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内,可以用“人满为患”来形容了。
两进两出占地一亩多的府邸现在却显得是如此狭小,除了下人们的东西厢房,厨房,卧房外,剩下的客房都用来接纳修改誊写变法方案的文员。
一纸《求贤令》传下去没多久,志士仁人便如雨后春笋般涌向楚国国都鄢城。
一日内于鄢城客栈住下的士子就达五六人,由于时间紧迫,变法已经箭在弦上,来不及建造收纳这些士子的学馆,楚云祁大手一挥,将楚成王期间建造的“仙乐宫”改为学宫,他撤掉了所有的伶人歌女,将仙乐宫改名为集贤学宫。
为了充分利用苏珏出使熙国的时间,为变法做好准备,楚云祁诏来各郡郡主,各县县令等大小官员在集贤学宫为士子们讲述楚国律令,各地人口规模,可耕田地面积,甚至是民俗传说。
旬日下来,集贤学宫的士子们在心中对楚国已经有了一幅较为清晰的图画。
魏然当时对楚云祁此举颇为疑惑,其他诸侯国的君主在得到贤才的第一时间都是询问治国之策,楚云祁倒好,将那些饱读诗书的士子安置在集贤学宫内,对治国之策不闻不问,却叫来大小官员给那些士子们整日整夜地讲课。
他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处问起,正为这事憋的坐立不安。
直到相国苏珏带着联盟国书归国,变法开始,他才意识到,楚云祁所做的那些事情意义有多重大。
士子们熟悉楚国,对楚国的人口,律法等如数家珍,因此在新法颁布下来之后,他们能第一时间知道该怎么上手推行,让每一套法令都能真真确确发挥它的作用。
他们在誊抄完新法,一层又一层下传的时候,不会遗失新法的核心目的,他们又能根据当地的情况对新法内容做出质疑,进行商议修改。
相国府书房内,苏珏写完最后一个字,松口气吹了吹竹简上未干的墨迹,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
他身边站着的侍者将他写完的竹简拿起,恭恭敬敬地放在楚云祁身旁的书案上,有条不紊地回到苏珏身旁立住。
楚云祁刚看完了一份,将手中的竹简交给他身边立着的侍卫,挥挥手,侍卫会意走了出去交给书房外站着的侍者。
那侍者点了点头飞快走向另外一间客房,客房内身着楚国官服的集贤学宫士子们正在伏案誊抄新法内容。
侍者快步上前将竹简郑重放在楚平身旁的书案上,向楚平行了一礼便快步走了出去。
楚平将他手中看完的竹简交给坐在他右下首的一个士子,微微叹了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端起旁边侍者刚给他添满的茶杯,喝了一口后,又拿起刚才送来的竹简看了起来。
时间在众人忙碌中消逝,相府恍若洪福洞天,众人不知白天黑夜,只知一份竹简誊抄完便开始下一份的誊抄。
朝阳一点一点从东方升起,将楚国的宫殿笼罩在金色的阳光下,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楚云祁手里握着的竹简上。
字如其人,竹简上的字利落干净中带着柔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露珠凝结在兰花上缓缓滑落的温柔宁静。
“国强之首在于兵强,首立为奖励军功之法。将楚爵位分为二十等。国中官民百姓非立功者不得封爵,公室宗族亦不得例外。奴隶斩杀敌人首级一颗,可赎其身为民,百姓斩杀敌人首级一颗,可得爵位一级。斩敌首级多着,依次论功封赏,虽为奴隶,若建功多者,亦可官至大夫。臣民之田宅奴隶妻妾多少,亦依爵而定。无爵者不得多占田地,不得多使奴隶,不得多娶妻妾。其多者收归国家,赏与有爵之人......”(注)
缓缓合上竹简,楚云祁抬眸深深地看了苏珏一眼——
阳光洒在那人脸上,透着病态的苍白,白衣少年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显得有些虚脱。
苏珏轻轻靠在身后的书架上,闭眸休憩,白玉般的手轻揉着眉心。
他穿着件朴素白衫,阳光照在他身上,恍若谪仙。
这两个多月,楚云祁亲身参与变法的制定与颁发,那一条又一条法令,字字珠玑,切中楚国要害。
