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陆追了然,“我知道了,多谢周大哥。”
“举手之劳,何以言谢。”周尧摆摆手,“不过公子是从哪里得来这张旧纸?”
“大漠里头捡到的。”陆追道,“还以为与战事有关,没想到只是一张商队的账目,看来是我想得太多,还白白耽误周大哥许多时间。”
“没有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啊。”周尧道,“晚上还要去巡逻。”
待他走后,陆追方才对萧澜道:“数年前八成是有商队不慎闯入了那片沙漠绝境,才会留下这张纸。”至于商人们的命运,不想也知。
“往后将这羊皮纸带回大楚吧。”萧澜道,“烧成灰烬撒入黄河,至少也能一路流过故土。”
“心肠真好。”陆追戳戳他的胸口。
“那是你教得好。”萧澜凑近亲他一下,“打小就逼着我念书,比夫子还严厉。”
陆追先笑着躲开,后又侧身靠在他肩头,晃晃悠悠。
福寿堂内,管事愁眉苦脸,扯过被褥将床上人盖得严实,央求道:“可别再唱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桃花杏花的,吵得隔壁老李恨不得搬回家住。
独臂老妪趁机道:“我那小心肝小宝贝——”
“明天就来,明天就来。”管事连忙哄一句,看着她终于不再闹了,方才松了口气,暗道这福寿堂里所有老人加起来,可都没这一个劳心劳力。
至于独臂老妪的具体身份,陆追在后来也曾问过那幽幽泉四人,却并没有得到答案。人人都说红罗刹在十六岁时才去往幽幽泉,从未提过前尘往事,更别说什么父母双亲。
“当时红罗刹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为何你们都肯听她的?”陆追又问。
“她功夫好,路子广,视财如命,幽幽泉的家底一半都是她赚的酬金。”穷目解释,“而且所谓圣姑,不过是学中原武林立个门派,说出去好听罢了,她可从不管东管西,大家只管一道捞银子。”
十六岁就孤身闯大漠,又从不提往事,照此来推,这母女二人的关系应当也不会太亲近。陆追离开大帐后独自站在沙丘上,又将方才穷目的话仔细琢磨了一遍。
萧澜冷不丁从身后将他抱起来,笑道:“想什么呢,傻乎乎的。”
“想那独臂老人。”陆追道,“穷目方才说,红罗刹这么多年来从没提过往事。”
“不愿提的,大多是伤心事。”萧澜道,“先别想了,随我去先锋营吧。”
“东西准备好了吗?”陆追问。
“都在这里。”萧澜扬扬手中的包袱,里头有两人连夜绘制的大漠地形图,还有楚军发动进攻后,各种突发事件的应对之法,分门别类极尽详实。
然而即便已经详细至此,贺晓在看完整个计划后,却依旧沉默不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帐外人声鼎沸,是练兵场传来的口号,慷慨激昂山呼海啸,与帐篷内的沉沉死寂形成鲜明对比。杨清风坐在一把椅子上,神情悠闲不紧不慢,倒真像个养花种草的小老头一般。萧澜与陆追站在屋中,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也不知这是何种情绪,但就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浑身不痛快。
“站着干什么,坐吧。”杨清风道打发萧澜,“去,自己搬一把椅子来。”
“将军?”陆追试探。
“催什么,我同澜儿说了多少回,行军打仗急不得,怎么连你也犯了这毛病。”杨清风一招手,慢条斯理道,“过来,陪师父一起坐着等,等将军慢慢想,慢慢想明白了再慢慢说,不急。”
萧澜心里暗自一愣,带着几丝不确定,又看了一眼杨清风——他说这话时虽笑眯眯又慈眉善目,态度可亲似是处处维护贺晓,可不知为何,语调听在耳中却无端就有些刺耳,甚至有些……刻薄。
陆追也觉察出几分端倪,再看贺晓,却还在盯着那地图看,像是全然没有听到三人的对话。
“饿了吧,不想等就都去吃饭。”杨清风又道,“今日算你们两个小崽子运气好,厨子在煮羊肉汤。”
“也行。”陆追拉住萧澜的手腕,“那我们就先去蹭顿饭吃。”
杨清风乐呵呵一摆手,继续不紧不慢喝茶。
两人离开大帐,走了老远一截路,陆追方才道:“怎么回事,吵架了?”
