异这不速之客的闯入。
“你疯了。”鬼姑姑的表情并没有太多变化,心底却杀机骤起。
“我疯了?”药师穿上那艳红的绣花鞋,扯过一旁的纱袍罩在身上,缓缓踱下台阶,“是,我疯了,在数十年前,就被你与师父逼疯了。”
“当初分明就是你自己答应的。”鬼姑姑道。
“那是因为当初师父只给了我两个选择。”药师一步一步逼近她,声音尖锐,一口牙也险些咬碎,“要么死,要么将命换给你,若你是我,当时会怎么选?”
看着她那被仇恨燃烧成赤红的双眼,鬼姑姑从身后猛然抽出长剑,朝着药师的面门斜刺而去。她并不想回答那些陈年旧事,也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当初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换做谁心中都会有怨气,这些年来全凭同一条命,才会勉强维持住平静的假相。她一直就知道药师心中不忿,也曾想过倘若有一天,药师与自己的命不再联在一起,那时又当如何。
答案只有一个字,杀。
倘若那层虚伪的表象被撕破,露出狰狞而又鲜血淋漓的真相来,唯有杀了药师,才会永绝后患。
只是药师的速度却比她更快,脚下一点,身形就退到了五步开外。这具身体原本属于一个年华正好的青楼女子,她派人假装富商,花了重金方才接出城。
在见到青楼女子的第一眼,药师就相中了那张漂亮的脸,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想让这一次吞噬成功,而有了先前许多次失败的经验,她这回终于得偿所愿,顺利醒了过来。
抚摸着这张绝美的脸,药师整个人都被狂喜淹没,更是将那不知何处抓来的村姑忘了个一干二净。她迟迟没有离开大殿——并不是惧怕鬼姑姑,而是想要再多欣赏一阵镜中妖媚艳丽的容颜,像是一朵红色的花,年华正好,层层叠叠,鲜艳欲滴。
两人激战更甚,剑刃相接打出串串火光。数百招后,黑色虫蚁突然从天而降,将鬼姑姑的手腕牢牢包裹住,尖锐的毒牙刺破苍老皮肤,将毒液染进了血液。
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鬼姑姑手臂麻痹,改用左手向她攻去。
药师眉间挑过一丝恨意,只凌空一斩,便将那鬼爪一般的手砍落在地。
鬼姑姑痛呼一声,踉跄跌坐在地,鲜血从断腕出汩汩涌出。
“认命吧。”药师拖着滴血的剑刃,居高临下看着她,嘲笑道:“我认了这么多年,怎么轮到你了,要认个命就这么难?”
“你……”鬼姑姑声音里有不易觉察的颤抖。
“没想到吧,我功夫会居然高出你这么多倍。”药师笑容愈发讥讽,“不过仔细想想,从小到大,你成亲生子一样都没落下,我呢?十几岁就顶着一张丑八怪的老脸,又有哪个男人愿意要?只能将自己关在暗室中,日复一日的练功,好让那折磨人的时间过得快些。师父骂我愚笨,你就真当我毫无资质,又蠢又笨?”
鬼姑姑挣扎道:“澜儿,澜儿回来了。”
“你那废物徒弟,回来又能如何。”药师摇头,“连你都不是我的对手,还想指着那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来报仇?”一边说,一边用剑尖划过那张皱纹横生的脸,笑道,“我从小就在想,什么时候也能毁了你的脸,可惜这一天终还是来的太迟了,现如今你这树皮一般的脸,毁了与不毁,又有什么区别呢?”
鲜血从额上流下,糊住了视线,鬼姑姑在一片模糊里,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却又听不清。
她也曾想过,将来有一天若死了,究竟是会寿终正寝,还是会死在旁人手里。要是后一种可能,那旁人又会是谁,是觊觎冥月墓的江湖中人,是陆无名,是陆追,是海碧,是陶玉儿,还是这么多年来结下的仇敌,她甚至想过萧澜,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最后等来的那个人竟会是药师。
像是戏弄老鼠的猫,玩够了,药师终于剑锋一斜,挑断了那垂死之人的咽喉。
血像是永远都不会流干,蛇行一般在地上游动,最后聚集成一滩浓稠的死水,将绣花鞋与那鲜红的裙摆染得颜色更深。
一个又一个染血的鞋印,踩出一条通往大殿外的路。守门的弟子还在惴惴不安,想着就这么放鬼姑姑进去,若药师怪罪下来,只怕自己免不了一通责罚。这么想了半天,心里就越发紧张,连耳边有人说话都没听到。
一记清脆的耳光扇在脸上,弟子终于被打醒,惊魂未定跪在地上,却又吓得尖叫起来。眼前是一双被血浸透的绣鞋,和一具被丢在地上的尸体……那尸体、那尸体是鬼姑姑!
“药,药师!快来人啊!”他骇然地叫出来,认定是这不知从何处来的妖女杀了姑姑。
“蠢货!”药师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命令道,“去召集所有分堂的人来。”
“你……”弟子牙齿打颤,趴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女子,那是完全陌生的面容,可方才她说话的语调与神情,甚至说话的内容,都莫名熟悉。
“换了一张脸而已,就不认识我了?”药师咯咯一笑,眉眼诡异一挑,百媚千娇。
……
萧澜推开头上挡板,再度回了红莲大殿。
在意识到药师极有可能抓了不止一人后,他当即便折返冥月墓,想要一探究竟,却不料昨日还死寂沉沉的墓穴,这时却变得沸腾起来,不断有人从外头跑过,嘴里急急说话呼喊,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萧澜站在门后听了一阵,眉心逐渐拧成死结。
阳枝城中,陆追揣着手站在院里,道:“你让不让开?”
