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靖安淡定地送走了对他连连表示叹服的秦连横,心里并无太大波澜。在其位而谋其政,他既已站到了现在这个高位上,就要有敢做敢为的勇气。
更何况,虽说是事急从权,齐靖安也是有所倚仗的——别忘了,在驸马府的后院里,还住着一位太上皇呢。
“父皇,今天天气不错,雪后初晴,我们一起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吧。”
齐靖安亲自把太上皇从床上扶到一辆特制的有轮木椅上坐着,然后就推着他的老丈人来到了院子里。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他们一老一少、一坐一走,缓慢地散着步。院子里的池塘已经被薄冰覆盖了,但偶尔还能看见游鱼的影子在冰面下晃过,这番景致似乎带着点儿“绝境生机”的意味,令人颇有感触。
太上皇此时的气色真是相当不错,甚至比他以前一边胡乱地当着皇帝、一边愚蠢地服食丹药的时候更为滋润,可见齐靖安对他的照顾真是用了心的。
“前日里我又得了一个好话本,给了王总管去排演,到今天应该能出台子戏了,父皇可有兴趣赏看赏看?”
齐靖安有多贤惠,那可真不是吹出来的,自从把太上皇接到身边以后,他不仅下了大功夫、请了多名良医来调理对方的身体,还安排了多种多样的娱乐活动来丰富太上皇的精神世界,真正做到了“身心合一、双管齐下”,也难怪太上皇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更红润,精神也越发的好了。
“不、不看戏,要、要下棋。”太上皇咕咕哝哝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口齿虽然还是不怎么清楚,但也有了一些长进,尤其是他还摸索出了“简洁明了”的表达方式,让人越来越能准确地理解到他的想法了。
齐靖安点了点头,颇为随意地说:“反正我今天也没别的事要做了,就陪你杀上几局罢。”
随着太上皇越来越习惯用简单的几个字来表达意思,齐靖安跟他老人家说话的时候也越来越自然而随便了,什么敬辞啊、套话的,驸马爷是能省则省、省得多费口水。
而失了大权、瘫痪在床的太上皇也正好不再爱听那些奉承话了,齐靖安这样对他,反而让他更加觉得轻松自如、豁达舒坦,他们翁婿之间的感情也更显亲近了。
“几、几局怎么够,要几、几十局……”
“呿,几十局,我倒是没问题,就看你了,如果你连输了几局之后,又像前几次那样大喊大闹着不要跟我玩了,那以后我就都不陪你下棋了。”
在齐靖安看来,太上皇这是返朴归真、变成个老小孩了,这样的岳父显然比以前那个端着架子、动不动就要让他浪费很多口水外加跪来跪去的岳父要好上不少,所以他这个做人女婿的也可以多添几分真心实意的孝心了。
感情嘛,都是相处出来的,说真的,在太上皇还是皇帝的时候,他跟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的相处时间能有多少?本来就挺少了,还时时刻刻充斥着虚伪的笑容和虚假的恭敬,久而久之,亲人之间的感情都磨光了,也难怪在皇宫里忤逆的事情屡现不鲜了。
而现在呢,太上皇离开了皇宫,住到了女儿女婿的家里,体会到了贴近普通人的家居生活,心情得到了放松,人也清醒了不少——越是清醒,他越是觉得自己这个女婿真是好啊,才华和能力都是毫无疑问的棒,更重要的是心肠好啊,对他这个瘫痪的老人家既孝顺又贴心,简直比他的亲生儿子全部加起来还要好上几十倍!
不过嘛,对于儿子不孝的这件事,从前的皇帝只会发怒怨怼,可现在的太上皇却懂得反思了:回顾起这二十多年的皇帝生涯,自己不仅在政事上迷迷糊糊,对儿子们的教养也是完完全全的失败了,他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父……
可惜事到如今,悔悟和弥补都已不怎么来得及了,太上皇只能回顾往昔、唏嘘感慨,并庆幸自己难得开了一次慧眼、就挑了这么一个顶好的女婿……
时值冬日的午后,最易让人生出懒骨,齐靖安慢悠悠地推着太上皇来到院子里的八角亭,亭中的石桌上摆着一副象棋,棋子在棋盘上和棋盘边叠叠放放,由此还能依稀分辨出上次他们下棋时的棋路走向。
见状,太上皇含含糊糊地笑道:“媳妇不在家,你、你小子就连棋盘都懒得收拾了……”
“是啊,所以他还是赶紧回来为妙,不然这家里面还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呢。”提及心上人,齐靖安不自禁地就弯了弯嘴角。
太上皇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齐靖安在他对面坐下、把棋子按序摆好,这才迟疑地开口道:“你、你……话里有话?”
岳父果然很有长进啊,齐靖安耸了耸肩,指着棋盘道:“确实有些事要跟你说,我们边走棋边聊吧。”说着,他就径自走了一步炮二平五。
太上皇眨了眨眼,“帮我走马、马二进三。”
就这样,他们翁婿俩便下起了棋来,太上皇虽然不能动,但他光用嘴巴指挥着女婿帮他“干活儿”也挺愉快的。
不过,随着齐靖安把大魏当前的形势逐条分析清楚,太上皇就完全愉快不起来了,他大瞪着眼,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朝竟、竟至于斯?!”
在此之前,太上皇虽已意识到了,在几代魏帝的“折腾”下,大魏朝野上下都出现了一些问题、而且还都挺棘手的。但他真是全没想过,堂堂泱泱大国,竟是眼看着就要被敌人杀到京都来了?!
