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屋门,阴寒生与怀风一前一后走着,只隔了几步远,却是谁也不理谁,眼瞅着出了院子,四下无人,怀风低低唤道:「大哥。」
阴寒生脚步停顿下来,却仍是头也不回。
「大哥,我有件要紧事同你说,咱们去书房坐一坐成吗?」
自从晓得了同心蛊一事,近两年来阴寒生便未曾释怀,人前仍旧言笑晏晏兄友弟恭,背后却再也没个笑脸,兄弟俩显见着生分了去。怀风先还试着讨好弥补,碰壁多了,也就不再强求,若非今日事态紧急,也不致这般低声下气求恳,话一出口,更是难免忐忐忑忑,生怕堂兄不理不睬。等了片刻,见阴寒生虽不应声,却脚步一转向书房走去,这才松一口气,紧跟了上去。
今日是年夜,除了院门口值守的几个弟子,书童和丫鬟都自去吃酒热闹,房中甚是清净,怀风关了房门坐下,正发愁如何开口,便听阴寒生冷冷道:「若是事关那人,你也不必来同我说,为兄谨记兄弟心愿,这些年可再没找过他麻烦,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同我无关。」
怀风脸上瞬间掠过一抹尴尬,「不是这事。」
沉吟片刻,终于合盘托出:「大哥,眼下南北商贸已然断了,北燕的人参运不进关内,许多药铺均已断货,市面上想买也寻不到了,咱们阁中存下的人参已用得差不多,我算了算,余下药量制成生脉散吃着,顶多能再支撑三个月罢了,除此之外,便连配药的五味子也不多了。」
阴七弦近两年身体康健如昔,全赖这生脉散撑着,一旦断药,不说立时要了性命,可受了损的奇经八脉又能撑得多久,想要颐养天年无异痴人说梦,且眼下战火如荼,这仗还要打到几时尚未可知,便立时三刻两国和好重开边关互市,那人参自山上挖出来再运来鄂州也不是三两个月便能办到,想到这一层,阴寒生脸色亦是一变,默然片刻,问道:「非这人参不可吗,可能用别的药材暂且替一替?」
话才出口,便暗骂自己白痴,心道:若有办法,怀风想必也不会这般为难。
果然,怀风听了便不言语,过得片刻浮出一抹苦笑,「爹爹这等身骨,除了人参,并无别的能够将养得起来,五味子南方倒是也有产的,药力却比北地的差了一筹。」
定一定神,道:「眼下之计,便是我立时去北燕一趟,买些人参回来。不过哀牢关已封,寻常商旅断不可能放行,我想着从海上过去,自松江乘海船往北燕境内的广宁府。我当初驻扎哀牢关时曾听北上的药商提起过,那里临海处有个可以泊船的深水海湾,登陆之后向北走上七八天,便能碰到当地的於鹤族,这一族专以采药为生,时常有上好人参与人交换,便连熊胆、虎骨也是常见,我扮作商旅寻过去,买齐了药材便再乘船回来,若是顺当,只怕要不了三个月。」
他说得轻轻巧巧,阴寒生却眯起眼睛,「既如此简单,那怎么不见有药商用这个法子运了人参回来?」
怀风怔一怔,吱吱呜呜道:「那海湾与於鹤族之间隔着座山,不大好翻,咱们熙朝的药商都是用茶叶布匹去互市换得药材,带着那些东西怎爬得过去,自然也就没人走这条路了。」
那山是玉葱岭余脉,山高林深,时常有虎豹出没,岂止不大好翻,简直便能要人性命,自来便无人肯走,怀风虽瞒下没说,阴寒生却是个人精,脑子一转便猜得其中必有蹊跷,且眼下两国战火正盛,若不小心撞见北燕兵士,更多一重风险,想到此节,登时眉头一皱,便不肯答应,思量片刻,道:「既如此,叫几个内堂弟子前去就是,你还是在家守着二叔稳妥些。」