“不让。”阿六盘腿坐在院门口,“那姓萧的说了,不准让爹离开这院子。”
“嘿呀!”陆追扯住他的耳朵,“你究竟向着谁?”
“当然是向着爹啊。”阿六道,“可我若起来了,爹就要去冥月墓找人,那可不成,危险。”
陆追苦口婆心:“我不去冥月墓。”
阿六道:“我不信。”不去冥月墓,你让我走开作甚。
陆追道:“我去厨房找些吃的。”
阿六大逆不道曰:“不准吃。”
陆追:“……”
阿六道:“饿着也比去冥月墓强。”
陆追在院中转了两圈,猛然出手向着他劈去。
阿六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臂如铁链千斤坠,坐在地上纹丝不动,很泼皮。
陆追拔了两下腿,比埋在泥地里还钉得结实,再一看那闪烁着殷殷期待的硕大双眼,人彻底没了脾气,也学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幽幽。
阿六嘿嘿笑,从袖中掏出一包花生酥糖讨好他,两人你一颗我一颗,吃得满地渣。
直到后半夜,萧澜方才回来。
“真出事了?”听到屋门响,陆追也披着外袍下床,将烛火挑得更亮了些。
“你猜得没错,”萧澜顿了顿,道,“姑姑死了。”
陆追吃惊:“药师干的?”
萧澜点头。
“怎么会。”陆追觉得这事蹊跷又突兀,“鬼姑姑的功夫怕是高出药师三倍都不止,为何会如此轻易就……”
“或许是用了毒药,或许这么多年来,药师一直在隐藏自己真正的实力。”萧澜道,“无论是哪一种,现如今的结果都是一样,她夺取了一名年轻女子的身体,杀了姑姑,现在是冥月墓新的主人。”
“可那些弟子,这么快就愿意听命于她?”陆追又问。
“姑姑性格残暴凶狠,向来视人命如草芥,平日里弟子们受了伤,都是去找药师讨药,她在墓中的人缘本就强过姑姑。”萧澜道,“更何况这些年冥月墓四处漏水满目疮痍,众人早就人心惶惶,现如今药师突然练就邪功返老还童,又有了一身上乘功夫,雄心勃勃许诺要带着众人横扫武林重建教派,自然能煽动一大批人。”
“这……真是没想到,鬼姑姑竟会死在她手中。”陆追想了半天,依旧觉得颇不真实,叹气道,“是你我太大意了。”
萧澜握住他的手,将人拉到自己怀中抱着,也没说话。
知道他此时定然心情复杂,陆追没出声,只是环住他的腰,将下巴架在他肩头,看着前头跳动的一盏油灯出神。
“真不想让你去那墓穴中。”半晌后,萧澜突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陆追嘟囔:“那可是我陆家的祖坟,哪能叫你这个外人打开,抢先看了第一眼。”
萧澜笑笑,将手臂收得更紧。
“睡一阵吧。”陆追拍拍他的背,“明日一早,再同大家一道商议,要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屋外月色皎皎,照着阳枝城,也照着冥月墓。
“鬼姑姑死了?”第二天清晨,在听闻这个消息后,几乎所有人都震惊无比。还当那墓穴中的老妖婆能活个一百来岁,最后变僵尸接着害人,怎么说死就死。
杨清风小心问道:“真死还是假死,你当真查清楚了?”
萧澜道:“千真万确。”
“……”杨清风摇头,“这可真够邪门的,我们还没打,她倒先死了,也不知是不是该感谢老天爷。”
“药师只会比鬼姑姑更加难对付。”陆追在桌上铺开一张羊皮卷,“这是冥月墓地图,我与陶夫人一道画的,红色是现有的通路,蓝色是依照阵法,推算出来的隐匿暗道。”
众人都围上来。
“镜花阵已成摆设,后山这些地方,都是冥月墓的入口。”陆追在地图上一一圈出来,“不过即便能进去,里头也是机关重重,所以铁统领不必带兵入墓,只守在外头便可。”
“那都有谁要往里攻?”阿六摩拳擦掌。
“我,”陆追道,“还有萧澜。”
……
等了半天也没下一句,阿六茫然道:“没了?”
陆追道:“没了。”
“胡闹!”阿六还没说话,陆无名先训斥道,“你们打算就两个人去单挑?”
“人多未必一定就有优势。”陆追道,“况且在别人的地盘,傻子才会光明正大去打架,自然是要悄无声息,出其不意。”
阿六问:“偷袭啊?”
陆追点头:“正是。”
阿六道:“那我也要一道去。”大家一起偷。
“你有别的事要做。”陆追拍拍他。
阿六兴奋起来:“啥事?”
“带人守住这里。”陆追指着一处山洼:“倘若有人跑出来,只管往死里打。”
“没问题!”阿六一口答应,雄心勃勃。
陆追看了一眼陆无名:“爹。”
“你只管安排别人。”陆无名凉凉道,“至于我要做什么,不需你吩咐。”
陆追老实道:“哦。”
杨清风兜着手,在一边冲萧澜挤眉弄眼,还能做什么,无非是跟屁虫一般守着儿子,免得被那老妖婆伤到,看这说得一脸威严正气,还当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任务。
事关重大,众人商议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时分才散去。除了各处布控外,要入墓的人又多了一个叶瑾——毕竟药师擅长毒蛊,有个神医在,会省去不少麻烦。
天边星辉烁烁,陆追靠在萧澜怀中,闭着眼睛休息,任由神思飞到九天外。
“回屋?”萧澜的声音将他拉回来:“再待下去,你怕是要着凉了。”
“头闷,再透透气。”陆追睁开双眼,眸底刚好盛了一汪碎星,亮闪闪的。
萧澜脱下外袍裹住他。
“像做梦一样。”陆追重新闭上眼睛,低哑呢喃,“时间过得可真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