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皱一皱眉,没说话,伸手摘下袖箭上布条,展开一看,见上面字迹浅淡潦草,似是用青草汁匆匆写就,只寥寥数语:黑猴儿,出茶棚入林,南行五里,独自前来。
落款处并无名姓,却是画了个小小的桃子。
定远本是处变不惊泰然安坐,待读完了布条上所书内容,腾地便站起身来,神色间又是惊喜又是迷惑,愣了片刻,向外便走。
几个兵士不明所以,急急追问:「大人去哪儿?」
定远一时欢喜得忘了形,这才省起还有一众兵士,眼珠儿一转,道:「老子去会个老相好,完了事就回来,你们几个都给我在这儿等着,老子那相好怕羞,最不喜见生人,谁都不许跟着。」
一面说,一面大笑着上马,一头扎进了林子里去。
第111章
因才开春,林子尚未长得枝叶繁密,穿行起来倒也无甚大碍,定远催着马匹一溜小跑,不多时便到了布条上所书之处。
这里已近林子边缘,树木稀疏了些,地上也多了些石头,便在一块桌子大小的青石上,背着定远坐了一人,听见背后马蹄声,跳到地上转过身来,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虽则七八年未见,音容笑貌却一如旧日。
定远只觉鼻翼一阵发酸,也不省得收缰勒马,径直从马背上跳下来,急冲几步一把抱住那人,「怀风!」
他抱得死紧,勒得怀风脊骨都有些发疼,正要抱怨几句,却见定远两只眼眶已然通红,登时忘了要说什么,顿了一顿,也反手抱了回去。
两人这般紧紧相拥,过得片刻,定远才松开了手去,改为捉住怀风肩头,一叠声问道:「你不是死了吗,怎的还活着?既是活着,怎的也不给我来封信?害我得知你死讯后足足哭了一个月。你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怎的不来找我?是一直在北疆这片落脚吗?我前年便来这里军前效力,你也不早些来看我,怎的今儿个才露面,又用这种绿林似的手段?要不是只有你才管我叫黑猴儿,又画个桃子当落款,我定然以为谁同我玩笑。」
他竹筒倒豆子似地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怀风一句也插不进去,便只笑微微看着他,待他说完了,才道:「说来话长,咱们坐下慢慢聊。」
将定远那匹坐骑同自己的黑里俏系在一处,扯着定远到那青石上坐了。
定远再不料他竟死而复生,又是欣喜又是不解,缠着问个不住,怀风便将自己受人相助诈死逃脱一事约略说了,只隐去了龙四名字,至于之后学艺开店等,也只一语带过,于自家身世更是绝口不提,末了道:「我这几天来北地贩些药材,顺带游玩几日,不想在万安马场看见了你,便一路尾随至此。」
停一停,幽幽道:「我知你与他人不同,便晓得了我不是宗亲,亦不会将我另眼相看,咱们兄弟一场,我总得叫你知道我还活着,才不致为我难过。」
这话当真说到定远心坎儿里去,登时眼泪哗哗往下掉,一面拿袖子揩抹,一面笑道:「我当真欢喜得很。」
他是赤子心性,哭笑无忌,眼泪流过之后,立时便是一张笑脸,嘴巴直咧到耳根去,亲亲热热攥住了怀风一双手,道:「你眼下住哪儿?我得空儿了好去找你。」
怀风不答,摇头道:「且莫问我,只先说说你,不在南越国呆着,怎的跑到这北地来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定远哈哈一笑,道:「你可还记得我二哥?他同那海贼头子相好了许多年,爹娘虽不高兴,可也拿他们没辙,谁知后来那贼头的手下犯了事,他自己也给按了个御下不严的罪名,险些问斩,二哥向爹娘求情不成,一怒之下劫了法场,同那贼头离了南越,两人下南海隐居去了。你晓得我一向同二哥交好,定然是要帮他的,这劫法场嘛自然也有我一份功劳,他两个一走,爹娘便来找我算账啦,我可不肯叫他们关起来,索性跑去平京玩耍。他两个鞭长莫及,又不能明说我闯了什么祸叫皇帝舅舅押我回去,可叫我逍遥了一阵儿,后来我着实闲得慌了,又赶上太子哥哥做了皇帝,便同他讨个差事做做,正巧哀牢关几场恶战下来损兵少将,我便得了个小校当当,来这里游赏北地风光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怀风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过后又觉啼笑皆非。
「那你今儿个去马场做什么?」
定远本是喜笑颜开,听见这一问,登时眉头就耷拉下来,「别提了。我原想着镇北军是我熙朝精锐,在此历练几年积些军功,挣个大大的脸面,日后回去南越,爹娘纵是气还没消,见我如此出息,想来也不致再怒颜相向的,谁知这份差事当真不是好做的。」
唉声叹气道:「你道镇北军主帅是谁?便是我那怀舟表哥,他御下之严你自是知道的,更因我是皇亲国戚,唯恐宽待了我不能服众,索性万事先拿我做范,我这两年可让他敲打了不少回,不知杀了多少北燕蛮子,才从陪戎副尉升到了这昭武校尉,换做别人,便是游骑将军也做得了。这还不算,越是难事越丢给我做,这不,采买军马的差事也落到我头上来。」
