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交谈,李四得知这帮仆从的主家公子也将于今年赴考,因对李四文名景仰已久,因而打听多日,终于找到李四的下榻之处。仆从们传话,称自家公子邀李四前往贡院附近名为‘青云阁’的酒馆会面。
李四见这数人言谈甚为恳切,便欣然赴会。
可到了酒馆,厢房却不见公子人影。仆从们安慰李四,说自家公子杂务缠身,失陪片刻,让李四先用膳。恭敬不如从命,更何况饥饱不定的李四。李四再没推辞,就着眼前几个菜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抬头,李四发现这帮人神情变了,变得冷漠而疏远,原先最热情大个子狞笑着上前,一把拎起李四,砸在地上。
“姓赵的,会写两个字了不起?!你就是文曲星,我家公子也不屑瞧你一眼!”这么一句之后,李四再没听清这帮人说了什么,拳脚声以及皮肉的钝痛瞬间淹没李四。
意识回来时,李四只觉得脸下湿漉粘腻,伴随着一股酸腐臭气,微微侧脸,才发现刚刚的饱腹之餐全都吐出来了。
“哟,醒来咯。”
闻言,李四不自主地通身颤栗,连连干呕。可惜胃里已无内容,竭力也只喷出几滴胆汁。
既然难逃一死,那就死个明白。“……你们是谁?”
高个子上前,将李四踩进污秽:“你也配知道我家主子名姓?”
直到他们出了门,李四才隐约听得一句:“要不是大公子交代,按照老爷的意思,咱们应该斩草除根的。”
“大公子这人就是太心软了些。”
昏迷前,李四回想这四十载岁月,‘大公子’只听说过一位——三年前,李四拒绝为‘大公子’替考。
李四苦笑,眼前一片赤橙黄绿最淹入黑暗之中。
三日后,会试如期举行。李四却因吃霸王餐而被青云阁掌柜告上官府,判决下来,李四如何也还不起那顿天价饭钱,官府以其私德不洁为由,判处革职还乡,且终生不得科考。
“此生再无出头之日,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我几度轻生,都被老母亲及时发现,救了回来。”
“万万没想到,三年之后改天换日,邬相终于倒台。新皇开恩,大赦天下。”
“我只看了一个月的书,就匆匆应考,不料竟能高中‘会元’,而后殿试,为新皇钦点为榜眼。”
原来,对仆从、或者说对事物的畏惧,源于此。
人们默认振作之后,过去的伤痛便会随风而去。其实不然。过去被击垮的每一次,就好似一具具尘封冰下的死尸,表面看似太平,然而,一旦到了冰雪消融的春天,尸骨随之暴露,随之而来的是草长莺飞也掩盖不住的恶臭盈天。
要么选择永远不经历春天,要么长痛不如短痛,掘出沉尸,将之焚毁。
沈越不着痕迹收起怀表。
按照李四的思路,接下来应该会谈及这些年他如何在官场纵横捭阖洗刷耻辱,但李四却怔怔转过脸,眼里虽含着茫然,却不再失焦,只听他道:“大言不惭,‘会元’这一名号,是我除旧迎新的敲门砖。沈大夫,你知道当年的主考官是谁吗?”
会试每三年在京城礼部官衙举行,若无皇帝指派,主考官由礼部尚书担任。
沈越淡淡道:“是沈超,沈尚书。”
“沈大夫,你敢直呼沈尚书名姓?”所剩无几的呆滞一扫而空,李四神情恢复清明,昔日凌厉的铜铃眼浮上丝丝温情。
“沈尚书他是我的恩人呐。”
“会试那天,我已经两日滴水未进,考至中途竟晕厥过去。事后我得知,皂吏本要将我带离考场,是沈尚书留下了我,并命太医为我诊治。不多时我醒来,沈尚书给我两个窝头,让我莫慌张,边吃边写……”
“官场不容私情,这些话,我可能永远无法向沈尚书剖白。”
沈越有种错觉,李四这话,分明是对着自己说的。
“我饿了,来碗粥吧。”
“这一次是‘饿’了?”沈越特意强调‘饿’字。因为在此之前,李四是因为在同心医馆觉得‘心安’而吃。
李四失笑:“多亏沈大夫,我这次是真的饿了,想填肚子。”见沈越就要起身,李四连忙叫住,“欸,沈大夫留步,吩咐下人送进来就可以了。”
沈越挑眉:“待会仆从入室怎么办?”
李四摆手:“我怕的是当年的仆从,不是这些。”粥很快送进来,李四却没碰,定定看了会儿沈越,郑重道,“沈大夫,谢谢你。”
沈越不以为意:“分内事。先喝粥吧。”斜眼瞥向香炉,线香早已燃尽。
“沈大夫今日赶时间?”
“怎么?”
“没别的,你比往日多看了两次香炉。”
“哦?李大人观察得倒是仔细。”
“沈大夫别担心,多出的时间我两倍银子补上。”
沈越摇头:“不为这个,我在意时间,是因为今晚有约。”
“看病?”
“不是。你放心,等你把粥喝完我再走。”沈越清楚,长久以来,李四所缺的,是在他进食之时能确保他安全的人物。
碗底还剩一点粥,李四却停下勺子:“今天是沈大夫的生辰,对吧。”
沈越一惊。李四旋即解释:“沈大夫莫慌,我前日预约时,听张小壮提起的。我不好妄加揣测沈大夫的喜好,所以聊备礼金,一来祝贺沈大夫生辰,二来感谢沈大夫长时的诊治跟关照。”
“心意我收下,礼金就不必……”沈越推拒的手被李四扣住。
李四铜铃眼一转,又道:“这些款项沈大夫一定收下,李某有一难言之隐,还望沈大夫配合。”
“但说无妨。”
“如若日后,你我二人相见,你当如何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