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 第187章

  “只要人没事就好。”温柳年诚心道, “冥月墓一事, 真是辛苦你与二当家了。”

  “是,只要人没事就好。”萧澜笑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待到饭毕,丞相府的下人已经收拾好了一处小院,清静幽雅白墙黑瓦,窗前光秃秃的树枝上挑着几片残叶, 透出几分清冷来。温柳年推开院门,对萧澜道:“这是二当家先前的住处,不过他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待在山海居,极少回来,萧少侠就暂且先住在此处吧。”

  萧澜点头:“多谢大人。”

  “一家人,何来这么多谢字。”温柳年笑道,“这一路应该也累了,萧少侠先好好休息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萧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方才掩上小院门,回身看着墙角的枯树,屋檐下的木铃,想着陆追当初是如何在这里生活的,眼神也一点一点变得温柔起来。进屋后,前厅桌上摆着白瓷茶具,杯壁上细细描绘出几支青竹,旁边龙飞凤舞写了“宜烟宜雨又宜风,拂水藏村复间松”,诗是前人的,字却是陆追的,萧澜用手指细细摩挲许久,方才轻轻放下。

  皇宫,御书房。

  温柳年笑容满面:“对,萧澜来了。”

  “爱卿见过他了,觉得如何?”楚渊坐在龙案后。

  “好!”温柳年朗声道。

  楚渊道:“说仔细些,怎么个好法。”

  “仪表堂堂,身材高大。”温柳年道,“在山海居吃了一顿饭,不知引来多少人偷看,还有个媒婆,看架势恨不得当场就来提亲。”

  “朕问的不是长相。”楚渊不悦敲敲桌子,“再扯一句,晚上便留在宫中吃窝头。”

  不吃。温柳年挠挠脸蛋,很是淡定:“长相之外的事,不得皇上亲自看?微臣可说不准。”

  “爱卿啊,”楚渊走下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老刘是老狐狸,你就是不折不扣的狐狸崽子,可比他滑头多了。萧澜算是你自家人,连这也不能给朕透个底?”

  “这位萧少侠,二当家说不错,杨老将军说不错,叶谷主说不错,连前几日来的奴月国人也说不错,那大抵是真的很不错了。”温柳年道,“可皇上是打算派他带兵的,事关重大,微臣又的确与他不熟,故不敢妄言。”

  “罢了,朕跟你去丞相府看看。”楚渊道。

  “皇上要出宫?”温柳年被吓了一跳,“这怕于理不合吧?”堂堂一国之君,亲自去丞相府见一个江湖中人?

  “没什么合不合的,陆家连金山都上交了,朕就算亲自去陆府嘉奖也不为过。”楚渊低声道,“况且等会太傅还要来,你就当找个借口,给朕寻片清静。”

  温柳年了然:“陶大人又要催皇上选妃啊?”

  楚渊拍拍他的肩膀:“懂了?去让四喜备轿,动静小些,别让旁人知道。”

  皇宫离丞相府不算远,出了崇德门拐弯便是。萧澜还在院中擦拭乌金铁鞭,突然就见温柳年小跑进来,道:“萧少侠,皇上来了。”

  “皇上?”萧澜有些意外,放下手中武器站起来。他原以为最快也要晚上才能进宫,却没料到皇上竟会亲自来找自己。

  “不必多礼。”楚渊进来后摆手,“在皇宫外头,没那么多规矩。”

  萧澜道:“多谢皇上。”他先前也经常会听陆追提起,说皇上是如何年少有为利落果断,此番得见,就见他虽身着便服,却依旧华贵威严,果真是一派皇家气度。

  而与此同时,楚渊对萧澜的印象也挺好,就如温柳年所言,身材高大眉目俊朗自是不提,态度也是不卑不亢,举止利落大方,整个人颇有几分江湖豪侠的英气。如此一人,倘若真是带兵打仗的料,那可真是大楚的福分了。

  “来的路上就听温爱卿说了,二当家没事就好。”楚渊坐在石凳上,“待到一年后,朕欠他的酒再慢慢还。”

  萧澜笑:“皇上还欠了明玉的酒?”

  “一盘棋赢一壶酒,朕还当真下不过他。”楚渊道,“与温爱卿两人一个骗茶,一个骗酒,也算是打遍皇宫无敌手。”

  温大人被噎了一下。

  愿赌服输,怎么能是骗呢,大家分明都很斯文讲道理。

  “二当家算是这王城里数一数二的翩翩佳公子。”楚渊又笑着放下茶杯,“这些年上门提亲的人不知有多少,朝中有一位刘老大人,更是他将家中的三个女儿,八个侄女挨个说了一遍,岂料最后一个都没成,给气得够呛。”

  萧澜道:“明玉也说起过这件事,还说他那段时间不敢回丞相府,也不敢去山海居,只得日日都在青楼躲着。”也算是……颇有想法,别具一格。

  楚渊大笑:“大楚有律法,官员若无公事,出入青楼要摘乌纱,那怕是唯一刘大人不敢去的地方。”

