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秦甘氏却拒绝了秦连横的好意,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说:“我要去京城。”此话一出,她的神情已是全然的坚定。
秦甘氏并不是个普通的内宅妇人,自嫁入秦家以来,她一边生儿育女、孝顺公婆,一边还帮丈夫打理商行的生意、出谋划策——家庭事业两手抓,两边都是妥妥当当的。由此可见,她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
“我的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毓钟还不到十四岁,就已受了这许多苦楚……”说起这几日里的悲惨经历,秦甘氏的眼中蕴藏着极为可怕的风暴,但她的表情却非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短短数日间,我上半辈子的努力就毁于一旦了,所以我更加不想守着几亩田、一座庙或是一片林子来过完死水一般的下半辈子……小叔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说到这里,秦甘氏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冷飕飕的感觉,只听她低沉而缓慢地继续说着:“我想要的,是到京城去,去看看我仇人的模样,然后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住下……他毁了我的家,我总要有所‘报答’,怎能远避他乡,自欺欺人?!”
“嫂嫂!”秦连横震惊地看着秦甘氏,他常年在外奔波,虽然也知道他哥哥的妻子很能干,却从未想过她的内心竟然如此刚硬决绝。
“将军,民妇协助外子打理商行近二十载,懂得看账平账、管理各个铺子的掌柜、上下打点疏通官府,也懂得以诚为本笼络贵客……还有进货出货的路子、水运陆运的道道,我统统清楚。”秦甘氏目光淡而坚定地看了秦连横一眼,转而看向夏侯宣,毫不谦虚地“推销”起了她自己,最后恳求道:“请将军给我一点点机会来证明我的用处……别的不敢保证,但我至少能帮您以钱生钱、拓宽财路。”
看着这个遭逢大变之后心坚如石的妇人,夏侯宣心下凛然:在后宫里生活了整十年的他,当然知道女人发起狠来会爆发出怎样可怕的力量,看低女人的男人是最为愚蠢的。
但随即夏侯宣又觉得颇为微妙:多巧呵,秦甘氏的大仇人,正是徐丞相!那老狐狸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低“女人”了,真是合该他遭报应。
而更巧的是,徐丞相之所以要对秦家人动手,似乎与夏侯宣还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剿灭马贼之前,秦连横就把他对秦家灭门原因的猜测一股脑地告知了夏侯宣:有可能是因为秦家人在生意上得罪了投靠徐丞相的某几家商行,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秦家人多年积累的财富就连堂堂的三朝丞相也要眼热,但真正的导火索,大约却是那封西蛮人的国书……
秦家商行兴旺几十年,主要做的就是皮货生意。既然要倒卖皮货,秦家人少不得要往来于西蛮与大魏之间,所以他们在两国边境的消息十分灵通——据秦家人所知,今年里,西蛮人根本就没有向大魏递过国书!
对于这个消息,夏侯宣是真的感到非常震惊:他原以为姓徐的那老贼是篡改了国书、在那上面多添了一行字,怎料整份国书都是假的!
徐丞相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于这个问题,夏侯宣只有几个模模糊糊的猜测,暂时也无法确定真正的答案。不过,那老贼没能把秦家斩草除根,倒是白送了夏侯宣两个得用的人手……因果循环,当真奇妙。
“秦夫人,我在京城有几间铺子,生意素来不温不火,缺的就是有经验有能力的掌事人。”夏侯宣以十分友善柔和的语调说:“夫人既然有意去往京城,我会写信给那几间铺子的掌柜,令他们照应安排。至于钱生钱的事,我真心非常期待,不过也无须急于一时。且等此战结束、我回京以后,夫人和令嫒应该也适应了京城的生活,到时我们再行详谈。”
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秦甘氏重重地跪了下来,行大礼谢道:“将军心善,民妇必竭力相报。”
听着那“噗通”一声砸在地上,夏侯宣对秦甘氏的膝盖深表同情,赶忙伸手扶起对方,“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我们本就是自己人。”
秦甘氏握住夏侯宣温暖的手站了起来,定定地看了夏侯宣一会儿,正色道:“主公,请唤我素玲……秦家已败,从今往后世间再无秦夫人,只余未亡人甘素玲。”
“……素玲,你的仇人,也是我的敌人。”
就这样,夏侯宣的麾下又多了一人。
甘素玲母女俩确定要回京了,秦连横原是打算亲自护送的,结果他又被拒绝了。甘素玲的意思是让他留在夏侯宣身边听命,无需为了她们母女俩失却了随军立功的好机会。
嫂嫂如此刚强,真令秦连横有些进退两难。夏侯宣想了想,便与陈淑瑶商量了一下,从娘子军中选出七八人陪伴甘素玲母女俩回京——那七八个妹子或是在之前的一战中受了些轻伤的,或是无法适应血淋淋的战争、萌生了退意的,正好也是该回京的。如此这般两相得宜,秦连横便也放心地留在了夏侯宣的身边。
待得一应事务安排完毕,日头西斜,又到了傍晚时分。连夜赶路肯定是不成的,夏侯宣等人干脆就在马贼的寨子里驻扎一夜,明早再行启程。
这一晚,大部分亲兵都抱着战利品美美地睡去了,小部分亲兵则是揣着战利品愉悦地守夜,总之都是轻松自在的。
不过夏侯宣可没闲着,他要做的事当真不少,首先就是召集他的从属官们开了一个“战后总结会”——虽然这场剿灭马贼的小小战役历时很短、战略计策也直白得无甚可说,但夏侯宣却决意要让他的“核心圈子”养成“每战之后必须总结”的好习惯:梳理整场战役的前因后果、讨论战略战策的优劣得失、评估主将以及从属官们的功绩、提名参战士卒中表现突出的人物……时间终将证明这个习惯的养成到底有多大的意义。
开完会后,其他人都去睡了,夏侯宣还要提笔写一封信,交代帮他管理铺子的人好好招待甘素玲母女,切切不可怠慢……事实上,帮他管理铺子的就是秀怡的家人,那一家子本是京郊的农户,都是老实人,绝不会阳奉阴违的。
想想再没有什么急着要做的事了,夏侯宣才终于睡下:做主公可真不容易,辛苦是肯定免不了的;不过再辛苦也都是甜蜜的重担,他甘之如饴。
翌日,夏侯宣一行人早早醒来,加速赶路,所有人都是精力满满、气势如虹。
几日后,他们这快马行军的六百余人竟在陇州中部追上了陈长清的押粮队伍,两队合一共同赶赴兴庆大营……对此,陈长清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而且他还败在了陈淑瑶的撒娇大法之下,答应不跟郭令珣提起夏侯宣他们离队剿匪的事。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又过了一些时日,他们距离兴庆大营只剩两天左右的路程了,而军令时限则是四天以后。这一夜,就连“黑面神”陈长清都稍稍放松了心情,抱着“任务即将圆满完成”的松快想法沉入了梦乡之中。
然而,上天似乎看不得他们太过轻松——就在这一夜,异变陡生!
