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追看了萧澜一眼,也认同周尧的看法,因为除此之外,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若红罗刹所言为虚,在夕兰国大营里并没有这么一群野人,那楚军原本就打算开战;若红罗刹所言为实,耶律星的确请了三百墓园武士,那就更要主动出击,先发制人。所以无论如何,这场仗怕是非打不可。
大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等贺晓下一句话。
陆追觉得有些紧张,仗是要打了,可他也不确定贺晓究竟会不会采纳萧澜提出的建议,先派兵暗中穿过无人之境,再与楚国大军前后夹击,围剿敌军。
一旦心中有了忐忑事,时间也就过得分外缓慢起来,就在陆追觉得自己耐心即将耗尽之时,贺晓终于打破凝结沉闷,对周尧道:“从今日起,西北第十三、十四、十五军,便交由你手中。”
这是大楚最为精锐的三支部队,原本只听命于主帅一人。周尧心里诧异,不过还未等他问出口,贺晓便紧接着又道:“五日之后,你与萧少侠先行率军出发,共同穿越无人之境。”
周尧心里一喜:“是!”
陆追闻言亦是松了口气,贺晓此时看向两人,语调放缓些许,又似是多有叹息:“此战可就仰仗二位了。”
萧澜抱拳:“定当竭尽全力。”
这晚,众人在大帐中一议便是三个时辰,直到红烛燃尽最后一截,跳动的豆火也化为一缕幽幽青烟,方才各自散去,约定明日再谈。
恰是子夜,陆追坐在床边,满脑子都是战事,困意全无。
萧澜将他塞进被窝里:“要着凉了。”
“先前一直在说打仗,可当真要打了,我反而心里没底。”陆追侧身看着他,“你可一定要小心。”
“我当然会小心。”萧澜握住他的手,“不过我不在身边,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知不知道?”
才刚回来,五日后便又要分开,一对小情人谁也没说话,就只靠在一起,听外头风声猎猎。陆追原本想与他同行,最后却又不得不留在营中——在顺利穿越无人之境后,整个计划顶多只算完成一小半,若不能在悄无声息中攻下敌方瞭望塔,楚军便不能神兵天降,那设想中的“前后夹击”自然也就成了空谈,惊动了耶律星,位于赫赫沙漠中的萧澜反而会有危险。
这攻瞭望塔的任务,陆追交给谁都不放心,甚至连亲爹也不成,只能自己做。
萧澜捏捏他的耳垂:“三日后就是除夕了。”
“嗯。”陆追回神,叹气道,“只可惜世道不稳,连过年也没什么喜庆心情。”
“世道再不稳,年也要过。”萧澜道,“说说看,想要什么?”
“这满眼黄沙连天,我想要什么,你就当真能给?”陆追勾住他的脖子,地主老财一般懒洋洋吩咐,“那我要三月江南柳,五月春城花。”
“你就是三月柳,五月花,哪里还用由我费心来找。”萧澜将他压在床上,顺势抵住额头,“自己看看镜子便是。”
情话说得太过顺口,又太过顺耳,明玉公子心里微微窃喜片刻,却又很快就清醒过来,双手用力撑住他的胸口:“油嘴滑舌,当我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萧澜笑:“这叫甜言蜜语。”
掌下结实的肌肉跳动,一盏油灯昏黄,照得身上人愈发眉目英俊,倜傥挺拔。小别理应胜新婚,况且这短暂相聚后,便又是另一个小别,陆追搂住他的脖子,闷不吭气便将人拉了下来。
没有床帐红纱,被子落在地上,甚至连桌上半点豆火也未来得及灭,将满室荡漾春情与千军万马阻隔开来的,就只剩薄薄一层毡布帐篷。在这仿若置身天地旷野间的场景里,两人反倒生出几分背德的快感来,陆追有些急切地与他唇舌相缠,一双桃花眸中水波横生,声音压抑低哑又婉转动听,如同一把燎原火,烧得萧澜周身血液沸腾,直冲脑顶。
哪怕即将面对再次分别,至少在此时此刻,一切都是圆满的。
陆追握住他的手指,两人黑发相缠,如新婚之夜结发礼成,相许白首。
天边明月高悬,清辉洒满整片军营。
虽说年关将至,可战事在即,众人自然也不会有心情过年。除夕当天军营里杀了几十头猪,将士们就算是吃了年夜饭。又过两日,萧澜与周尧也在清晨时分离开大营,正式率军前往无人之境。
这日午后,陆无名在外头道:“明玉。”
“爹。”陆追掀开帘子,“有事?”
“怎么连午饭也不去吃。”陆无名皱眉,“还当真茶饭不思上了?”