  温柳年揣着手站在一旁,见楚渊与萧澜聊得挺融洽,也就逐渐放下心来。就是说,老刘三个闺女八个侄女都说不动二当家,他最后看上的人,必然不会差。

  萧澜虽从未上过战场,对战事战略也知之甚少,可武功高强品行端正,眼界也颇广。楚渊越是与他深谈,心里就越是欢喜,近些年大楚朝中无将,一个大将军沈千帆恨不得分成五截用,此时萧澜的加入,无异于是一场甘霖落入沙漠——且不论他到底是否能化出一片绿洲,至少也能暂时缓解干涸的局势。两人从下午聊到日落,直到下人掌灯,才发觉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

  “皇上,该回宫了。”温柳年小声提醒。

  “怎么,丞相府管不了朕一顿饭?”楚渊打趣。

  温柳年赶忙道:“微臣这就去差人准备。”

  “罢了,今日也说够了。”楚渊站起来,“明日散了早朝,爱卿再带萧少侠进宫吧。”

  送走楚渊与温柳年后,萧澜靠在院中凉塌上,还在想方才说过的话,也不觉得冷。若换成一年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还会有与当今圣上对坐长谈的一天,征战疆场保家卫国,这些以往当成故事听的豪言壮语,现在却马上就要变成现实,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是陆追——有了他,自己才能走出那座暗暗沉沉的墓穴,才知道天地浩荡,人活一世,除了枯守着那墓穴中的宝藏,还能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金戈铁马,不负家国。

  到了皇宫门口,楚渊问:“萧澜的命格,温爱卿算过吗?”

  温柳年低声道:“杀破狼。”

  天尽头,孤星高远,云海浩荡。

  ……

  清晨薄雾散尽,陆追一层一层取下眼前白纱,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张放大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笑出满脸横肉,一口白牙,雪白。

  陆追冷静道:“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阿六大惊失色,一把将洒满药的白纱扯起来,又往他脸上缠:“赶紧多捂一会儿。”

  陆追侧首躲开,伸手拍他一巴掌,笑道:“骗你的。”

  “……骗,好了?”阿六大喜,又凑近一些,“爹能看见我了?”

  陆追道:“你这忒大一张脸,我想看不见也难。”

  阿六一拍大腿,几乎要喜得哭出来,他背着手在院中来回转了三四圈,才想起来要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于是拔腿就往外跑,却冷不丁与陶玉儿撞了个满怀。

  “你说你这……”陶玉儿往后退了两步,将手中药碗递给陆无名,掏出手绢擦了擦手上药汤,“撞鬼了?”

  “不是,我爹,我爹他,”阿六伸手指着自己的眼睛,一脸喜不自禁,语无伦次道,“有了,有了啊!”

  “小明玉的眼睛好了?”陶玉儿闻言欣喜,赶紧去院中看。陆无名也急急跟进去,推门就见陆追正站在树下,笑得挺好看,白纱被丢在地上,一双眼睛在朝阳下干净清亮,眼尾翘翘的,透着一股子机灵。

  “说好中午才慢慢拆,怎么自己就等不及了。”陶玉儿拉他的手,又是抱怨又是高兴,还有几分担心,“当真好了,能看清我了?”

  “嗯。”陆追点头,“陶夫人。”说完又将目光投向她身后,“爹,岳姑娘。”虽说依旧记不起事情,可仅凭着声音与感觉,他也能将人认个八九不离十。

  “哎!”陶玉儿欣喜,“快进屋,外头太阳大,别将眼睛又晒坏了。”一边说,一边拉着人就进了厅,只留下阿六小声道:“就这有气无力的太阳,也能晒坏眼睛?”

  “就你话多!”岳大刀踩他一脚,也搀着陆无名欢欢喜喜跟进去。

  陆追初恢复视力,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将这处小院来来回回转了三四遍,连一只猫一片叶,也要蹲下观察许久。其余人一边高兴,一边又有些提心吊胆,生怕他会想起什么与萧澜有关的事情。不过幸好,神医的药和毒都挺管用,即便陆追视力已经复原,又见到了亲朋好友,脑中也依旧空白一片,记不起萧澜,想不起烦心事,每日都挺惬意悠闲。

  “公子,为何老是弹这两首曲子啊?”这日午后,岳大刀替他斟满热茶,“我都听得耳朵长茧了。”

  “不好听?”陆追停下手。

  “好听,可也不能总听啊。”岳大刀趴在他对面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我自己随手弹的。”陆追道,“一曲天高地广,一曲小桥流水,两段不同的心境,两个不同的地方。”

  “那是哪里啊?”岳大刀问完之后,才觉得自己似乎不该问,于是一把捂住嘴,“我什么都没说!”

  “这有何不能说的,”陆追笑笑,“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或许是一北一南吧。”

  “哦。”岳大刀点头,又岔开话题,“公子请喝茶!”

  陆追端起茶杯,看着那碧绿茶汤中起伏的茶梗,却还在想方才自己说过的话。

  一北一南。

  一南一北。

  那究竟是哪里呢?