“不知道。”萧澜疑惑道,“按理来说不应该,贺将军平日里对师父极为尊敬,而且这兵荒马乱的,寻常人起争执也就算了,大军统帅还不至于如此不分轻重。”
“那是为什么?”陆追想了一阵子,又道,“慢慢想慢慢说,什么都是慢慢吞吞,师父这么说,会不会是存心在激贺将军?”
经他这么一提醒,萧澜倒也反应过来。西北军在这里不进不退干守将近两年,连自己都有些憋屈,更别说是师父——若换做是他当年,只怕早已率军杀入了盆地最深处。
“师父虽说是皇上亲自派来西北,可毕竟毫无官职,”陆追道,“即便有再多想法,贺将军最后不点头也是白搭。”
“那你觉得,这回师父能说动他吗?”萧澜问。
“谨慎有谨慎的好处。”陆追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道,“至少不会输。”
不输就没有大的过失,也没有大的风险,除了大军饷银劳民伤财一些,边关百姓穷苦忐忑一些,也不会有其余更严重的后果。如此多耗几年,耗到夕兰国熬不下去先行撤兵,边境就又会恢复短暂安稳,百姓继续在胡匪的抢夺中胆战心惊过日子,如此日复一日,直到西北部族再度强大集结,那么局面就又会回到此时此刻。
虽然历史本质就是一个又一个轮回,可有的轮回轰轰烈烈,有的轮回却憋屈窝囊。陆追觉得在这何种时候,自己颇能体会皇上的心情——每年大把大把的军费拨出去,西北的局势却没有任何改变,大将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压根不愿主动出击,小小一个夕兰国就能牵制住大楚几万兵力,这种事情多想几回,只怕头发都要多白几根。
“吃饭吗?”萧澜问。
“没心情。”陆追道,“不想吃”
萧澜一笑,又问:“那若师父这回依旧说不动,你打算怎么办,不吃不喝了?”
陆追盘着腿坐在地上,单手撑住脑袋:“我能怎么办,顶多催你回王城去考个武状元,等将来有了一官半职,再重回这西北打仗。”否则两个吊儿郎当江湖客,即便有十成十的胜算,插手军务也是不妥。
“为夫仕途不顺,”萧澜忍笑摸摸他的脑袋,“真是委屈夫人了。”
陆追撇嘴:“嗯。”
领不到饷银就算了,遇事还做不得主,跟了你实打实挺吃亏。
萧澜伸手让他靠过来,脑袋也抵在一起。刚来西北时自己尚且稚嫩,的确跟着贺将军学了不少东西,包括他的爱兵如子与小心谨慎,可两年之后的此时此刻,他是当真热血沸腾,想要去大漠深处酣畅淋漓厮杀一番——不是争强好胜,也不是为名为利,只是单纯不想浪费这老天爷给的绝好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若是白白浪费,未免太过可惜。
陆追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按过骨节,最后叹气:“罢了,先吃饭去。”
“师父来了。”萧澜道。
陆追闻言抬头,果然就见杨清风正朝这边走来,于是赶忙站起来:“如何?”
杨清风道:“你猜。”
陆追沮丧:“看来还是维持老样子。”
“贺将军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晚上再说吧。”杨清风拍拍他的肩膀,“走,师父先带你们去吃饭。”
“前辈就想个办法吧,”陆追道,“再这么耗下去,南海那头都打完了,我们八成还在这里吃羊肉。”
“真到那时,皇上势必会对西北有所动作,说不定就能开战了呢。”杨清风捋了捋半边眉毛,大步朝前走去,“走走,吃饭。”
“真要干等啊?”陆追扯住他的后领,将人拽回来,“谁知道南海要打多久,万一五年八年十年呢?”