“我在看地形图。”陆追笑着侧身,“等会大家都吃过了,我去捡两个馒头便是。”
“有爹在,莫说是这一处瞭望塔,即便是耶律星本人,也能生擒回来。”陆无名坐在桌边,“你只管安心。”
“明日就要出发了。”陆追叮嘱,“那耶律星武功不高,可下三滥的招数却不少,爹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歪门邪道太多的人,难成气候。”陆无名拍拍他,“放心吧,此战大楚必胜!”
翌日东方初露白,大漠中的白雾尚未散去,楚国大军便已集结完毕,数百旌旗在西北长风中猎猎展开,年轻的将士们神情肃穆,手中紧紧握着长刀与盾牌,黑沉沉的铁甲与黑沉沉的丘陵连为一体,举目千里无际。天地间风云涌动,除风声外,其余竟是雅雀无闻,数十万大楚男儿豪情万丈,只等号角声起,便可振臂高呼,追随主帅一起踏上茫茫征程。
陆追佩剑跨马立于大军之侧,身穿铁甲头戴银冠,少了几分儒雅倜傥江湖气,多了几分戎马金戈的勃勃英姿。来西北营中大半年,他一直当贺晓是个温吞怯懦的老好人,可最近发生的诸多事情,却让他对这位贺大将军刮目相看——至少一个软弱老实之人,断然带不出这般满怀雄心又勇猛强悍的部队。无论他先前是故意纵容也好,别有用心也罢,至少在此时此刻,大家的目的是一样的,共同击退入侵者,还百姓一个清平盛世,安稳富足。
号角声高亢嘹亮,数十万楚军呼声如雷,直上九霄,撕裂苍穹。
……
阿六笑容满面道:“红姑娘。”
红罗刹道:“我不姓红。”
阿六及时改正:“姑娘。”
红罗刹一抖马缰,想要将这烦人精甩远一些,却不多时就被追了上来。她耐心消失殆尽,抬掌道:“找死!”
“我也不想跟着姑娘。”阿六一躲一缩,“可我爹说了,我这一路什么都不用干,只准做这一件事情,做不好还要罚。”
红罗刹道:“你跟着我,我也没有更多线索与情报告诉你。”
“没有就算了。”阿六赶紧道,“况且我也不是为了探听情报而来。”
红罗刹转身与他幽幽对视。
片刻之后,阿六后知后觉,慌忙摆手道:“姑娘千万别误会,我已经成亲了,有媳妇!”
红罗刹“嗤”一声:“姑奶奶也看不上你这莽汉。”
你看不上那就最好了,若你看上了,我才要脑袋疼。阿六继续策马小跑,不远不近一直跟着她,红罗刹满心纷乱,也无暇再与他计较这些鸡毛蒜皮,一路也相安无事。阿六倒是去问过他爹两三回,这般一直跟着红罗刹到底有什么用,不过却也没得到确切答案,只说让跟就好好跟,只要不把人跟丢,回大楚后给岳姑娘的聘礼翻三倍,好好在老丈人面前抖抖威风。
阿六嘿嘿搓手,这感情好。
于是红罗刹便只有继续一路翻白眼,双目将他活活戳成漏斗筛子。
第212章 装神弄鬼 楚国的巫师在念咒
大军行进数十日后, 时时刻刻围着红罗刹转圈的人, 除了阿六,还多了一个齐岭。他已经从父亲嘴里知道了当年那段往事, 也知道了这红衣姐姐就是自己的堂姐——世代经商的家族里, 突然出了一个行踪诡秘的大漠杀手, 他自然又好奇又忐忑,一面为前尘旧事惋惜, 一面又有些隐隐约约的兴奋, 只要一闲下来就踮着脚往过瞅,目光比阿六还要灼灼。
阿六问:“吃肉吗?”
红罗刹冷冷道:“不吃。”
阿六又道:“是齐岭让我送来的, 你真不吃啊?那我可吃了。”
红罗刹不胜其烦, 索性转身背对他。
阿六哼着小曲儿啃肉, 心情好。
如此一连数日,齐岭三不五时就会送些吃食过来,自我感觉与姐姐的关系已经十分亲密无间,逢人便得意吹嘘。
红罗刹:“……”
这日暮色时分, 陆追一手端着面碗, 一手拿着棍子在沙地上划楞, 陆无名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道:“吃饭就好好吃,三心二意。”
“爹。”陆追问,“杨前辈呢?”
“在贺将军那头。”陆无名手里端了一个小碟子,“看你最近没什么胃口,刚刚去伙夫那讨了些咸菜末, 借着下饭吧。”
陆追将碗伸过去,陆无名看了一眼后笑道:“这鸡刨一般的小坑,看你扒拉了许久,原来只吃了一口面,同小时候一个毛病。”
“小时候是挑食,这回是想事。”陆追略略冤枉,一边辩解,一边将地上的痕迹用脚抹掉,那是过几日楚军的行进路线。想要让数十万大军悄无声息穿过大漠,一夜之间出现在耶律星面前,显然是一件不大可能做到的事。因此众人商议之后,决定将大军拆为数路,由佘莽率领先锋营正面行进,吸引敌方注意力,其余军队则是暗中尾随,在茫茫风沙的掩护下,伺机而动。
父子二人在这头亲热说笑,另一边,红罗刹面无表情跳下沙丘,朝反方向走去。
阿六端着碗小跑跟上,笑容满面,毫无怨言。
陆无名见状道:“你这儿子还当真有两下子。”
陆追一乐:“何以见得?”