苏珏将历代变革矛盾总结为三点:农,战,国。
在这三册中,各自又细分,农册中包含两部分,一为地,一为民,包括十二道法令,这十二道法令分别围绕土地开垦,土地计算,说民,弱民展开;战册中主要围绕军队的组建,奖罚等展开;国册中就君王统治之策做了详述,提出了君臣,慎法等概念。
一声闷雷在天空中炸开来,随之而来的是商幽王二十六年的春天,冰雪渐渐消融,万物开始复苏,自此,《定国三册》开始了它非同寻常的使命。
苏珏没有想到,在千秋万代之后,他这一套法令的核心体制仍在延续。
楚云祁静静站在鄢城城墙上眺望着远处的湘庭湖,他的身旁是一身白衣的苏珏。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了些。”楚云祁开口道。
“嗯。”苏珏点了点头道,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续道:“启耕大典定在七日后。”
“哈哈,相国如此严肃,难不成七日后要陪同寡人一起籍田?”楚云祁看了苏珏一眼,笑道。
苏珏愣了愣,旋即怒了,他瞪了楚云祁一眼道:“不正经!”
启耕大典是君王力劝农桑的典礼,一般是由一国之君携手王后,在祭祀天地和五谷之神后,君王亲自耕作,王后亲自采桑,达到劝农桑的意图。楚云祁那句话,不是调侃他让他作他的王后么?!
苏珏越想越气,转身甩袖就要走,被楚云祁一把拉住,苏珏回头,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恍若撞进了浩渺的夜空一般。
楚云祁故作严肃,咳嗽了几声,摇头晃脑沉声道:“陇南子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昭文君学富五车怎么连这点礼仪也不懂?”
苏珏被他这句话给气乐了,到底是谁不懂“敬而无失”,苏珏真想看看他这面皮是有多厚才能说这话面不改色的?
“呵......”苏珏笑出声来,阳光洒在他略微苍白的脸庞,眉眼弯弯,好看的眸子恍若沉着整个星空,折射出深浅不一的光,一层一层地向外扩散开来,像是被时间定格了的涟漪。
他这一笑,像是春风吹开破冰的湖面,又像是空谷幽兰在月色中缓缓盛开。
楚云祁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轻松地笑,干净的不参杂任何情绪,只是开心,为了开心而笑。
楚云祁的心不轻不重地被人撞了一下,他抓着苏珏的手都有了些许颤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越来越深沉,楚云祁莫名的烦躁起来,他松开抓着苏珏的手,转过身看向远处。
带着寒意的春风一缕一缕将他的烦躁渐渐吹散,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他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归结为一句话,于是他转过头看着苏珏,一字一句道:“楚国有相国,实乃三生之幸。”
苏珏眼底的希冀渐渐暗了下去,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转过身看向远处快要落下的夕阳,轻声道:“遇见你,实乃兰君三生之幸。”
“嗯?相国适才说什么?”楚云祁没听清楚他的话,上前一步问。
苏珏浅浅一笑,摇了摇头,不语。
幼时乞讨苟活,后随着逍遥子遍访名山大川,生老病死,爱别离,求而不得,人世间的悲喜转折他看到过,经历过,想来人间烟火也不过这些,所以他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那些他举手之劳救助过的人敬重他,感激他,也不懂他。如果没有梨园之东戏剧般的相遇,苏珏应该会陪伴着师父平淡地过完一生,心如止水,平和却孤独。
楚云祁不一样。见到他的第一眼,苏珏便感觉到那人与众不同的气质——生而为王。
参通天地人者,是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