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头低矮,上面只竖着块木牌,上书「怀风」二字,却是连姓也无。
怀舟看着那名字,一阵眩晕,心疼得似让人从腔子里揪出来剁上千百刀,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开口,却只有一个字,「挖!」
一行侍卫都是佩了刀剑的,便有两个要拿刀鞘做铲,还有去龙四车上翻找锄头的,均让武城喝住了,看了主子一眼,挽起袖子上前,徒手扒起坟来。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一会儿,也都放下手中家伙,跟着头儿一起动手。
那坟只最上面一层土拍得实些,底下却都是松的,只不过顿饭功夫便扒出底下一领芦席,武城掀了开来,只一眼便惊住了,看一看站在几步远外的怀舟,迟疑须臾,叫道:「王爷,挖到了。」
怀舟浑身一颤,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住了,瞧着那坑良久,终是慢慢走了过来。短短几步路,却仿似由人间走入黄泉。
芦席下露出一具尸身,身上一袭滚云纹饰的锦袍,正是怀舟当日留在狱中的那件,只是尸身脸上血肉模糊,已然辨不出原本形貌。
怀舟死死盯着那张脸,颤声问道:「他的脸怎么了?」
龙四便道:「这里野狗时常出没,最喜啮咬新尸果腹,小的挖坑时去林子里大解,尸身便放在地上,回来时便见几只野狗围着撕咬,小的赶忙丢几块石头驱散了,不想尸身脸上还是给咬得烂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怀舟听了却如万箭穿心,登时嗓子一甜,呕出口血来。
「王爷!」
武城见状唬了一跳,急忙扶住,却遭一手推开,眼见主子慢慢俯下身去,跪倒在地,将坑中尸身抱在怀里。
第30章
天色已全然黑透,秋风一起,吹得火把摇摇欲灭,乍明乍灭间,但见安王抱着尸身僵坐在地,双目一片空茫,不远处传来阵阵犬吠,更有一两声夜枭惊啼,饶是众侍卫各个胆色过人,然身处乱坟之中,周边鬼火憧憧,目中所及又是如此阴森凄惨的景象,均不免背后发寒,心生悲凉。
怀舟紧紧搂住了尸身,一时间只觉胸口空荡荡的,一颗心似让人掏了去,无知无觉,不知过了多久,疼痛一丝一缕的生出来,渐渐挤满五脏六腑。
尸身埋在土中许久,已然冰冷僵直,迥异于往日的温软柔韧,上面又沾了许多浮土,怀舟却当宝贝样抱着不肯撒手。
他这样不言不动,傻了般,武城看了着实心惊,见月升东方,想城门将闭,心忖总不成便这样在乱坟堆中坐上一宿,不由踌躇劝道:「王爷,侯爷已然去了,还是入土为安的好,这般暴尸野外,侯爷泉下有知,必然也不安心。」
说完,等上好一会儿不见怀舟有甚动静,心下慌乱起来,暗忖莫不是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正手足无措间,便见怀舟趔趄一下,抱着尸身站了起来。
「王爷?」
「回府。」
怀舟心神大乱,悲痛之余只知绝不能将怀风扔在这里,抱着便要上马。
「王爷,侯爷让属下来抱吧?」
武城见他走路都不大稳,如何敢让他这般骑回去,便要将尸身接过来。
怀舟心思全然不在此处,恍惚间似回到三年前北燕的那片茫茫草原,自己抱了受伤的怀风回返哀牢关,那时便立意护持这兄弟,不肯将他交予外人,如今人死了,却是因自己保护不周,不曾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追悔尚且不及,又怎能再让他离了自己怀抱,眼见武城伸手,突地厉声喝道:「滚开,谁也不许碰他。」