杨清风一乐:“怎么,急着回家嫁澜儿?”
陆追道:“对。”
杨清风:“……”
你还挺爽快。
“吃什么饭,不准吃。”陆追索性扯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皇上派前辈来,就是要让西北局面有所改变,贺将军即便再温吞难缠,前辈这回也要想出一个办法。”
杨清风拽了两下袖子,也没能拽回来,只好求助看向萧澜。
萧大公子抱着手臂站在媳妇身后,视若无睹。
不管,管不住,不敢管。
惧内。
杨清风哭笑不得道:“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是打算饿死我这老头不成。”
陆追双手撑着脑袋看他,嗯。
杨清风勾勾手指。
萧澜迟疑蹲下:“师父当真有办法?”
你这阵倒是挺机灵。杨清风咳嗽两声:“逼夕兰国先出兵。”
“除非耶律星脑袋进水,才会带着骑兵硬闯玉门关。”陆追皱眉,“他现在最想做的事该是将楚军诱入大漠深处,那里才是他的地盘。”
杨清风一乐,道:“我且问你,若现在贺将军听到消息,说耶律星要出兵,他会如何看待此事,是否会同你一样,觉得耶律星脑袋进了水?”
陆追摇头:“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耶律星不会主动出击,若他先动了,那必定是有绝对的胜算。”
杨清风笑道:“然后呢?”
“我明白了。”陆追一拍手。
萧澜也道:“耶律星是否当真打算出兵不重要,只要让贺将军觉得他要出兵,对我们而言就足够了。”行军打仗,最怕就是落个后手错失先机,在敌方充满不明危险且蠢蠢欲动时,楚军唯有主动出击,才是最稳妥的选择——贺大将军最喜欢的,稳妥。
“现在可以放为师去吃饭了吧?”杨清风道,“再迟一些,汤都没了。”
陆追站起来:“我给师父剔肉剥蒜。”
“剔肉剥蒜,这阵倒是孝顺了。”杨清风揣着手,用胳膊拱他一下,“不过这接下来的主意,可就要你来想了,莫再缠着我这老人家。”
“成。”陆追爽快道,“前辈只管安心吃羊肉,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办。”
包票虽打得爽快,不过真要想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也不简单,毕竟即便贺晓再温吞,那也是西北军的统帅,见多了大世面,轻易唬不住,而且谨慎之人往往还有另一个毛病,就是多疑,如此一想,事情便更加棘手起来。这日直到临睡前,陆追还坐在火盆边,盯着那红红的木炭出神。
萧澜将一块热乎乎的手巾蒙在他脸上:“去洗漱。”
陆追答曰:“不想动。”
萧大公子叹一口气,认命替他擦手擦脸,又递了青盐与温水过来,最后将人抱到床边脱去鞋袜,又将脚丫子也仔细擦了一遍。
陆追道:“好人好人。”
萧澜躺在他身侧。
陆追自觉骑在他肚子上。
萧澜:“……”
“你说说看,”陆追道,“如何才能让耶律星有所动作?”哪怕只是派出一小股人马骚扰一下边境,至少也能给自己一个借口与契机来夸大事实。
萧澜双手扶住他的腰,免得人掉下去。
陆追继续道:“不然来个人抢我也行。”
萧澜皱眉:“不准!”
陆追道:“小心眼。”
萧澜扯过被子,三下五除二将他裹得严实。
陆追陷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内心充满浓浓惆怅,只是随口说一句,也不用立刻就将自己连头到脚都包起来吧。古人金屋藏娇至少还有个金屋,你倒是省钱了,只要一床破棉絮就能藏。
萧澜将人放回身边,命令道:“闭眼睛。”
闭什么眼睛,气都喘不过来,陆追双手费力扒拉半天,方才将头伸出来:“呼……”
萧澜“噗嗤”一笑,侧身撑着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