心头油然而生一股惭愧之情,太上皇忽然想到他将来嗝屁了、见到了列祖列宗们的英灵,他只怕会被愤怒的老祖宗们扔进油锅里煮了吃吧?
“你、你小子这、这么聪明,肯定有、有办法应、应对这个危机吧?”太上皇眼巴巴地看着自家能干的女婿,心虚气短,说起话来更磕巴了。
“那要视危机大小而定,”齐靖安认真地看着棋盘,头也不抬,淡淡道:“经过陈侯爷的消耗,北燕举国上下的正规军加在一起也就只剩下五六十万了,如果他们的国主只分出一半以下的兵力来袭我大魏京都,单凭着京郊大营的十余万人,要扛到殿下从西蛮回军来援应是不成问题的。”
说到这里,不等太上皇略舒一口气,齐靖安又说:“可若是那北燕国主敢于破釜成舟,派个四五十万人过来,再让北燕的几十万民夫壮丁统统到战场上出力、拼死拖住镇北军回援的脚步,那就真是悬了,不仅是我不一定能扛得住,就是扛到殿下回来了,我们也不一定能打得赢‘置诸死地而后生’的燕贼……二三十万兵力的差距可不是开玩笑的,更何况还有‘哀兵必胜’的说法?”
“那、那我们赶紧提前做准备啊,我们也征、征个几十万的壮丁,再从南方调兵过来!”太上皇急了,说话都顺溜了很多。
齐靖安呵地一笑,摊了摊手,“父皇啊,别说什么征召壮丁、从南方调兵了,那都是远水难救近火。现在最要紧的是,连京郊大营都还不归我管呢,将士们都不听我的指挥,教我怎么提前做准备?”说着他顿了顿,又得意地嘿了一声,“不过,我会束手无策么?其实我也做了一些事的,只是不能对外宣扬……但看你老人家这么着急,我就偷偷告诉你好了。”
于是齐靖安便把他矫诏的事儿说给了太上皇听——
别看驸马爷语气轻松,实际上他心底里还是紧紧地绷着的。他这么做,显然是想要试探一下心上人的老爹:如果太上皇能够理解他矫诏的这一码事,那他心上人男扮女装的那一码事……是不是也有机会“被理解”了呢?
太上皇表情呆滞地听完了女婿胆大包天的行径,又发了一会儿呆,终于长长叹道:“如果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就好了……”
齐靖安真没料到太上皇竟会忽然这么说,这是什么脑回路?但他立时反应过来,眉梢一挑,哼笑道:“是又怎样,你想把皇位传给我?”
——哼,既然有此良机,他干脆放开胆子使劲试探!
太上皇也没料到齐靖安竟会口无遮拦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反应力可就慢得多了,好半晌后,他才低声咕哝道:“废、废话,那是当然了,我、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哪、哪里比得上你……”
“哎,虽然父皇你这么说,真的让我很感动,但你也没必要妄自菲薄嘛,阿宣就比我厉害啊。”齐靖安笑眯眯道。
太上皇显然没能领悟到齐靖安这话中的隐藏意思,更没注意到女婿喊的是“阿宣”而不是“媗妹”,他兀自遗憾道:“媗、媗儿……她、她也很好,可惜是个女孩子……”他现在真心觉得,如果他唯一的女儿能变成儿子,那就好了,那他就完全不必担心列祖列宗会跟他秋后算账了!
齐靖安瞅着太上皇那遗憾的表情,眼珠子转了两转,笑着说:“好啦,别想那么多了,反正我会把能做的事都尽量做了,最后是成是败,就看老天的意思了……至于现在嘛,我们还是继续下棋吧,喏,我将军了,该你走了。”
“……”
第86章 愤怒
翌日朝会,一应情形正如齐靖安所料:枢密院的一众人等急吼吼地蹦了出来,全盘否定了他所推举的陆天石,甚至还把陆凌两兄弟身具西蛮血统的这一“重大”情报给甩了出来——看他们那既愤慨又嘲讽的表情,似乎是想借此机会狠扇驸马爷两巴掌、让他在皇帝面前丢个大丑?
可齐靖安却始终淡定如初,只咬准“英雄不问出身”这个论点,任由枢密院的那群人再怎么挑衅,他自岿然不动:本来就是嘛,齐靖安有什么可着急的?秦连横昨夜就把“另一道圣旨”快马急送往镇北军中了,无论枢密院再怎么唧唧歪歪,也完全影响不到他的计划,所以他只当是在看猴戏就行了。
就这样,当大半个朝会的时间都过去了以后,齐靖安与枢密院众人依旧没能达成一致意见,仍在你来我往地言语交锋,以致于勤政殿内的气氛都跟菜市场差不多了。
其余那些插不上话的大臣们、连同皇帝在内,一开始都还抱着围观看戏的心思,可看着看着,他们就感觉到自己的头开始涨大了。
“怎么还没吵出个结果来啊?哎,吵得我头都晕了,这个破皇帝还真是不好当啊,而且也很没劲……”
心里这样想着,皇帝陛下偷偷地打了个呵欠,又揉了揉额角,先瞅瞅以一敌众却丝毫不落下风、一派淡定高手风范的妹夫,再看看一向自诩“帝党”、各个脸红脖子粗的枢密院众人,夏侯卓暗暗翻了个白眼,摆手道:“好了好了,诸位爱卿且都冷静一下吧,此事压后再议,别伤了自己人的和气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