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少来这套,”陆仕不为所动地抽回了胳膊,板起了脸严厉道:“你要当游侠,要四处游山玩水,可以,这些我都随着你了,但婚姻之事不能儿戏,你也不小了,就别想再给我讨价还价!”
陆清和默默撇嘴。
陆仕见状,语气又强硬几分,“几日后的春猎,贵戚重臣都会前往。你就跟着我过去,仔细看看那些才俊子弟,挑出一个中意的来,回来后爹就去给你说亲。”
陆清和捂着脸幽幽道,“女儿明白。”
第四十章
依照大夏祖例,所有参与春猎的宗亲贵戚与朝廷重臣都要先随皇帝到建章宫焚香祭礼,次日再启程前往猎宫。
虽然如今春猎风气已经不复从前,但这该有的仪式礼制仍是齐全的,这日也不例外。
祀神之词念罢,浑厚鼓乐声歇下,祭礼完毕,李延贞正一心惦记着未完笔的山水画,毫不拖沓地就下令率先起驾回殿了。
在场其他人这些日子的政务都已移交给了属下,闲来无事,而建章宫一派春意正浓,斜阳里御苑风光如绣,众臣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步子,三五聚集地边闲谈着边慢慢往外走去。
苏世誉落后些许,看仪仗收整妥当了才转身离去,没走出几步,就有人自不远处凑上前来,张口招呼道:“大人!”
圆脸少年一身吏服佩刀,难得将眉宇间的稚气压下几分,可惜又被他此刻的欣喜神情破坏了。
苏世誉此前倒没留意洛辛在护卫之中,但也只是微有意外,便温和地点了点头,客气地关怀道:“你在兵部这几日可还好?”
“不太好。”洛辛诚实地答。
“哪里不好?”
“大人不是前几天刚把淮南王的案子结了吗,判决书都贴满了长安,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淮南王不是什么好东西了。我倒不是埋怨大人,不过大人您知道,我脑子笨,不懂什么弯弯绕绕,参军只是因为小时候听人讲楚将军大战匈奴的事,心里羡慕得很,就也想打仗报国。淮南王没有重用过我,在知道他要谋反之前,我对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所以跟着大人来长安,本来觉得也没什么。”洛辛有些沮丧,“可是我在这里几天,总有人拿淮南王的事情来问我,我说不知道,对方就觉得我是不肯说。有好几次我甚至听到他们偷偷议论,说什么我是淮南余孽,大人把我带到长安,是引狼入室,有可能大人您本身也怀有异心……”
他话音止住,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苏世誉并未在意最后的话,只淡然一笑,“既然你向来都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为何现在要被他人的非议绊了脚步。”
“可是连个巡卫士兵都不怎么相信我……”
“你想要成就的事是错的吗?”苏世誉忽然问。
“当然不是!”洛辛斩钉截铁,“为国杀敌怎么可能是错的!”
“那旁人怀疑你,是会让你动摇吗?”苏世誉看着他,目光沉静。
洛辛认真想了想,摇头,“不会,不然我也不会跟着您来长安了。”
苏世誉收回视线,笑了笑,“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为那些非议困扰。”
洛辛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郑重地对着苏世誉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如铁,然后他忽地又忍不住道:“大人……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您和楚将军关系很差吗?”他小心地问。
苏世誉微诧,“何出此言?”
洛辛犹豫了一下,支吾道:“他们议论的时候,都认为您带我来长安是为了利用我来分割楚将军的力量,甚至让我能有朝一日取代了楚将军,但是……为什么?楚将军明明那么厉害,明明为大夏做出了那么多,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苏世誉默然无言,稍偏头望向了前方,楚明允独自立在垂柳下,抬手挽过一枝碧色,心不在焉地打量着什么,夕照擦过他卷长眼睫,一抹柔光。
——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因为你不曾见过杀伐果决森冷无情的楚明允。
因为你不曾见过浅笑着算尽机关的楚明允。
你不曾见过他轻而易举让大夏天子不得不出让兵权的模样。
你不曾目睹他是如何在短短几年内站上了权力的巅峰。
唯有骨与血,才能堆叠出那样的高度。
此去淮南,苏世誉存有试探确认之心,可楚明允察觉到了般地毫无动作,将他的野心深埋。
那夜离亭中楚明允道,‘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苏世誉听的出所言不假,可又岂止会是这般简单。
但他按兵不动,他就无从揣度。
无可奈何。
——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还因为我,始终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一筹莫展,无计可施,不知如何是好到,不知该如何对待他才好,无论于公,……还是于私。
洛辛见苏世誉失神沉思,自知说错了话,忙连声道歉。苏世誉回神看他一眼,平淡地笑了笑,任他找了个旁闲的话题。
楚明允将视线收回,信手扯下了细长柳叶在指尖揉碎,只觉那两人的谈话简直是要没完没了。
叶汁在素白指尖碾出一点淡绿痕迹,神思游散间忽然听到身后不远有了两人的脚步声,他慢悠悠转过身去正欲开口,却发觉是匈奴九皇子宇文隼和他的侍从行经。
目光有一瞬相错。
侍从惊惧地垂下眼去,楚明允漠然地转回了身。
宇文隼的声音随之响起,说的是匈奴话,对着侍从问道:“郁鲁,你干嘛要这么怕他?”
“九皇子您没有上过战场,所以才不明白。就好比没有见过厉鬼的人,当然就不知道厉鬼的可怕。”
“厉鬼?他?”宇文隼明显不悦,“郁鲁,你好歹是匈奴强壮的好汉,而那个家伙白白嫩嫩得跟个女人似的,你这么说脸上不难看吗?”