  ……

  从王城到漠北,萧澜一路快马加鞭,只用月余便到了边关。青石砌成的城门巍峨高大,上头“玉门”二字已经被风沙侵蚀到斑驳脱落,却丝毫不见破败,反而多了几分沧桑之感。萧澜牵着马,沿胡杨林一路前行,打算寻个茶棚过夜。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或许是由于战乱的关系,沿途并没有多少商队,偶尔有驼铃声响,主人家也是行色匆匆,不愿与陌生人多言。

  “世道不稳,生意难做啊。”一处茶棚前,遮着面纱的酒娘先是长叹,见到萧澜后又咯咯笑出来,问道,“少侠是来喝酒的吗?”

  “煮碗面,切一盘牛肉,再烫壶酒来。”萧澜翻身下马,天气寒冷,连呼吸也是一片白雾。

  酒娘答应一声,一双杏眼秋波横生,很快就备好了饭菜,却没有离开,反而整个人贴上来道:“长夜寂寞,少侠可要找个人一道喝酒?”

  萧澜不动声色让开:“我付的银子,为何要请别人白白喝酒,岂不亏本。”

  “小气。”酒娘拿过酒盏,不管不顾替自己倒了一杯,“这大漠中不知有多少汉子,跪着想求我陪他们喝酒,我还不愿搭理,少侠却这般不识趣。”

  萧澜道:“在下已有家室。”

  “这茫茫塞外,谁会管你有没有家室。”酒娘轻嗤。

  萧澜继续道:“可除了他,我谁也看不上。”

  “无趣!”被接二连三拒绝,酒娘终于没了兴致,白他一眼后将手中酒杯丢在桌上,转身回了灶台边擦盘子。萧澜扬扬嘴角,吃完饭后就靠在木柱上休息,打算在此过一夜再走。

  夜半时分,风沙越发弥漫起来,将深蓝色的天幕也染上一层黄。而就在这一片混沌里,远处却隐隐传来了马蹄声,萧澜右手不动声色握紧乌金鞭梢,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一队人马由远及近,很快就从地平线的黑影,变成了数十名士兵——大漠里的骑兵。他们将马胡乱栓在茶棚前的石头上,用番邦语言大声交谈,看样子心情极好。其中一人将长刀重重拍在桌上,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像是在叫店主出来。只是喊了大半天,那紧闭的木门里也没传出任何动静,像是空无一人。

  有人不耐烦,上前猛然一脚踢向木门,单薄的木板顿时塌陷出一个黑漆漆的洞来,就在他准备踢第二脚时,终于有人开了门,酒娘打着呵欠,不再身着红衣,而是裹了一身蓝色的厚袍子,笑道:“原来有客人来了,我还当是土匪呢。”她出身大漠,理应是会讲番邦语的,只是不知为何,却一直在说汉话。

  那些大漠骑兵倒也未觉得异常,这些年在太平时日,边境经常会有集市,汉话番邦话,众人也都会说一些。见酒娘醒了,便差她去做饭热酒,又将桌子挪着拼在一起,喧哗笑闹,丝毫也不顾及角落还躺着一人正在睡觉。

  不多时,空气中就弥漫起酒肉香。萧澜一直枕着手臂,闭目听耳边的动静,那些兵痞在大吃大喝之后却还不走,反而起哄拍着桌子,像是在要那酒娘跳舞助兴。

  “诸位大爷,我这一身破旧衣裳,跳不动啊。”酒娘站在灶台后,咯咯笑道,“不如我再送几盘牛肉。”一边说,一边伸手要取旁边的菜刀,却反而被那伙骑兵扯住手腕,扬手丢到了桌子上。

  “臭娘们!”为首那人嘴里骂骂咧咧,操着一口生涩的汉话,抬手就是一个耳光要扇下去,手腕却传来一股剧痛,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人已经飞到半空,随着一道孤线,沙包一般“砰”砸在了茶棚外。

  萧澜手中握着乌金铁鞭,冷冷看着众人。

  那伙兵痞总算注意到了他,登时勃然大怒,纷纷举着刀砍上来,却又哪里是萧澜的对手,只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经哀嚎着滚落在地,一个叠着一个,颇有几分滑稽之相。

  “滚!”萧澜简短道。

  那伙骑兵爬起来,狼狈地翻身上马,逃命一般四散离去。萧澜收起武器,对那酒娘道:“姑娘以后还是换个生意做吧。”

  “这可是我唯一的家当。”酒娘收拢衣襟,又嘻嘻笑出来,“不如少侠娶了我吧,娶了我,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了。”

  萧澜在心里摇头,见天色已经开始发亮,便也离开了茶棚。临走之前,他捡了那伙兵痞落下的一张令牌,又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

  酒娘一路看着他的背影离开,脸上依旧在笑,捡起那银子随手一抛:“崽子,赏给你了。”

  一只小猴儿钻出来,双手抱着银子,放在嘴边啃了一口,吱吱叫唤。

  萧澜在大漠中独自待了三天,亲身体验了一把何为天地苍茫,方才调转马头重新入关,叩响了将军府大门的铜环。

  “萧少侠。”闻讯之后,贺晓亲自从军中赶来,拱手道,“久仰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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