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达罕呢!”陆追问。
那落单的墓园武士咆哮一声,举起蒲扇巨掌迎面扇来,见他双眼浑浊发黄,嘴里又哼哈含糊说不清话,似是又蠢又无神智,陆追倒也未恋战,飞起一脚将之踹到一旁,便又翻身上马向前追去。
此时风沙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太阳也只剩一个圆圆的红圈挂在西头,黯淡的,灰败的,死气沉沉的。
陆追穿过一片低矮起伏的沙丘,拿出怀中的指北针,想要判断天边那诡异的日光究竟是不是幻象。而就在他一低头的刹那,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阵风声。三名墓园武士自不同的方向飞扑而来,像先前击晕耶律星一样,想将他也压倒在地。
陆追反手一剑,将其中一名武士砍得后撤两步,自己则趁机缩身一退,避开了其余人的攻击。在站定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要面对的,远不止面前三人,在不远处的胡达罕身边,至少还围着十余名墓园武士,个个都是表情凶蛮,虎视眈眈,除此之外,更有十余名弓箭手弯弓满月,正在用锋利的箭矢对着他。
“陆公子。”胡达罕此时占据上风,倒是不慌不忙起来,甚至还能笑出声:“怎么,这是嫌我走得太过狼狈,想要送个人头当临别赠礼?”
他这般一说,其余卫兵自是跟着狞笑起来,而那些墓园武士虽智力低下,但照样学样,也嘿嘿嘿得异常猥琐欢乐。陆追心情很是复杂,这般洋相出尽的一群人,还想着要谋朝篡位当皇帝,若是传出去,大楚也一样很丢脸。
“杀了他!”胡达罕目色一厉沉声下令。陆追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拔地跃起,手中清风剑带着寒光扫开面前墓园武士,另一手扬出五枚夺魂钉,直直飞向胡达罕的命门——这是萧澜教他的功夫,也是萧澜亲手替他打造的暗器。
胡达罕没料到他出手会如此快速,躲闪不及,索性随手抓过身边一名副官,朝着半空便扔了过来,将那夺魂钉悉数打落。他年轻时也算漠北第一武士,臂力自是无穷,而在副官的惨叫声中,其余随从与护卫不自觉就后退两步,以免下一个轮到自己倒霉。
陆追手起剑落,将箭雨悉数斩断,身姿轻盈毫发无伤。而正在围攻他的墓园武士反倒被射中大半,即便皮糙肉厚不知痛楚,可依旧不满地转身向着胡达罕大吼,那神情像是要将他撕裂。胡达罕不得不下令,让弓箭手暂停射杀,否则若惹得这些蠢货当真狂躁起来,无异于自找麻烦。
陆追一连打倒十余名墓园武士,眼看还剩最后一人,胡达罕心中慌乱起来,转身扬鞭就想逃离,迎面却冷不丁骤然射来一支利剑,在暗沉沉的天光掩映下,带着铁锈气息,直直穿过了他的咽喉。
鲜血喷射而起,陆追将那名墓园武士重重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胡达罕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而在前方不远处的烟尘黄沙中,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正策马而立,周围稀稀拉拉像是跟了不少人。
耶律星?陆追心里略微有些诧异,他也是在战场上听到消息,说夕兰国的王上已经被王叔给杀了,现在看来应当也只是个谣言。纳木儿远远看着陆追,狠狠道:“我们将他抓了,带回去做人质。”
“我有重伤在腿,你不是他的对手。”耶律星将手中大弓丢给他,调转马头命令,“走!”
“王上!”纳木儿心中遗憾,扭头却见另一名墓园武士正在悄然接近陆追,顿时暗自一喜,想着要捡个现成的便宜。
“站住!”陆追大喝一声,想要策马再去追耶律星,却毫无防备被人一把从身后抱住,那禁锢像是越收越紧的铁链与钢圈,勒得骨头缝也生出剧痛。后头是呵呵的出气声,半张丑陋的大脸凑过来,原来是方才落单的那名墓园武士。
被他牢牢压住动弹不得,陆追心中懊恼,早知如此就不该为了争取时间,将这怪物草草放走。眼看他已经张大嘴咬了下来,暗黄的牙齿上挂着粘稠唾液,陆追猛然一闭眼睛,全身再度发力想跑,却被对方那坚硬如铁的头颅重重磕了一下后脑,眼一黑就迷迷糊糊趴了回去。
那墓园武士单手扯住他的头发,露出白瓷般的脖颈来,张嘴就要再啃一口皮肉,却突然全身一僵,过了许久,方才不可置信地缓缓低头,看着胸前那不知何时穿透心口的半支夺命铁箭。
萧澜飞身下马,将墓园武士一把扯开,抱着陆追拍拍侧脸:“明玉?”
