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常如海,想到能与这美人儿少主多亲近几日,喜得无可无不可,见天儿来内院里请安,加倍殷勤。
这日已出三伏,日头却仍毒辣辣晒着,大晌午下,猫狗也懒怠出屋,捡个背阴角落打盹纳凉。
荆州府尹的后院里,派来伺候安王的丫头小厮耐不住闷热,有几个便在屋外廊上靠墙起了瞌睡,有那一两个上心的仍旧强撑着,也止不住眼皮往下耷拉。
屋里,怀舟才吃了药,这时起来打坐调息,太玄经默运十二周天,缓缓收了功,睁开眼睛。
「王爷今日精神好得多了。」
武城便在一旁,见怀舟行功完毕,捧了一盅酸梅汤来与他消暑,喜道:「那郎中说这药吃上七天便可痊愈,属下原还半信半疑,如今看来倒是真的,这才几天啊,王爷已好得差不离了。」
怀舟接过呷了一口,若有所思,「你说那郎中没拿赏银便走了?」
「可不是呢,」武城伺候多年,自是知晓主子性情,见怀舟问起,知道必有什么招惹得主子在意,一改平日少言寡语,详详细细道:「属下问过,那郎中是揭了陈大人的榜文自荐上门的,自称姓王,当日荆州城有名有姓的大夫已全被拘了来给王爷看诊,但并无一人识得他,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想来往日里并不是在这荆州府里行医的。属下初时也担心这人会否是广阳王派来暗算王爷的,便将方子拿与那群郎中看,人人都道此人用药精妙如神,属下这才命人照方煎药与王爷吃。」
想一想,又道:「属下见这人上了年纪,但步履间倒是极矫健的,想必是武林中人,莫非与神兵谷有些渊源,晓得王爷身份,这才分文不取。」
怀舟思索片刻,摇一摇头,「我所识之人中并无一个通晓岐黄,师父的故交我大多识得,也没人似你形容的那般。」
顿一顿,放下杯盏,「你将那方子拿来我看。」
不一时,方子拿来,乃是用行楷写就的一张素笺,字体飘逸隽秀,虽比不上书法名家,但亦自有风骨。
怀舟拿在手中,甫一见那字迹便是一怔,随后一字字细看下来,待读到郁金一钱这几字时,眼睛骤然一亮,捏纸的手竟微微发抖。
「王爷,这方子可有甚不对吗?」
见主子脸上似笑非笑,武城心生嘀咕,大着胆子一问。
怀舟好似没听见般,只盯着那方子出神,好一会儿,轻轻道:「没什么不对,好得很!」
收了方子,「去将陈大人请来,本王有事请他帮忙。」
夏季白昼偏长,都到了酉时,日头兀自明晃晃挂着,不见一丝凉爽。
怀风这几日不敢出门,日日呆在屋中,着实闷得够呛,今日终于忍不住,叫常如海将自己易容成个秀才,带了胡天、霍启出来游逛。
这荆州城是南北通衢要道,十分繁华,怀风性喜热闹,便专拣那人多的街巷溜达,走累了,主仆三人就近找了家酒楼,一面饮酒,一面自二楼雅间凭窗眺望,看一条街上熙来攘往,众生百态。
怀风这几日心事重重,难得今日提起些兴致,胡、霍二人不免百般奉承着意凑趣儿,说些轶闻逸事引他高兴,方讲到雷百鸣寿宴上几家才俊争聘他家孙小姐一事,忽听街上一阵喧哗扰攘之声。三人闻声下望,只见一队差役如狼似虎,押解着数名男子扬长而去。那些男子中有老有少,各个面色凄惶冤声连天,惹得沿街众人驻足围观。
怀风大是好奇,问道:「这是出了何事?」
胡天、霍启何等伶俐,当即下去一人打听缘由,不多时上来道:「这几人是济生堂药铺的掌柜和伙计,因荆州府尹府上有贵人生了重病,这几日便从他济生堂里抓药来煎,谁知从他家拿的药不对,似是多了一味丁香,与原本方子里的郁金犯冲,竟将那贵人吃死了。荆州府尹大怒,叫差役将整个铺子的伙计都抓了,要究治其罪哩。」
他甫一说完,怀风已脸色大变,他给怀舟开的乃是道活血行气的方子,里头正有一味郁金,眼下陈殊府里除了怀舟之外又哪里还有别的贵人,这一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只将他震得傻了,呆愣愣望着胡天,好半晌,放从喉咙中挤出一句,「你说……什么,人,已经……死了?」
声音嘶哑如裂帛。