他素来镇静沉稳,此刻却双目赤红仪态尽失,武城等越发担心起来,哪儿敢让他操缰,当下有两个亲卫将龙四那辆马车抢过来,「王爷,坐这个回吧。」
良久,怀舟方又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月色下,一行侍卫拥车回了城去,把个龙四扔在了坟地。龙四也不生气,看着马车远去,轻叹一声,慢慢走了回去。
车抵王府时已是深夜,怀舟抱着尸身直入内院,一路上撞见的下人俱是一惊,有那胆小的侍女竟吓晕了去。
周管家与银翘接到信儿都赶了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垂手站着不敢吱声,待听武城悄声说那尸身便是怀风,眼泪俱都止不住哗哗流下来。
「抬一桶热水进来。」
怀舟吩咐完,径自进院去。
不一时水抬进来注满澡盆,怀舟便要为怀风洗身。周管家并银翘再想不到他连这等事也要亲为,均觉不妥,待要将尸身接过来,却被赶了出去。
屋中再无他人,怀舟抱了尸身放在床上,去解外面衣裳。外袍之后是中衣,中衣之下便是内衫,动作轻柔缓慢,似是唯恐惊吓了怀中人。
待解到亵裤,忽地顿住,盯着尸身下身那块隆起之物,一丝震惊袭上心来,不敢置信般,缓缓伸出手去,慢慢褪了下来。
武城等人不敢离去,均在院门外等着,半晌,见那门开了,怀舟走出来,吩咐银翘,「去给怀风洗身穿衣。」
又对周管家道:「明儿一早买具棺木回来,装殓好葬到父亲身边去。」
目光平静,恍然又复平日神态。
武城本来甚是担心,见他这般快神志如常,又是惊奇又是钦佩,只道这主子拿得起放得下。正暗自庆幸,忽听怀舟吩咐,「去把那个狱卒找来,我有话问他。」
当夜城门已闭,龙四没来得及回城,在城外农家住了一宿,翌日早上回宗人府才叫武城逮着,带回府里。
此刻府中正厅已然改作灵堂,正当中一具金丝楠木棺,怀舟手抚棺盖,半晌,冲龙四淡淡一笑,「武阳侯是你亲眼看着饮下鸩酒死的?」
「是,汪公公带来的酒,侯爷自己饮下,当时便倒地不起,小的看的真真儿的。」
「那尸身是你运出去的?」
「是小的和赵奎一起搬出去的。」
「坑是你挖的?人是你埋的?」
「是小的挖的,也是小的埋的。」
自被拎进安王府,龙四一颗心便提起来,见怀舟着意审问昨日经过,一问便是一答。他昨日里虽见了这位安王爷痛惜怀风之死,到底不敢吐露真相,皇家之事向来诡谲,今儿个还是兄弟情深,保不齐明儿个便要怎样,且这私放人犯本就是死罪一条,泄露出去难保便丢了性命,因此是打定了主意将怀风去向烂在心里,回复的言语上也就越发谨慎,唯恐说多露出马脚。
只是他千防备万小心,却不知自己早已露出老大破绽。
怀风是去了势的,此事从未外传,他又如何得知,寻来的少年尸身yang具垂伟,怀舟一见之下便知被人掉包,略一思量便寻出老大疑点,想那尸首脸上血肉模糊,自是防着有人认出并非真身,真身若尸首,被人换去又有何用,也只有活人方值得做此手脚。想通其中关窍,怀舟便如死而复生,神思霎时清明灵动,当时便疑到这龙四头上,此刻见他言行小心戒备,益发印证所疑不虚,一颗心登时雀跃飞扬,几乎便要仰天长笑。
他方才还目光深沉莫测,这会儿又忽地露出一点喜不自胜的神采,看的龙四云里雾里,摸不清这位安王爷肚中是何计较,正暗自忐忑间,周管家进来禀报:「王爷,阴宅已让人修去了,便在老主子边上,后个儿便能妥当。二爷的灵柩是停到头七还是即时下葬,请王爷示下。」
既是假的,怀舟也没心思做法事摆道场,不甚在意道:「阴宅修好便葬了吧,搁在这儿看得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