楚明允早在征战时就能听得懂匈奴语了,只是讲不出也不屑去讲,宇文隼以为他听不懂,言辞毫不遮掩了起来,他也就干脆装聋作哑,懒得搭理。
而郁鲁闻言忙拉了拉宇文隼,“九皇子说话当心,汉人要比您想的厉害。”
“我知道汉人厉害,他们在狭窄的房子里住久了,心里也是沟沟绕绕的,最擅长些阴谋诡计,如果不是靠着那些,以我们草原男儿的强壮,这里早就是我们的牧场了。”
郁鲁低声叹了口气,含糊不清地道:“九皇子还年轻,该慢慢明白帐篷里流传的故事,也不都是可信的。”
“你这是什么话?”宇文隼扯回了了自己的衣袖,直直地看着他,“你跟我说,皇长兄的故事是不是可信的?十三年前我们打的大胜仗是不是可信的?”
“……是可信的。”郁鲁道。
“那你这么怕干什么?不就是现在出了个像样点的将军?”宇文隼道,“想十三年前我们匈奴进攻,大夏多少将领都弃城跑了,几乎就没人抵抗。最可笑的还是凉州,居然是一个女人站了出来,最后那女人的尸体被挂在城楼上,一直到风干了都激不起剩下士兵的半点血性,屠城十日里连个有胆子反抗的都没有,软弱无能,”他语带讥讽,“汉人也不过如此。”
楚明允掐下一截柳枝。
郁鲁悚然一惊,望了眼楚明允纹丝不动的背影,罔顾尊卑地一把抓住宇文隼,匆忙地改走了另一条路,身影转而隐没在葱郁林中。
那截瘦枝硌在掌心,一点点渗出深色汁液,发出将要破裂的呻吟。
楚明允缓缓地松开五指,满手黏腻的触感如浓稠血浆,他抬眼远望,残阳血色在苍穹铺展开去,绵延向望不到的远方。
——不准回头。
硝烟在记忆中灼灼烧了十三年不灭,飞矢流箭蔽空而下,朱红城门倾倒,倚着断壁残垣旁观这一场炼狱。
——不准后退。
烽火燃尽山河草木,哭喊遍彻千里繁华。匈奴的铁蹄踏过稚儿少女,在青石板上烙下浓重的血色斑驳,烙下焦黑的火痕深浅。
——明允,不准回头,不准后退。
——你要逃出去。
——你要逃出去!
——所有人都可以害怕,谁都能后退,谁都能放弃,谁都能等死,但是你不可以!
“……阿姐。”
提剑的红衣女子一滞,迟缓涩哑应地道:“怎么?”
“……你现在这模样可真凶啊。”
女子怔住,赤红的双目猝然滚下泪来,她捂着眼,声音哽咽地笑骂,“混蛋!”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回望去一眼,隔着树影重重,熟悉的城池浸出的血色盈满眼帘,一直延展而上,染红了整片苍穹。
提剑于前,落得个悬尸示众的结局。
楚明允闭上眼,极轻极低地笑了。
一声剑啸破空厉响。
众臣惊诧地循声望去,只见林中枝叶婆娑,周遭并无一人。
未及出声疑问,另一人影就疾掠入林中,近乎与他们擦身而过,却未能看清是谁。
唯有洛辛呆愣愣地杵在原地,不明白沉稳的苏大人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会不及交代一声就追了上去。
繁茂绿叶间有墨蓝色袍角翻飞,一闪而过,被苏世誉准确捕捉入眼里,他凝神再提了速度,在那衣影一晃之间猛地伸手,扣住了楚明允的肩膀,趁这一瞬的滞缓将其一把带入怀中,手臂环过楚明允胸前,费力地压制着他。
“放开!”
“你冷静点。”苏世誉喘息未定,自后面紧揽住他。
可楚明允听不进只言片语,只顾着发狠地挣扎,他在桎梏中施展不开,手中长剑骤然在掌中转了方向,直向身后挥刺出去。
苏世誉丝毫不动,将这一剑硬生生抗下。
剑锋便斜着划开他颈侧,落下一抹凉意,血线顿时顺着肩线蜿蜒拉长,在素白领口晕开一团嫣红痕迹。
苏世誉不可抑制地轻微一颤,皱紧了眉,手上力度反而加重,将楚明允死死锁在怀中,抬起另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力道毫不客气,语气却放软下来,“冷静点,他们是求和的使臣,至少眼下你不能杀了他们。”
楚明允没料到他会这样一躲不躲,挣脱的动作不觉微顿,眼眸被他掌心覆上的瞬间,万般诸种顷刻化作空白,几乎握不住剑。
“别冲动,你冷静一点,你想一想,你的仇人都已被你在战场上杀尽了,失地也已尽数收复了……”
“没事了,没事的,那些曾伤过你的人都已被你杀死了……”
“……都已过去了。”
他一声又一声重复着,终于感觉到怀里的人逐渐放弃了挣扎,只是浑身仍旧不住地颤抖,似是竭力忍耐。
掌心传来眼睫扫过的微痒触感,良久后楚明允缓缓开了口:
“喂,”他嗓音低哑,“就用你这种语调,再跟我说几句话。”
“你想听什么?”苏世誉问。
楚明允沉默了许久,极轻极轻地道:“说你在这里,说你还活着。”
苏世誉怔了一怔,随即侧过脸贴近了楚明允的耳畔,缓慢而认真地道,“我还活着,我在这里,”他顿了一顿,以极尽温柔的语气续道,“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