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否 第41章

  话音卡在喉中吞吐不出,戛然而止。

  杜越只觉袖上一松,便见到女子瘫软地倒在地上,声响沉闷。他瞪大了眼,怔了一怔,随即在身上不停翻找起来。

  秦昭伸手探了探,果然已无鼻息,却不肯瞑目。视线扫过女子的腰腹,他不禁微诧,轻按过后起身叹了口气,却见杜越动作利落地抽出卷袋,一手抚开铺展在地,泠泠寒光中抽出几根银针便要刺下。

  秦昭拦下了他的手,“够了。”

  “放手!”杜越手腕用力,却挣而不脱。

  秦昭放缓了声音,“杜越……”

  “放开我,你他妈放开我!”杜越恼了,扭头瞪着他, “她刚才还在叫我大夫,她求我救她!”

  “她肺腑被震裂过半,能撑到刚才已是罕见,你还能怎么救?”

  “我能救活,我手下就从没死过人!”杜越喝道。

  “……医者也终究会有不能救回的。”秦昭低声道。

  杜越狠狠地甩开他的手,上前半跪在女子身旁,冷光一晃而闪,施针处处精准,收手时却清晰触到那具身体凉了下去。他手指一颤,似是被冰到,杜越呆愣愣地盯了半晌,竟不知所措起来。

  “杜越。”秦昭道。

  “我手下没死过一个人,一个都没有。师傅医术那么高明,我全部都学会了……”杜越声嘶,忽而无力,瘫坐在地上埋首抱住自己。

  一线线的月光透过枝叶漏下,山林幽邃。

  秦昭在他面前蹲下,“生死无常,我们应当习惯。”

  “我不想习惯。”他声音闷闷的,半晌,道:“小时候,我娘本来想让我跟表哥一样当官儿,我也觉得挺好的。后来我跟邻家小哥哥跑去池塘玩,他染了风寒,没几天就死了。我觉得那个大夫真没用,就是个小小的风寒怎么可能要了命,肯定是他用错了药才害死了小哥哥。那个小哥哥家里人也这么想,去找那个大夫讨说法,可那个大夫被堵在房里也不肯说什么,然后就搬离了金陵,我更觉得是他的错。那之后我就天天缠着我娘说,我不想当官儿,想要学医,我成了大夫后绝对不会成为那种人。”

  灯盏方才被搁放在一旁,在他青衫上晕染单薄暖色。秦昭无端恍惚,不由地伸出手想去触那衣上灯火。

  “可是师傅总告诉我,我不应该以为医术无所不能的,他也救不了所有人。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很难受,而且大夫忘不了死在手下的病人,哪怕那些人的亲人都忘了,可大夫是没办法忘记活生生的人命在手里没了的感觉。”杜越道,“所以我师傅说看我这样就做不好大夫,因为我肯定受不了。那时候我听了这话特别不高兴。”

  “她说自己不能死,可是我救不了她。秦昭,我从来没有眼睁睁看着病人在我手底下断气。”沉默半晌,杜越忽然开口,“……原来是这种感觉。”

  秦昭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一分分柔和深沉下去,手揽过他的肩,将他抱在怀里。杜越埋头在他怀里,伸手抱紧了他,手指青白冰冷,死死抓在他的肩头,终于无可抑制地哭了出声。

  脖颈一片滚烫潮湿,秦昭慢慢收紧了手臂。

  “秦昭,”他压下抽泣,低低道,“今晚哭过,我就习惯。”

  “好。”秦昭应道。

  弦月西下,天光破晓。

  楚明允斜倚着窗,远望黑羽鸟振翅飞远,复又收回目光看向推门而入的秦昭,“怎么了?”

  秦昭几步上前,一眼看见他手中握了张纸,“哪里又有消息了?”

  楚明允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你先说你怎么了。”

  他将昨夜里那女子的话仔细复述了一遍,楚明允盯着手中信纸,唇边浮现一丝笑意,似是饶有兴致。待秦昭话音落下,楚明允点了点头,才道:“朝廷派洛辛征讨淮南的军队,眼下如何了,你猜猜看?”

  秦昭想了想,“他们出发已过半月多,应该是抵达淮南与叛党交战了。”

  楚明允笑了声,“猜错了。”他将信纸递给秦昭,“那支军队在抵达淮南的第二天就不见了,同淮南王叛党一起,一夜之间就凭空消失了。”

  “他们消失的毫无痕迹,被叛党所占的城池,也成了空城。”他直起身,边往内屋走去边脱下外袍,信手抛到一旁桌上。

  秦昭见他动作,诧异道:“师哥,你干什么?”

