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阳春 第36章

怀风将前因后果讲得明明白白,神色又绝无作伪之态,姜独活已信了十之八九,看过来的眼神都和蔼了几分。

「老前辈,你可知我生父是何来历,我父亲家中可还有别的亲人吗?」

怀风方才自他话语中猜出老者是外祖母的师兄,只是不知如何称呼,便含混叫一声老前辈,姜独活一听,瞪他一眼,「菀丫头一向管我叫舅舅,你该当叫我声舅公才对。」

怀风已然举目无亲,如今乍然遇到一位如此亲近的长辈,自然而然生出股孺慕之情,见他如此吩咐,当下改口唤道:「舅公。」

他叫的情真意切,姜独活听了也自欢喜,微笑颔首,只是笑过后又不免满面戚容,「若是师妹嫁了我,你该当是我孙儿才对。」

他于师妹别嫁一事始终耿耿于怀,言语间时刻流露出一股伤心不忿,这等陈年情债怀风又怎敢置评,只是尴尬不语。

姜独活叹完,想起怀风问话,摇摇头,「你生父我从未见过,名字更是闻所未闻,只是能让菀丫头看上的小子,想来定有些过人之处。」

怀风听了大是失望,脸色瞬即黯淡下去。

姜独活看出他沮丧,将玉佩放进他手里,轻轻拍拍他头,「莫要伤心,舅公陪你慢慢打听就是。」

他适才破口大骂时激狂偏狭。这时却一派和蔼可亲,自然是因师妹之故爱屋及乌了。

怀风一路上备受煎熬,此刻听了这话,知道自己算是找着家人了,怔怔半晌,两颗泪珠终是忍不住滚落颊边。

他两人闹了这么一场,天际已透出几缕晨曦,庄外隐隐传来几声鸡叫。怀风昨晚便没怎么吃东西,这时腹中空空,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姜独活一愕后哈哈大笑,「哭什么,还不去拾柴烧饭,咱爷儿俩好生填饱肚子是正经。」

怀风摸摸肚子,脸上一红,悲戚之情去了大半,起身去拾柴生火。

他在军中也曾做过这些活计,不一会儿便在院子里燃起火堆,只是这饭却是从未做过,一时无从下手,只得从行李中掏出几张干饼和肉脯,要架在火上烘烤。

见了他这架势,姜独活冷哼一声,劈手夺过吃的,喝道:「连饭也不会做,恁般不中用,罢,你去打桶水来,叫你尝尝舅公的手艺。」

一会儿水打回来,姜独活从自己行囊中掏出只铁锅架上烧水,待水开,将肉脯和干饼撕碎了扔进锅里,又加些盐巴等物,转眼便是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杂烩汤。

怀风见他手势纯熟,行囊中诸般物什层出不穷,大是服气,待捧了舅公递来的一只木碗喝上汤,更是赞不绝口。

姜独活听得高兴,得意一笑,「你舅公本事多得很,小子好生学着些。」

吃了几口,忽又怅惘叹道:「唉,本事再大又有何用,想我医毒双绝文武兼修洗衣做饭样样精通,师妹还不是喜欢上了别人,留下我孤苦伶仃的一个儿,连陪着吃饭的人也没有。」

怀风大是好奇,问道:「舅公没有家人吗?」

「我和师妹俱是孤儿,让师父捡回来抚育,我身边最亲近之人只得他两个,后来师妹嫁人,我伤心得很,不愿娶别人,也就没有妻儿。师父过世后我行医四方,却没碰上一个聪明伶俐的可收作徒弟传承衣钵,菀丫头于医道上倒是极有天分,我将她看作自己女儿,一身本事尽传给了她,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却得知她死了,只觉老天爷尽喜欢折腾我,摆明了不肯让我享这天伦之乐,心也就凉了,这些年只管四处游荡,碰到师妹生辰之日才来这里祭奠一番。」

他语气淡然,却不难听出其中心酸,怀风不知说些什么安慰,只是捧着碗发愣,一片沉寂中,只有柴火燃烧时发出些噼啪声响。

两人便这么坐在火堆旁,黯然不语埋首吃饭,待一锅杂烩汤喝了个干净,姜独活从怀中掏出瓶药丢与怀风,「你方才受了我一掌,内腑恐有些不妥,这药每日吃上一粒,连服十日也就好了。」

