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千珑是早听父亲说起过当年如何寻回弟弟的,与怀风之名并不陌生,这时见真人到来,少不得便是一番裣衽拜谢。
怀风也谦逊还了一礼,一行人这才由管家引着进了后面花厅。
厅中一早备下酒席,什么熊掌鹿筋猩唇……无不是罕见的野味山珍,万安马场财大势粗,招待起贵客自然不吝花费,除了正席由怀风、岳家姐弟三人坐了,又在偏厅给海棠等人另开一桌,由马场中有头有脸的几个管事陪着,席间觥筹交错酒到杯干,醇酒厚烈干爽,北方汉子酒量又豪,只将几个鸣镝堂弟子灌得不辨南北,一个个大了舌头。
怀风亦逃不脱敬酒,又不便说身上有伤,便借口伤寒病中不宜饮酒推了几杯,却架不住被岳千珑笑语盈盈敬到跟前,实不好拂人颜面,只得喝了几口。他酒量本也不差,却不防这酒是万安马场藏了数十年的陈酿,北地有名的烈酒,名叫做百里香的,又有个诨名叫闷倒驴,其烈可见一斑,三杯下去登时脸热心跳起来,虽觉酒味极好,却说什么也不敢再喝了。
他伤势未愈,气色本就不强,岳千珑便也不再勉强,一面捡那野味亲自与怀风布菜,一面谈笑风生。倒也难为她一介女子,却是博闻强识文武皆通,又兼言辞便给,席间虽只三个人,一顿饭竟也吃得热闹迭起,宾主尽欢。
当晚,怀风等人便在客院里宿下,一夜酣眠,那几个醉了酒的弟子更是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转醒。
怀风一张眼,见日头已然高悬,自觉在别家府上如此高卧实是失礼,赶忙起身着衣,屋里便不免有些响动,外头的人听见,隔着门道:「公子起了吗?」
怀风过去开了门,便见千锋端着盥洗用的一铜盆水进得屋来,「公子先洗脸罢,饭这就端上来。」
放下铜盆便去叠整床铺。
他已是一家之主,却仍旧如旧时般亲自过来服侍,怀风惊讶之余也不免甚觉欣慰,过去洗了把脸,正要取梳子梳头束发,千锋已然站到他身后,「公子,我来。」
拿过梳子为他整束起来。
头发疏到一半,海棠才急匆匆进了屋来,见怀风已有人服侍,微微一怔,待看清是千锋,不由抿嘴一乐,「这下可好,少主有人服侍,我这几天可要躲懒啦。」
欢欢喜喜又出去了。
第110章
千锋一心要尽地主之谊,将马场诸般琐事都交与了五姐千珑,用罢饭便陪着怀风去看马。
他家上好的马匹都是在庄子后头单独养着,白日里放去草场上吃草,晚上方赶回圈中。
这时日头高悬,十来匹骏马便在草场上撒着欢儿地奔跑玩耍,五花、枣红、靛青……毛色各异,却均是难得一见的千里良驹。
这样的好马,怀风有生以来统共见过的也不过区区数匹,却不料今日大饱眼福,眼中所见,匹匹都是不下于雪龙驹的极品,一时间眼睛也不够用了,看了这匹看那匹。
这庄子后头的草场尤为广阔,除了这十来匹神骏,另有成百上千的良驹在此放牧,一个个也是膘肥体壮,奔跑起来势如疾风,但与这十几匹一比,终不免便要逊上一筹,怀风又哪有心思分神观望,一双眼只在那十来匹上打转,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方指着其中一匹问道:「这一匹可有名字?」
他所指的那一匹马色做纯黑,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若与雪龙驹站在一起,正是一对黑白绝配,一般的头颈高昂、胸廓深长,长长的颈鬃随风扬起,端的漂亮异常。
千锋一看便笑了起来,「公子可真会挑,这匹马来头可是不小,它爹便是大宛的汗血宝马,母亲却是得自大食的良驹,我爹几年前去西域贩马时自大食人手中买来的,同雪龙驹正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名叫黑里俏,乃是个极温驯的姑娘家。」
说着一催胯下坐骑,「公子等等,我去套了来给你。」
他是马场之主,所用坐骑自然也非凡品,当下便窜出老远,挨到那黑里俏身边,手上套马圈一出,套住了黑马脖颈,眼见那马挣扎两下后安静下来,一旁便有马场伙计上前,取了全套鞍具装上,牵到了怀风身边。
挨到近前,看得越发真切,怀风越看越觉欢喜,前后左右打量一圈,拍拍这儿摸摸那儿,只觉手下皮毛细滑油润,肌骨匀停紧凑,再耐不住心痒,翻身上马,轻轻一夹马腹,跑了起来。
这万安马场不愧是北疆第一大马场,端的是骏马如云,怀风住下两三天,堪堪将马场转到了一小半,已然见了众多马中珍品,日日换着样儿的骑乘,大有乐不思蜀之意,这一路北上以来所受的种种惊惧担忧至此方始尽数消弭于融融春风之中。
这日那十几匹良驹都已骑过,怀风比较来去,仍是对那黑里俏情有独钟,他伤势已渐无碍,不怕马背颠簸,便策马好生在草场上驰骋了一圈,待身上见汗方返回庄子,远远地便望见庄子门前十来骑军马,马背上一水儿的镇北军兵士,当头一个铁盔雕翎,看衣饰还是个品秩不小的昭武校尉。
怀风当下大吃一惊,一勒马缰变了方向,从庄子后门溜了进去,捉住个庄中伙计问道:「庄子门前怎的来了那许多兵士?」