说着气恨恨哼了两声,「这差事原不是我的,偏那管粮草兵械的人因贪墨被军前处死了,一时还没人接手这活计,表哥便硬是将这差事塞给了我。这北地马场也有三四个,只这万安马场养出的马最是擅于阵战,表哥指明了在他家买,我来了两次,先是说他家没那许多马,我随后叫人去他家草场看了,明明骏马多得是,便又找上门来,谁知这第二次连门也没得进。这下回去交不了差,表哥不定又怎么罚我呢。」
想到回去后怀舟那脸色,不禁便是一哆嗦,越发愁眉苦脸起来。
怀风弄清了来龙去脉,安慰道:「莫要着急,我同这马场的场主颇有几分交情,待我回去同他说说,看能不能卖我个面子与你做这生意。不过就我所知,这位岳场主如此做法,倒也不是有意为难于你。」
顿一顿,将从马场伙计那里得来的内情说了,又道:「这冀州知府胆大包天,想是有人撑腰的,北路转运使或多或少也有干系,你这回能买得马去,也禁不住下一回人家从中作梗,不若你将这些禀告上去,看主帅是个什么意思,背地里查一查这两人底细,若是不值一虑,那便参他一本,上密折也使得,最好是让这两人丢官罢职,不止你们以后行事顺当,也免得万安马场受牵累。」
定远自来到北疆便一直冲锋陷阵,哪里经历过这些弯弯绕绕,这才明白过来缘何差事不顺,登时一拍大腿,「他奶奶的,原来是这两个王八作祟,看小爷怎么收拾他。」
又一把搂住怀风摇了几摇,「好兄弟,你怎会同那场主有交情?他当真能卖马给我?你可知这差事急得很,我若是五天之内凑不齐这许多马,少不得军法处置,虽不至掉脑袋,可当众给抽上二十鞭子也不是好玩的,表哥那人心黑手狠,每次行刑都站在一旁亲眼盯着,那些亲兵便同我交好,可也不敢当着他面放水。」
怀风听他如此形容怀舟,瞠目之余又觉好笑,满口答应下来,「放宽心,我定然想法帮你办好这差事。」
想一想,道:「不是还有五天期限吗,你先回去,三天后再来马场就是。」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过正午,定远一看日头,登时跳起来,「不好,我申时前还需赶回城去复命,这可要赶不及了。」
慌慌张张要走,又舍不得怀风,攥住他手问:「你可是住在马场里?莫要我三天后去了却见不着你。」
怀风微笑点头,将他坐骑牵了过来,待定远上了马,忽地省起一事,捉住马缰,「你……你可不要同他说起我在这里。」
「你是说怀舟表哥?」
定远愣了一瞬方才明白过来这个「他」字说的是谁,当即斩钉截铁道:「我晓得的,你诈死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没别人知道。」
他只当怀风怕被人晓得了假死,难免再陷囹圄,答应得极之干脆。
怀风知他是想岔了,却也不便说破,只苦笑着点点头,放他去了。
望着定远背影,怀风站立半晌,只静静地发着呆。
那日因形势所迫,在野狼坡上与怀舟匆匆一面便即分离,这些日子安稳下来,无人之际,总抑不住满腔思念,只想再见他一面,可见面之后又当如何,却是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
若与他长相厮守,远在家中的父兄又当如何,且这边关之中颇多旧识,被人认出来亦是大大的麻烦。若就此离去,从此天各一方,又与剜心之痛无异,这两年来日夜思念之苦已然令人不得安寝,往后余生若也是这般日日思而不得,那滋味只想一想便已痛楚难耐。且当年在神兵谷中不告而走,一别两年,如今自己又阵前逃脱,依那人性子,不定怎样伤心生气,若是再次相见,他是对自己不理不睬,亦或愤怒失望,还是恼恨怨怼……
如此又是渴望又是害怕,思前想后,半分主意也无,思绪一团混沌,脚步却不由自主往边城方向走去,痴呆呆走出半里,方才醒过神来,脸色一白顿住脚步,终是慢慢回转拴着坐骑的地方,牵了黑里俏,一步步出了林子。
怀风回到马场时已是晚上,海棠等人大半日没见着他,险些急死,千锋亦是急得要命,生怕他孤身一人遇上野狼,将马场里一干伙计全数撒了出去四下寻找,待见怀风安然回返方才松了口气,不由哀声埋怨,「公子去哪儿了,怎的也不和人说一声,害得咱们到处找你。」
怀风见他们一个个急得满头大汗,不由甚是歉疚,好在众人见他无恙已是欢喜万分,也无人在意他这大半日都干了什么去,只一叠声问他饿了没有渴了不曾,听说还没吃,便急急叫厨房开饭。
用罢饭,千锋便命人送了热水进房,他晓得怀风沐浴时不喜有人伺候,便只将浴桶灌满热水,正要退出去,却被怀风叫住。
「千锋,今日有镇北军校尉前来买马,你可知道?」
千锋自然是晓得的,便一五一十说了,末了问道:「公子怎的问起这个?」
怀风见他待自己赤诚,也不瞒他,道:「今日领头的校尉是我兄弟,已有七八年没见了,不想他竟到了军中效力,这买马的差事极之要紧,若是办砸了,我这兄弟少不得便要受罚,不得已,只好来同你商量,可否看我的面子,把那三千匹马卖给他?你不满冀州知府多抽税银,我便叫他多加些价钱,总之不叫你吃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