怀风打开瓶塞倒出一粒,只见黑豆大小的一粒药丸颜色赤红,入鼻是淡淡一股清香,他小时常见母亲配药的,也识得一二,看得出这药里含了血竭、三七等物,于内伤大有疗效,赶忙吞了下去。

吃过饭,两人重又回祠堂里坐下,姜独活见了他铺的地铺,毫不客气便往上面一躺,问道:「你除了晓得生父姓名,可还知道些什么,打算去哪里打听消息?」

怀风怔怔出神,过了一会儿,黯然摇头,「哪里也不用去了。我父亲家中若还有其他亲人,又怎会将娘托与好友照应,他死后,娘亲因无处可去这才跟我养父成亲,还让我改了姓氏,若我父亲家中当真还有亲人在世,想来也绝非可以托付之人,如今便是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姜独活思忖片刻,点点头,「不错,确是这般。」

顿了顿,忽道:「既如此,你自是无处可去的了,不如跟着我回出岫谷吧。我老了,懒得再东游西逛,只想回谷里颐养天年,只是一个人过日子未免冷清,你若是肯来,咱爷儿俩也好有个照应。」

怀风眨眨眼,唇角渐渐弯起来,轻轻应道:「好,我便来给舅公做伴。」

他一路凄凄惶惶,此刻终于寻到落脚之处,又有亲人可依,一颗心登时落到实处,这许多天里头一次心怀喜悦,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露出左颊酒窝,姜独活看见,喃喃道:「菀丫头也是左边生着个酒窝儿,都说养儿似母,倒真没错。」

他奔波数日才赶回来,神倦身疲,话音才落便扯起鼾声,竟是顷刻间睡着了。

怀风也是一宿不曾好睡,此时吃饱了肚子便觉困顿,撑了一会儿,头一歪,倒在姜独活脚边,也睡了过去。

第34章

 出岫谷便在湖南路武陵山中,怀风跟着姜独活一路游山玩水,足足走了月余,方踏进谷中。

湖南古称潇湘,湘山多秀湘水多情,这出岫谷便集了两者精华,所邻山川秀丽多姿,一道小小飞瀑自山壁迤逦而下,坠入方圆亩许的碧潭,入谷处一片竹木遮住了谷口,若非姜独活带路,绝难知道这里竟是别有洞天。

两人走到潭边,姜独活指了岸上一溜五间的木屋,道:「这便到家了。」

他几年不归,木屋竟也未见糟腐失修,屋顶上用的俱是不曾去皮的松木,整整齐齐,倒像是新的般,姜独活略扫一眼便笑出来,「韩老四倒真是个老实人,这屋子照护得不错。」

见怀风不解,讲道:「从这儿往东七八里有个韩家村,百十户人家,我以前时常去村子里买些东西,顺道给村人看病,这韩老四是村里的木匠,婚后多年无子,吃了我的方子后生了个大胖小子出来,险些拿我当菩萨供着,我这些年不在谷中,嘱他照应这里器物,倒真是没托错人,这屋顶簇新,想来便是他修缮的了。」

说着推门而进。

这屋子正中一间厅堂,木桌木椅俱收拾得干净,想是时常有人打扫,壁上挂着一副画轴,画中是个年约七十的布衣老者,白眉苍髯,面目瞧来极是慈祥。

「师父,徒儿回来了。」

姜独活一面说一面冲着画轴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站起后对怀风道:「你外祖母是我师妹,菀丫头一身医术传自于我,虽无师徒名分,却是我入室弟子,你是菀丫头所生,也算是我出岫谷的传人,我师父便是你太师祖,你也需跪下磕头。」

待怀风磕完,微微笑着点一点头。

「走,看看你外祖母住过的屋子去。」

姜白薇旧时闺房便在左首第二间,靠窗一张妆台,虽然不若大家闺秀房中的精致,但上面脂粉镜匣却也一应俱全。北墙边一具木榻,上面铺着粗麻织成的一床薄褥,床角还有一条棉被,叠得整整齐齐。

「这定是韩老四叫他媳妇儿过来拾掇的。」

姜独活扯开被子瞅了瞅,笑道:「嗯,这被褥都是新洗的,干净的很,倒省了咱爷儿俩一番手脚。你今后便睡在这儿吧。」

怀风自小到大还未住过这样简陋的屋宇,却因是外祖母旧时闺房,反觉亲切。

他此时心境已不同于初离平京之时,虽不似旧日般飞扬跳脱,却也恢复了几分开朗的性子,不似先前愁眉不展的模样,进了屋便东摸西看,面带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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