这伙计是专门伺喂那十几匹良驹的,做事多年,十分老道,因极得岳家姐弟信任,说话便也无甚顾忌,又见是贵客问起,便一五一十道:「阴公子不知,这镇北军近两年与北燕交战时战马损耗极大,便时常向咱们马场买马,本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相得宜的事,偏被冀州知府陈承泽晓得了,说甚大宗军马买卖需由北路转运使批了引子方可行得,似这般直买直卖便是一条私售军马之罪,按律当问罪抄家,念在镇北军此举也是护边守国无奈为之,咱们马场亦是于社稷有利,罪就不问了,罚却不能免,硬是要场主补了一大笔税银上去,比起马市上零散交易还要高出两成,明摆着是来敲咱们竹杠,场主一恼,便说再不做这赔本买卖。这不,镇北军又来买马,一开口便要三千匹,场主哪还肯卖,只不过民不与官斗,不好当面拒却,便推说出门去了,家中无人主事,把他们关在门外罢了。」
这伙计想是也觉得憋屈,说完了仍旧意犹未尽,半是鄙夷半是不屑,破口大骂道:「谁不知这北路转运使是陈知府拐了几道弯的小舅子,两人一丘之貉,便是瞅准了咱们马场家大业大,变着方儿地想要咱们孝敬他些银子花花,竟想出这等损招儿来,哼哼,他可不知咱们马场的马历来是遭人抢着买的,又不是非卖他镇北军不可,横竖都能赚回银子来,就是不去喂这两头牲口。」
怀风晓得门前那些人不是为自己而来,已然松了一口气,待弄明白前因后果,却又为镇北军操起心来。
目下两国兵力相去不远,单以人数论,还是熙朝多些,只是燕兵精于骑射,本就占了便宜,又兼北燕游牧部族众多,缺什么也不缺马匹,熙朝却无此天时地利,每一匹战马都得之不易,若在马匹上又逊一筹,纵是有再多步军,又怎敌得过北燕骑兵。这售卖军马需马引一事虽早有律条,但此乃战时,当可便宜行事,老安王在世时也是曾直买直卖有例可循的,陈承泽敢鸡蛋里挑骨头,不是利欲熏心,便是背后有人撑腰,方有此等胆量,但不论如何,总之是于镇北军不利。
一念及此,怀风眉头一皱,想了想,便往前院走去。
前院此时热闹得很,管家带着几个伙计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打躬作揖道:「诸位军爷,非是小的无礼,实是我家场主不在,家中只一位五小姐,做不得主的,又是女流,实不方便让男客进门,军爷莫怪。」
那领头的昭武校尉已是让这山羊胡子的管家磨叽得起了脾气,喝问道:「你家主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管家满脸赔笑,「我家场主往西域贩马去,几时能回当真说不大准。不过军爷尽可放心,只要场主一回来,小的定然向场主禀报军爷买马之事,万不敢耽搁军爷公务的。」
那昭武校尉也不是傻子,心道:你家主子既是出远门,难道留下的这一干人里便没个主事的?明摆着是推脱我来着。
火气益发大起来,粗口随之而出。
怀风赶到前院时听见的便是这一串骂娘声,语声入耳,竟是说不出的熟悉,登时一怔,将身子隐在廊柱后面,探头悄悄张望,只见那骂声不绝的昭武校尉正骑在匹枣红马上,面色黧黑身形高瘦,若非外面还罩了层盔甲,瞅那身量儿便同个瘦皮猴儿没两样,只一双眸子滚圆精亮,一看便是个不好招惹的主儿。
「定远?」
怀风瞅着这人愣了足有半晌,方自醒过神来,暗道:他怎的跑到这北地来了?
心中正是一团纳罕,忽听传来几声鞭子响,原来申屠定远白费这半天功夫,却是连门也没能进来,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庄子里几位管事大骂一通后气狠狠调转马头,带人离了这万安马场。
怀风乍见旧友,惊讶之外又有一重欢喜,不及深思,飞身抢到后院牵了那匹黑里俏,冲着定远行进的方向追去。
申屠定远本是奉了主帅之命前来买马,一大早从哀牢关边城出来,骑了足有个把时辰才到得万安马场,本拟买了马后还能在马场里好生吃喝一顿,谁知白费半天口舌,却连根马毛也没得见,眼下已近正午,正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只气得肺都炸了,一路骂骂咧咧往回赶,身后的小兵唯恐被他迁怒,一个个闷头赶路,谁都不敢吭声。
一行人走出二十来里,已是离开马场上了一条林间土路,路旁是对老夫妇开的一间小小茶棚,向来往行人兜售些粗茶并牛肉面饼之类。定远饥渴难耐,此时也顾不得茶棚简陋饮食粗糙,到了棚前便下马坐了进去,一拍桌子,「给爷把酒肉都上来。」
那老夫妇见呼啦啦涌进十来个军爷,将茶棚挤得满满,且一个个面色不善,登时就吓坏了去,愣了好一会儿,待有底下兵士过来推搡方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去整治茶饭,不多时端了十来盘酱牛肉、饼子和茶水上来,颤巍巍道:「军爷,小店只卖些粗茶,实在没得酒水。」
定远大怒,暗道:他奶奶的,怎的今儿个事事不顺,连口酒也喝不着。
正要破口大骂,却见那老头已是花白头发满脸皱纹,战战兢兢正望着自己,那满口骂词便又憋了回去,心道:我跟你个老棺材攮子置的什么气。
冷哼一声,就着粗茶,拿起面饼牛肉啃了起来。
一行兵士也是渴了大半日,这时也是纷纷大嚼。正吃到一半,忽听风中传来嗖的一声,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已见一只巴掌长短的袖箭钉在定远面前那张桌子上,箭尾上系着张布条。
这一下变起突然,人人皆是一惊,十几个兵士登时抽刀在手,有几个敏捷的已冲到棚外查看,转了一圈回来,禀道:「没看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