  “更衣,”楚明允一手松开衣襟,头也不回,“进宫。”

  秦昭把信放下,走出了屋还不忘回身将门关上。

  回廊下仍点着灯,禁军统领疾步走上前来,对他恭敬道:“劳烦首领通报一声,陛下命主上即刻入宫。”

第五十三章

  朝廷派去了七千士卒征讨淮南叛党,如今却兵戈未动地踪迹全无,何况还是同叛党一齐凭空消失。一时间千万种揣度盘亘在众人心头,唯有一种猜测在触不到底的朦胧空白中反复闪过,渐而清晰,呼之欲出。

  “洛辛叛变!”

  殿中一语笃定,岳宇轩出列,继续道:“陛下,这一切再显而易见不过。我大夏军队训练有素,从来都是见虎符行动,如果不是持有虎符之人下令,怎么会出现全军都失踪的情况?”

  百官多是点头附和。陆仕也认同道:“的确,哪怕是夜里遭到突袭,七千多人,也总该有几个生还的。更别说那叛党,消失的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是洛辛叛变的话,那就没什么摸不着头脑的了。”岳宇轩道,“他在长安的这些日子辛苦伪装,说不定就是为了博取信任,好从朝廷偷走机密和军队给淮南叛党。”

  几个臣子忍不住道,“早就说他是淮南王余孽,带回来任用就是引狼入室!”

  “正是,况且我们兵部里尽是军密,也不知道被他给知道了多少。一旦被叛党掌握了,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怎么就全都认定洛辛反叛了呢,”兵部侍郎许寅忽然开口,“再怎么说,洛辛可是苏大人亲自从淮南带回来的人。”他语气不阴不阳,言辞中偏生出一种暗示来。

  苏世誉神情淡然,毫无波澜地看去了一眼,并不开口。

  几个苏党官员急忙替他辩白,“陛下明鉴,洛辛那副样子实在蛊惑人心,苏大人也只是无辜受骗啊!”

  有楚党官员冷笑了声,“苏大人这般的人物,也是会跟我们一样轻易看走眼的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陆仕大为不满,提声道:“你是想说苏大人是存心放洛辛入朝的?是不是还想再说洛辛的事苏大人也有责任?”

  “陆大人稍安勿躁。”许寅道,他看向楚明允,“兵家之事,这朝堂上谁也不如楚大人清楚的,不知楚大人如何看呢?”

  他这话抛的巧妙极了,眼下两方虽针锋相对,可苏党毕竟是受累处了劣势,苏世誉又默然不语,此时只消楚明允的一句打压,苏党必然无力相抗。

  可楚明允闻言却蹙了眉,不耐烦地瞥去一眼,“出征讨伐的人是我选的,你觉着我能怎么看?”

  许寅顿时变了神色,张了张嘴答不上话,只得讷讷地退回位上。

  捉摸不透这两党大人的态度,百官中无人敢再擅自开口。适才还激烈争执的殿上转眼安静,御炉香雾无声缭绕。

  李延贞端坐上位,头疼无比地扫视其下,半晌,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许爱卿所言也有道理,楚爱卿不妨说一说吧。”

  “臣没什么看法。”楚明允干脆道,见众人面面相觑,复又开口道,“淮南到底境况如何谁都不清楚,与其白费力气来争执猜测,还不如尽快决断应对。”

  他话音方落,苏世誉轻叹了口气,走到殿中跪下,“洛辛既然是臣所举荐,而今事出如此,臣自然难辞其咎。臣愿亲往淮南,查明事由,还望陛下准许。”

  楚明允转头看向他,眸光浮沉不定。

  思索片刻,李延贞只得点了点头,“好,如此朕也就安心了,只是要辛苦苏爱卿再奔波劳碌。”

  “臣职责所在。”苏世誉平淡道。

  楚明允忽然出列,撩袍挨着苏世誉跪下,道,“既然淮南局势动荡不稳,叛党又行踪不明,还望陛下准许臣同苏大人一同前往,整顿南境兵事。”

  苏世誉诧异地偏头看他,楚明允仍望着上位,神色自如,只是在得了应允后微微勾起了唇角。

  朝会散去,他们才走出金殿,苏世誉便开口问道:“楚大人手下良将众多,为何忽然想要亲自去淮南整兵?”

  “你不也是要亲自过去吗?”楚明允笑道,他看了眼身旁的人,忽而似是感慨,“只是没想到,苏大人还真是半句都没有要维护洛辛的意思。”

  苏世誉淡淡一笑,“岳大人所言本就是最有可能的情况,我为何要维护他?”