他声气陡变,吓了胡、霍二人一跳,见少主脸上血色顷刻间退得一干二净,苍白若纸,一双眼更是直愣愣半分神采也无,均不知说错了什么竟惹得主子成了这副模样,想起阴寒生千叮咛万嘱咐要二人好生伺候怀风,不由又是惊愕又是害怕,互望一眼,战战兢兢道:「少主,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小的哪里说错了话?」
怀风怔怔望着两人,目光一片空洞,不言不动,若非还有口气,便同具行尸没甚分别,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方见他眼睫一颤,一滴清泪自颊边悄然滚落。
弯月如钩,渐过中天,荆州府尹宅邸中一片寂静。四下院落早已熄灯灭烛,不见半点星火,唯内院正厅里烛火通明,映出四壁白幔,并屋子正中一具漆黑棺木。
这灵堂是仓促间布置出来,只两个僮儿看顾,两人均是年纪尚幼,这般夜深人静之时哪里敢与棺木同处一屋,添过了灯油便逃到屋外,见主人不在,自去找地方偷懒瞌睡。
此时微风乍起,吹得白幔翩然起舞,遮掩得灯火半明半暗,好不阴森凄清,便在这万籁俱寂中,一道人影自屋顶悄然落下,站立片刻后,缓缓走进厅中。
那棺木是才买来的,尚能闻到外面新刷的一层清漆,因未过头七,棺盖还未钉死,只虚虚掩着,用力一推,滑落一半,露出里面盛殓的尸首,纵使面色发青双目紧合,亦看得出生前该是何等英武俊秀。
怀风伫立棺旁,痴痴凝望里面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孔,良久,伸出手去,轻轻搭在尸身脖颈之上,掌心下,一丝脉动也无,显然气血早已凝固,只是尸身犹温,想是暑天酷热,又才死没多久,因此尚未变凉。
「哥哥……」
这一声唤又低又哑,似叹息又似呜咽,如严冬中最后一片枯叶,让朔风卷落枝头碎成一团齑粉,明明酷暑时节,却犹如置身冰窟。
他没来之前,尚且心存侥幸,暗暗期盼死的另有其人,这时见到尸身,晓得此人确是已入黄泉,却终究不愿相信,茫茫然收回手,呆立片刻,又去拽怀舟衣襟。
「你起来,起来啊。」
叫了两声,见那尸身仍直直挺着,终于明白这人不会再来亲他抱他,却也再不能疼他宠他护他爱他,胸口便似被剜了个窟窿,剧痛过后是一片空落落的寒冷,泪水再忍不住滚滚而落,一颗颗豆大泪珠打落在怀舟胸前。
他以往哭泣之时总会呜咽出声,这时泪如泉涌,偏一点声息不闻,这般俯身扒住棺木,埋头在尸身上动也不动,静夜中看来分外诡异瘆人。
便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忽听一人悠悠叹道:「你这般哭法,明日眼睛肿起来可如何是好。」
语气中两分无奈七分怜惜,另有一分隐隐然的欢喜,落在耳中熟稔之极。
怀风惊愕之下猛地抬头,无奈他哭得太过厉害,视线让泪水糊住看不清楚,还未等他眨掉眼泪,便觉颈后一疼,随即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昏倒过去。
棺材中,怀舟已不知何时张开眼睛,一挺身坐了起来,抱住怀风垂软的身子,轻轻拭去满脸泪痕,虽是心疼不已,双目中却流露出无限欢喜。
第64章
怀风这一昏迷,直至翌日方醒,睁眼一看,已身在一片锦帐绣被之中。
他才苏醒,神志尚自混沌,眼睛眨了几眨方渐渐清醒过来,忆起昨晚昏迷前听到的那声叹息,面色骤变,腾地翻身跃起,下地便走。
「醒了?」
带着笑意的语声自一旁传来,话音未落,一道身形施施然出现在怀风面前,挡住去路,金冠玉带,剑眉凤目,不是怀舟又是哪个。
怀风赤脚站在地上,望着眼前这人,怔怔半晌,眉目间掠过一道愤恨之色,「你诈死诓我。」
身子也微微颤抖,不知是气是怕。
他气狠狠瞪着,嘴巴紧紧抿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怀舟见了心神一荡,伸出手去揽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