话音才落,怀风便摇一摇头,「不成的,咱们此行是去买药,前去的人需得会辨别药材,那些内堂弟子哪个识得出人参好坏。且那於鹤族地处北燕腹地,当地族人多不通晓咱们熙朝言语,说的俱是北燕土话,内堂弟子没一个能听会说,便是寻到了这些人,买卖也是做不成的。我当年倒是曾向燕国俘虏学过些土语,不说十分精通,做买卖倒还够用。眼下除了我,又还有谁懂得这两样本事。」
阴寒生情知他所言非虚,想到其中凶险,脸色愈发阴沉几分,有心叫他不去,但事关叔父安康,怎能轻忽,若是去了,万一碰见些什么……
思来想去足有半晌,方才道:「那也好,我同你一道去,再带上几个身手好的,便碰见什么也应付得来。」
「不行。」
怀风面色肃然,双目直直望过来,「我一个走了还好些,你也跟去,阁里该怎么办?万一爹爹有甚不适,身边岂不是连个能照护的也无。况且爹爹已给二师叔写了信去,出了正月便要带你去扬州请期预备迎娶之事,到时候不见你人,二师叔那里又怎交代得过去?」
停一停,轻轻道:「我已经想好了,过了初三便即动身,爹爹问起,便说我去苗疆采那二月里开花的紫苋草来入药。我不在这段日子,少不得还要大哥替我遮掩过去,免得爹爹他老人家生疑,没的叫他晓得后日夜担心。」
话已至此,阴寒生也知拦他不住,想了又想,确是再没别的法子,只得道:「咱们厉冤阁只有江舟,没有海船,需得提前叫人预备,我明日便派人去办这事。随行弟子我给你挑,多带些人,以防万一。」
怀风见他同意,很是松了口气,笑道:「也不必那么多,寻常商队有个十几二十人也尽够了,多了反招人疑。另外,再劳烦大哥准备些茶叶布匹,那北燕国内的许多部族尚是蛮夷,不识得金银,多是以物易物的。」
阴寒生沉着脸一一应了,缓缓道:「你此去能够顺顺当当最好,若有个什么……」
说到这里,似难以为继,又过半晌,方接着道:「那人现守着哀牢关,手下雄兵数十万,你有什么不妥,不妨向他求救,便是瞒不住叫二叔知道了……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回来,也必然不会计较。」
他于雍怀舟怨恨深重,但眼下怀风安危为要,却也顾不得许多了,这话虽是借着叔父之名说的,实则却是自己的一番肺腑之言。
「大哥,」怀风一阵鼻酸,稳了稳神,轻轻道:「不论如何,总是我当初行事惹了大哥不高兴,大哥恼我怒我都是应该,更何况那件事大哥一直帮我瞒着,这许久,兄弟还不曾说过一个谢字……」
不待他说完,阴寒生冷冷道:「不必,我如此做也不是为了你,二叔身子不好,叫他知道了急怒攻心,于我也没什么好处。」
怀风却已看出他嘴硬心软,面对一张冷冰冰阴沉沉面孔,倒比平日里看的那客客气气的神态更觉温暖,不由赔笑,「大哥虽恼我,却终究狠不下心肠看我犯险,我心中明白。」
余下自觉多说也是无用,顿一顿,只道:「大哥放心,我定然平平安安回来。」
第102章
怀风见与堂兄商量妥当,翌日便向阴七弦说了云游采药一事,阴七弦不疑有他,只叮嘱几句安危,又叫他早些回来,莫错过了阴寒生成亲一事,也就由得他去了。
过了初三,阴寒生安排下船只,载着怀风并二十个鸣镝堂身手最好的弟子,顺江而下直抵松江,在松江口改换了海船,一路北上。
那海船是管着松江一带生意的坛主寻来的,极是结实宽敞,掌舵的也是多年老手,载了半船茶叶布匹并一干人马,一路紧赶慢赶,也用了半个多月方寻到广宁府的那一处海湾。
此时已是清明,海风不似严冬那般朔寒,吹在身上却也不大好受,墨蓝海水一波波打上岸边礁石,绽开大蓬大蓬浪花,便如碎雪飞溅。
船老大派人搭了舢板,眼瞅着一行人牵着马匹驮了货物安安稳稳到了岸上,问怀风道:「敢问相公一行几时回来?」