  “哦——?”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我早知事必躬亲的人难以信任谁,只是没想到苏大人会连自己择选委任的人都信不过。”

  殿外薄雾初散,御柳濛濛。苏世誉微敛眸,笑道,“坦白而言,我识人的眼光算不得多好。”他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不过说来淮南之事,终究也有些好的方面。叛党隐蔽不动,战事暂休,西陵王得以喘息自稳,局势安定下来,但愿直到我们抵达淮南前都不会再出什么动乱。”

  楚明允似笑非笑道:“哪怕之前没有动乱,我们到淮南后也该有了。”

  苏世誉看向他,“楚大人所言何意?”

  “苏大人还打算随车队上路吗?”

  苏世誉不解道,“不然要如何?”

  “车队抵达时有兵卒开路,官府相迎,能见到的也不过是个旁人想让你见的表象。”楚明允慢悠悠道。

  “那楚大人有何打算?”

  “你先答应我?”楚明允笑吟吟道。

  “你先说说看。”苏世誉道。

  楚明允停步,转身正对着苏世誉,“让车队照常上路,而我们隐蔽身份先行启程。”他倾身凑近,抬手搭上苏世誉的肩头,素白指尖绕过他肩头一缕墨发,勾着唇角低声道,“只有你和我两人,如何?”

  语带浓笑,尾音暧昧绵长。

  苏世誉抬眼,正对上他眸光潋滟。

  宫廊下,宫娥小心翼翼地轻唤了几声‘娘娘’,姜媛才迟缓地将视线从远处那双身影上收回。神色晦暗不明片刻,她无声一笑,抬步继续往宣室殿走去。

  殿中纱幔重掩,安静无声,李延贞放松身体后靠在椅上,神态疲倦,见她来了只招了招手,并不说话。姜媛心领神会地绕到他身后,动作轻柔地帮他捏着肩,亦是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李延贞纳闷地回头看她,笑道:“朕是烦恼淮南不得安宁,可你这副模样,倒像是有比朕更烦恼的事情?”

  姜媛犹豫一瞬,慢慢地摇了摇头。

  “究竟怎么了?”李延贞道。

  姜媛看了看他,复又低垂下眼,“臣妾也只是妇人之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延贞彻底被勾起了兴致,温和道:“但说无妨。”

  微一沉吟,她谨慎开口:“……陛下,是否觉得苏大人与楚大人走得过近了些?”

  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那两人并肩跪于金殿中的画面,李延贞皱了皱眉,没有答话。姜媛偷瞥了他一眼,便慢慢续道:“臣妾方才来时,不经意望见苏大人与楚大人在讲些什么,他们两人离得极近,臣妾看不分明楚大人是不是果真揽着苏大人脖颈,也不敢多看。方才,又不觉想起京中传言说楚大人断袖于苏……”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李延贞打断她的话,语气仍是温温和和,姜媛忙噤声。

  片刻沉默,他轻叹了口气,“苏家多年扶持于朕,苏爱卿更是如朕兄长一般,他的忠心恐怕无人能望其项背。何况苏党多年为朕制衡朝野,与楚党有私对他而言无异于叛君,他绝不会如此。”

  “可是……”姜媛还欲再说什么,李延贞忽然伸手覆上她的手,问道:“那次冬至大典天禄阁钥匙失窃的事,你可还记得?”

  心头猛地一跳,姜媛垂眼掩去那丝慌乱,“……臣妾自然记得。”

  “那时诸位爱卿都对你生疑,朕说信你,便绝不再追究。”李延贞握了握她的手,“因此,朕既然说了信苏爱卿不会有叛君之嫌,往后就不要再提起了。”

  姜媛低声应道:“……是。”

  “公子为何要答应他?”管家苏毅盯着正收拾书籍的苏世誉,难以接受,“那楚太尉行事诡谲难测,他要跟您单独前往淮南,难保会有阴谋啊!”

  苏世誉将莹润棋子一枚枚收捡回盒中,淡然一笑,“我自有分寸。车队那边有苏白跟着,你无需过忧,朝中若有事照旧联络即可。”

  这语意已然是不容更改,苏毅也不便再说,只得无奈应声。

  隐隐约约的人声嘈杂过窗,苏世誉侧头望去,不远处池塘一顷碧水,几个人正忙碌,“那边是在做什么?”

  苏毅随着看去一眼,答道:“公子也知道,原先种的那些稀奇花草都是夫人亲自寻来照料的,夫人过世后下人们不懂诀窍,养不出之前的灵巧样子,到了今年,实在是活不成了,属下就差人清理了。”

  苏世誉颔首,凝望那绿波荡漾,忽然道:“这方枯塘清理后就不必再费心寻找先前的了,种些别的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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