“红罗刹原本杀人不眨眼,最近却生生被他缠得没了脾气,”陆无名道,“不像杀手,倒更像是个闹脾气的刁蛮小姐。”
“这爹就说错了,不单单是阿六,还有齐岭,还有诸多大楚将士呢。”陆追又吃了一口面,笑道,“一水的糙老爷们,这阵好不容易来了个姑娘,长得还挺漂亮,大家自然高兴,吃个烤全羊都要挑最好的腿肉送过去,人心都是肉长的,被焐热了不稀罕。”
齐岭笑容灿烂:“姐姐。”
红罗刹简短有力道:“滚。”
齐岭:“……”
好凶。
这晚月色皎皎,夕兰国大营中正一片寂静。耶律星站在高岗上,看着不远处一处大的沙坑,里头血迹斑斑,是那些墓园武士平日里训练的地方。如同传闻中一样,他们不像是人,甚至不像是野人,当真更像是怪物,嗜血凶残,没有痛觉,浑浊的眼底永远闪烁着狂躁与怒意,似乎只有靠着无穷无尽的杀戮,才能让心中烦闷纾解些许。
“王上。”胡达罕也匆匆登上高岗,“刚刚前哨传来消息,有一支楚军此时已经行进到了胡杨沟,由先锋官佘莽率领,约两万余人,看方向是冲着我军大营来的。”
“两万楚军?”耶律星皱眉,“贺晓是疯了吗?”
胡达罕道:“我也觉得此事不合情理,已经打发他们继续去查探了,一有消息会即刻上报。”
“除了佘莽呢?”耶律星问,“还有谁?”
胡达罕道:“未见其余将领,陆明玉与萧澜似乎也未同行。”
“楚军诡计多端,不可掉以轻心。”耶律星沉思片刻,道,“吩咐下去,全营加强防备。”
“是。”胡达罕又道,“我倒是还有一个想法。”
耶律星道:“叔叔请讲。”
“既然这回对方来了两万人,我们不妨先放出去一些墓园武士,让他们试试水。”胡达罕道,“也顺便挫一挫大楚的气焰。”
“好。”耶律星点头:“那此事就交给叔叔了。”
胡达罕答应一声,两人还未来得及走回营帐,前头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枚信号弹飞升而起,是有敌来袭的信号。
胡达罕大惊道:“莫非除了那两万人,大楚还派出了其余部队?”
“不像,信号弹只有一枚。”耶律星翻身上马,向着骚乱处奔去。
军营里头鬼哭狼嚎,惨叫一片。所有人都没有弄清楚,这从天而降的佝偻黑影究竟是人是鬼,他们在睡梦中被惊醒,抓过床头长刀还未来得及抵抗,就已经被砍去了胳膊,再一低头,又恰好看到一把钢刀穿过胸口。熊熊烈火点燃了帐篷,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在西北风的助力下,不多时就已经有十余个帐篷被大火吞噬,独臂老妪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枯瘦的手像是夺命的爪,向着马背上的人狠狠抓去。
“保护王上!”众骑兵大喊着。耶律星拔刀出鞘,将独臂老妪打落在地,其余人纷纷涌上前去,又重新与她缠斗在一起。胡达罕此时也赶了上来,看清局面后略微吃惊道:“只有一人?”
“只有她一个人。”耶律星道,“不过功夫不低。”
胡达罕一招手,立刻便有弓箭手团团围上。更多的士兵也飞扑过去,像是吸血的虱子一般叮在那独臂老妪身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她彻底制住。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熊熊燃烧的大火也已熄灭,焦黑的残迹还在冒着青烟,各种桌椅与木桩滚落一地,受伤的兵士们在医帐前排成长队,痛呼不绝。此等惨状,若说是刚被一支军队洗劫过倒也罢了,可偷袭者却只有一人,还是个独臂驼背的老太婆,传出去何止是丢人,简直就是颜面扫地。耶律星看着面前被五花大绑,却依旧在破口大骂的妇人,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独臂老妪惨笑着看他,却又偏偏不说话了,只狠狠啐了一口。
耶律星想起红罗刹在离开之前,曾经说过楚军大营中有一名高手,凶狠毒辣杀人如麻,也是老太婆,应当就是面前这人。可如此一推,他反而有些分辨不出大楚究竟想要做什么——先派一个老太婆来偷袭,再派出一支区区两万人的军队,让这两拨人排着队白白送死?
胡达罕也有些费解,他差人先将那独臂老妪带了下去,又道:“王上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