谁能想到,在距离兴庆大营只有百余里的地方,竟早早埋伏了未知阵营的敌人,意图劫烧粮草?!
第28章 夜袭
“呜——”
丑时中,秋夜正凉。示警的号角声猛然大响,惊醒了睡梦中的夏侯宣以及营地里的其他人。
“有敌袭!”
一个鲤鱼打挺跃下床来,原本就穿着战袍入睡的夏侯宣在若妍的帮助下以最快的速度披戴好甲胄,然后他就一手提着梨花枪、一手牵着若妍妹子冲出了帐篷:此时此刻,营地的外围已是一片混乱,马鸣嘶嘶、刀兵呛啷、喊杀声此起彼伏,夏侯宣眼尖地眺到有敌人在趁乱放火,好几辆装了粮草的大车已然烧了起来……
心下一凛,夏侯宣赶忙召集他的人马聚在一处:由于身份贵重,他连同从属官们的帐篷都位于营地中央,而禁卫军们也大多睡在周围,是以很快就集合完毕了。
直到这时,敌人都还没有杀到营地的中心地带来,夏侯宣由此估计敌方人数并不多,应该是想仗着偷袭毁掉粮草,对他们的性命造不成太大威胁。既如此,夏侯宣当机立断,先安排陈淑瑶领着娘子军留在营地中部保护若妍和军医等后勤人员,然后将六百禁卫军分成四队,分别由他、齐靖安、纪彦平和许胜各领一队,朝着四个方向赶赴营地外围支援。
话说,敌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这个问题不止是夏侯宣在思考,他们这方的所有人应该都在疑惑:难道是西蛮人绕过了驻扎着数万兵马的兴庆大营、跑来劫粮道?
那怎么可能呢——如果他们这是从兴庆大营出发、运粮去往前线送补给的,那么半途遇上西蛮人的埋伏倒是不足为奇,毕竟劫粮道本就是极为常见的战争计策之一;可他们却是从大后方运粮而来的,一直身处于大魏境内——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会被夜袭,岂不是说明敌人已经越过了边境线?!
真是怪事了,郭令珣以及那几万士卒又不是瞎子和傻子,没道理会放任一支敌军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穿过边境、来劫烧朝廷拨给他们的粮草啊?!
总而言之,这真是一场诡异莫名的夜袭。但当务之急是杀退敌人、保住粮草,想不明白的事情就等以后再想罢。
“杀——”
距离号角声响起尚且不到一刻钟时间,夏侯宣已然带着一百五十余禁卫军赶到了营地外围的东面、加入了战局,与敌人开始了正面交锋:来袭者是一群穿着紧身黑衣、腰挂手弩、手执斩马弯刀的家伙,他们没有骑马、在漆黑的天幕下伏草潜行而来,分别从四个方向偷袭营地,每一处也就只有区区百余人。
然而,别看那些黑衣人数量少、装扮也不像是正规军队,他们的个体实力却是极为不俗——夏侯宣带来的禁卫军加上守夜士卒的数量将近两百、几乎有着成倍的人数优势,还是骑兵对步兵,按理说应该轻松得胜才对——孰料双方接战以后,夏侯宣这边竟然感到颇为吃力!
只见那些黑衣人用“砍马脚、补一刀”的招数,仅在半刻之间就把策马冲过去的第一排兵士们杀了个七七八八;而且黑衣人们身手灵活,让骑在马上的兵士们很难用长枪戳中他们,反而很容易成为手弩的靶子……
“下马结阵!”夏侯宣大喝了一声,指挥禁卫军们下马结成排枪圆阵对敌,使得场中形势终于稍稍偏向了他们这边。但敌人的战斗力仍然很强,还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所以双方打得非常激烈。
“将军小心!”秦连横扑过来砍飞一支黑衣人射向夏侯宣的小弩箭,提醒道:“这些家伙像刺客多于军士,偷袭非常拿手!”
夏侯宣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继续将他的心神全部放在战场之上,并没有说话。在他看来,这些黑衣人确实不是普通军士,但也不是刺客,应该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特种兵”:特种兵从古至今都不罕见、也并不籍籍无名,史书记载的陷阵营、死士营、先登营……都曾是威名赫赫的特种兵部队,有着特殊的战略作用,甚至能够扭转一场大战的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