纳木儿势不妙,赶紧骑马离开,须臾就消失在了漆漆夜色里。
陆追迷迷糊糊被他唤了许久,方才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人后嘴一撇:“胳膊断了。”
“带你回去。”萧澜将他扶起来,“还有哪不舒服?”
“嗯……”陆追迷迷糊糊答应一句,又在他肩头趴了会,突然打了个激灵,“耶律星!”
“他在何处?”萧澜问。
陆追用另一只手一指,却旋即又抓住他的衣袖,昏沉道:“不准去。”
萧澜看了眼那漫漫无边的风沙,又看了眼怀中双眼紧闭的陆追,伸手将他从肩膀到小腿都捏了一遍,确定只有胳膊骨伤后,方才将人小心翼翼抱上马背,带着向营地疾驰而去。
“明玉!”此时,陆无名也恰好骑马赶到,见陆追正靠在萧澜怀中,登时大惊失色,上前急急问道,“哪里受伤了?”
“左臂骨折,头上还有个包,估计是在石头上磕了脑袋,才会昏迷不醒。”萧澜将人打横抱起,“正好,前辈先带他回军营吧。”
“你呢?”陆无名问。
“胡达罕虽死,可耶律星却跑了。”萧澜道,“若放他回漠北,后患无穷。”
“你孤身一人?”陆无名道,“不准去。”
“他被胡达罕背叛,身边并无多少护卫。”萧澜将人交给陆无名,“前辈放心,我自有分寸,追不到也不会冒险深入腹地,自会尽快折返。”
陆无名还想说什么,萧澜却已经掉头离开,飞沙红蛟四蹄踏风,虽身形膘键肥壮,却似是能在沙地中飒飒而飞,寻常战马又哪里能追得上。陆无名心中深深叹气,又低头看了眼怀中脸色惨白的儿子,这一帮小崽子,可当真没有一个能听话省心。
“驾!”萧澜躬身伏在马背上,手中长鞭凌空呼啸,将前方一人从马背上扯下,纳木儿滚在地上狼狈大喊:“保护王上!杀了他!”
护卫兵纷纷扑了上来,却又哪里是萧澜的对手,不出十招便已悉数惨叫着滚落在地,飞沙红蛟继续向前冲去,不多时便将耶律星截在途中。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轮明月高悬,将满目黄沙照得泛出银白色。这景致本该是孤独而又寂静的,此时却偏偏被血腥与铮鸣所惊扰,耶律星手中的圆月弯刀被乌金铁鞭狠狠咬住,传来的震颤让他整条臂膀都开始发麻。萧澜手中猛然发力,将他整个人都从马背上拖了下来,在砂砾中砸出一个深坑。
耶律星肋下传来剧痛,浑身动弹不得,嘴角也溢出鲜血来。他抬头看着萧澜,眼底有一丝惨笑:“你赢了。”
“不是我赢了,是大楚赢了。”萧澜将他丢上马背,只冷冷回了一句,单手握住两条马缰,向着月升星起处折返而去。
楚军仅用极小的伤亡,就赢得了这场西北之战的全面胜利,将士们自是士气高涨,熊熊燃烧的篝火几乎要将明月的光芒也隐去。歌声嘹亮人声喧闹,只有在路过医帐时,才会刻意压低嗓音。陆追躺在大床上,额头上也不知搭了一块什么玩意,药味浓郁,冲得人几乎要干呕吐出来。
他有气无力道:“萧澜。”
没人回答。
又叫:“阿六。”
依旧没人回答。
过了一阵,继续道:“老李!”
陆无名在旁忍无可忍,怒斥道:“连老李都想起来了,就不知道叫一句你爹?”
“……”陆追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哼哼唧唧道,“爹。”
又道:“老李不是打杂的吗,我渴了。”
陆无名又气又笑,倒了一杯温水给他,看着喝完后问:“头还疼吗?”
“不疼,想吐。”陆追靠回床头,“萧澜呢?”
“他去追耶律星了。”陆无名道。
陆追猛然睁开眼晴,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去追耶律星了?”
“是。”陆无名点头。
陆追急急问道:“谁让他去的,回来了吗?”
陆无名与他对视片刻,轻描淡写道:“还没。”
陆追一捶床,掀开被子就要往下跑:“我要去见贺将军!”
“去见什么贺将军,贺将军还忙着——”陆无名慢条斯理伸手去拦,岂料儿子鞋也没穿就往外跑,速度贼快,顿时目瞪口呆,很想骂娘,再顺便骂一骂那素未谋面的亲家公,据说是个温吞的老实商贩,怎么偏生出个土匪般好战的熊儿子,还顺带将老子的乖儿子也带坏了,脑壳疼。
“明玉。”见他衣衫不整远远冲来,萧澜被吓了一跳,赶忙解下披风将人裹进怀里,“怎么了这是?”