便有厉冤阁弟子喝道:「问那么多做甚,你好生等在这里就是,难道还少了你银子不成?」
那船老大愁眉苦脸道:「相公有所不知,这里已是北燕地界,虽说不常碰见北燕兵将,可广宁府也是时常派人来巡检一番的。这群北燕蛮子没甚海船,小的倒不怕他来追,可船上食水有数,用完了总需到岸上补充些个,一两次还好,多了便怕有事。咱们都是熙人,叫燕人瞅见可不得了。因此便要同相公商量则个,还请您早些回来,晚了便是小的等得起,这一船帮手却是要吃要喝要活命的,着实犯不起这个险唉。」
怀风眉峰微挑,淡淡道:「依你说待要怎的?」
「相公,不是小的黑心,着实是有为难之处。」
船老大搓了搓手,犹豫片刻伸出两根指头,「小的最多只能在这儿等上二十天。」
怀风心下算计:於鹤族离这儿来回需上半个月,再留些时间买卖东西,满打满算二十天怎的也够了,便道:「那好,你在此等上二十天,我们定然回来了,到时少不了你们好处。若是到了日子不见我们,你们便自行回去罢,只是到了松江,需传个口信与当初雇船之人,说明原委,不然的话,不止你这船资拿得不大安稳,一船上下恐也不得活命。」
那船老大也是江湖跑腿惯了的,晓得其中利害,算了算这几天总能支撑得下来,一口答应,「小的定然等足二十天,相公放心。」
待怀风一行走得远了,便命人将船驶离岸边,到不远处下了锚,安心等候。
怀风此行随船运了数匹马和毛驴,将布匹等物驮了,一行人向北便走。
行了约有一日,见前面地势起伏,渐渐隆起一座山脉,东西方向延展开来,连绵不绝,竟是望不见首尾。此刻江南已是一片葱绿,这山顶上却还有未化的积雪,树木也多是松柏之属,还没长出新叶,墨绿一片,间杂混了光秃秃的桦树、山杨之类,一望之下便觉巍峨萧瑟,比之江南山川的秀美清幽别有一番气势。
这二十个鸣镝堂弟子多是天南海北走过的,见了这等景象也不觉如何新奇,只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唤作海棠的,从未来过北方,见了这等山势,不禁张大眼睛,「这都什么日子了,怎的山上雪还不化。」
她年纪虽小,却已是鸣镝堂里一等一的好手,暗器功夫出神入化,为人心细机警又聪明百变,这一路上跟着怀风已学了不少北燕土话,晓得这位少主极好脾气,看见许多南边不曾见过的新鲜物事,便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她生就一副圆圆面孔圆圆眼睛,十分讨喜,又兼语音清脆如铃,夹在一群大男人中间,说说笑笑倒也不致沉闷,一行人便这么上了眼前这座伊勒山。
这伊勒山位处玉葱岭山势的一段尾巴上,山体已不甚高,坡势也平缓了许多,只是山前山后满是密林,时常有野兽出没。好在此际天气尚未十分暖和,那熊瞎子还抱窝没醒,便少了好大麻烦,余下的豹子、老虎之属虽也隐匿一旁,但见这一行人多,又各个手持兵刃,悄悄缀了一阵儿不得下口,便又丢下走了。
怀风打叠起精神,将少年时学过的行军之法使出来,指挥众人昼夜警戒,虽然林密难行,倒也有惊无险地翻过了山,第五日上便到了山脚之下。眼见山下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草甸,众人方从密林里出来,莫不觉豁然开朗,将随手猎得的野物大快朵颐了一餐,喂饱了驴马,又即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