陆追:“……”
萧澜皱眉,在他面前晃晃手:“又傻了?”
陆追道:“你回来啊。”
“嗯,我回来了,刚从小山的医帐替你取完药。”萧澜将他抱起来,“脑袋受了伤,胳膊也挂着,怎么鞋也不穿就往外跑?”
“你回来见过我爹了?”陆追问。
“当然见过,还与前辈一道聊了半天你醒来后的病号伙食。”萧澜道,“这里也没多少新鲜蔬菜,只有吃些地耳叶了,你可不准嫌苦,回玉门关后,我就给你买糖吃。”
陆追搂着他的脖子回头,森森看了眼营帐门口的爹。
陆大侠一把扯过大孙子,挡在了自己面前,第一回 觉得这又高又壮实的身板,还挺有用。
第217章 记忆 我想起来你要杀我, 刀这么长。
萧澜将人带回营帐, 又问:“伤处还疼吗?”
“晕头晕脑的。”陆追坐在床边,“别管我了, 先说战事。”
“还能有什么战事, 仗都打完了。”萧澜拧了一条手巾, 替他将双脚擦干净,“胡达罕已死, 耶律星与纳木儿被俘, 不日就会由贺将军亲自押往王城,待皇上从南洋班师回朝后, 再做处置。”
陆追道:“嗯。”
“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萧澜捏捏他的手, “头晕?”
陆追答曰:“想吐。”
萧澜赶忙寻了个大盆举在他面前, 眼神很是关切。
陆追:“……”
陆公子发自内心道:“不然我还是不吐了。”
萧澜哭笑不得,又关切担忧,坐在他身边道:“我再去将小山请来?”
“脑袋上被撞了个大包,会晕也是情理之中, 就别麻烦军医了。”陆追手脚并用爬回床上, “我躺会儿就好。”
“真不该是该罚你还是夸你了。”萧澜用被子把人裹住, 抱在怀里道,“单枪匹马拦住了胡达罕与耶律星,算是大功一件,按道理该赏,可不计后果就敢独自追出去,搞得满身是伤不说, 还险些被墓园武士掳走,在我这可是要挨打的。”
陆追迷迷糊糊敷衍:“欠着。”
萧澜笑了笑,又道:“过一阵子再睡,先吃点东西。”
“不吃。”陆追嘀咕一句,依旧觉得全身都不舒坦,胳膊疼,腿疼,头疼,又想吐,腹中亦是胀痛难耐,外头还刮着狂风,从帐篷缝里呼呼溜进来,吹得脸颊冰冷。他哼唧一句,倒是分外思念起江南飞柳城那细如牛毛的雨雾,和柔软舒适的大床来。
萧澜抚着他的背,耐心哄道:“过几天你胳膊好些了,我就带你回玉门关安心养伤。”
“这头不要紧了吗?”陆追睁开眼睛。
“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可也不是非我不可。”萧澜道,“你比较重要。”
陆公子慢吞吞道:“比较重要。”
萧澜纠正:“最重要。”
陆追拍拍他的侧脸权作夸奖,自己继续裹在被子里打盹。萧澜见他实在困乏没精神,便也不再说话了,只在粥饭送来时将人晃醒,喂着吃了小半碗。晚些时候小山也跑过来,又将陆追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一遍,还是说并无大碍,熬过这头晕眼花的头几天,往后多加休息便是。
话虽这么说,可萧澜也依旧不敢大意,索性将手头上的事情都暂时交了出去,自己一直陪在陆追身边,一整晚看他醒醒睡睡好几回,眉头也锁在一起,像是做了许多个噩梦。
“你说你,”眼看天色初明,萧澜替他将半湿的头发拢好,又在耳边咬了咬,“仗都打完了,还要让我这么担心。”
陆追睫毛晃动两下,慢慢睁开眼睛,却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大半天。
“睡傻了?”萧澜握住他的手,“天都亮了,闷不闷,我带你出去看看?”
陆追单手撑着坐起来,命令:“你,坐直。”
萧澜好笑:“怎么了?”
陆追靠在床头:“我想起来了一些先前的事情。”
萧澜闻言先是一喜,后又略略有些不祥预感:“你……想起什么了?”
陆追直爽道:“想起在王城山海居时,你拿着这么长一把刀要杀我。”一边说,一边双手一比划,这么长。
萧澜震惊:“匕首哪有这么长?”说完又觉察出不对,却已经晚了一步,明玉公子怒而拍床:“你还当真要杀我?”
萧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