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阳春 第139章

熙朝皇子四岁启蒙,鸿宣已在上书房里由翰林院的老太傅带着读了一年多书,虽不记得身世,却于读书识字无妨,学过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仍背得十分流利,怀风考问几句,见寻常字句难不倒他,又叫他写几个字来看,鸿宣便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冯陈楚魏,周吴郑王」八个字,字体稚嫩,但胜在写得用心,颇有几分童趣。

怀风捧着那纸着实夸了几句,直将鸿宣夸得两眼放光,欢欢喜喜偎在这位叔父怀里,见怀风拿出本诗集教他念诗,便乖乖地跟着念,不多时便将一首七绝念得熟了,待掩上书本,也能朗朗诵出,竟是已背了下来。

怀风见他这般聪慧,极是欢喜,欢喜过后,也不免暗忖:生出的儿子这般天资聪颖,怪道贤妃不择手段争那储位,只是运数自有天定,这孩子生来没有帝王之命,再怎样强求亦是枉然,到头来不过白白送了萧氏一族性命。

这般悠闲日子又过了两天,这日晚上怀风哄着鸿宣睡下,心中一算,距进宫那日竟已过去了十日,怀舟那里一直未得自己讯息,还不知该如何着急,便想着过去看看。

此刻鸿宣已睡得沉了,怀风叫了个丫头进来,吩咐她仔细看顾好孩子,自己溜出后门,往安王府里来。

因这些时日忙于料理萧氏抄家灭族一事,怀舟忙得马不停蹄,这日回府时又已过了三更,一进院门,见自己屋中亮着灯火,一怔之后便生出几分欢喜,继而又升起几分忐忑,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进屋里,待见到桌旁那一张笑脸,这才六神归位,问道:「鸿宣病已好了?」

怀风点一点头,「有本神医在此,自是药到病除,不过……」

停下来,脸上现出点为难之色。

怀舟一颗心猛地提起,「怎么,是不是出了甚事?」

怀风便苦笑着将自己如何封住鸿宣神识一事说了一遍,末了道:「非如此不能救这孩子性命,且他已是庶人,若还时时刻刻记得这桩悲事,保不定日后有甚变故,索性便叫他再不记得,日后只当个普通百姓,倒还好些。」

怀舟沉吟片刻,道:「不错,他年纪这般小,忘了这些总比记在心里好得多。」

向怀风微微一笑,「你做得极是妥帖。」

怀风亦回以一笑,道:「这孩子现下已无碍了,你不是要将他送走,可找到可靠人家了?」

怀舟面色凝重起来,半晌,摇了摇头,「这孩子天资聪慧,身骨又好,是天生的习武之才,只可惜皇上心重,怕他日后学成一身绝技反倒为祸,又怕他身世遭人疑忌,便不愿让我送鸿宣去神兵谷,可若是寻个平常人家托付,又着实埋没了这孩子天分,我这几日便一直犹豫不决。眼下鸿宣既已忘却前尘,倒是一桩好事,便是习武也没什么,我识得的武林故旧中也颇有几个忠义之人,足可托付,可这些人家无不重武轻文,鸿宣总归是雍氏后裔,便日后再无出头之日,我亦盼他能文武双全,方才不负这一身血脉。这般想上一想,竟寻不到一户合适的人家。」

来回踱了几步,苦笑,「这几日太子已大好了,皇后甚是欢喜,又见皇上赐死贤妃,诛萧家九族,心下甚是痛快,便没再追究。倒是郭淑妃,那死在东宫中的宫女是在她母子身边服侍过的,我原也没当回事,这几日才知那宫女竟是淑妃之父流落在外的私养女儿,被郭家辗转送进宫里,又被淑妃想法设法安置进了东宫去,此次这宫女死了,她身世亦被牵扯出来,虽说这人安分守己,并未在太子身上动什么手脚,但淑妃背后之意却不能不令人揣测,皇上因此事大发雷霆,已申斥了淑妃一顿。淑妃心胸远不如皇后宽大,此次贤妃借这宫女之死嫁祸于她,又机缘巧合拆穿了她妹子身份,这一下便怀恨在心,虽则贤妃已死,却不能稍解其恨,竟是已命郭家派人四处搜寻下落不明的五皇子,想借鸿宣来牵制逃脱了的萧达。岂不知她一举一动均被皇上掌控的暗卫查知,早已事无巨细禀报了上去。」

怀风一惊,「萧达跑了?」

怀舟点头,「萧家在京经营许久,虽说阖族被灭,终归也有一两个漏网之鱼,赶在皇上密令前通风报信与萧达,待密使到了郴州,萧达已然隐身遁去了。」

叹一口气,又道:「萧达不死,总归令人放心不下,若被他寻到了鸿宣,只怕又是一场风波。皇上今日得知此事,极为不悦,问我是否已将鸿宣安置妥当。我只说已将孩子送走,去处极是严密,再不必担心的,好歹对付了过去。只是当真叫我去寻这样一户可托之人,又谈何容易。」

他这几日忙于应付一应差事,又担心鸿宣,心下不免烦躁,这时好容易见了怀风,不知不觉便发了一通牢骚出来。

怀风听了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忽道:「你若放心得过,将鸿宣交与我养如何?」

怀舟愕然望过来,「你?」

怀风点点头,「你看,我家境殷实,文事武功不说天下第一,却也都说得过去,最难得精通医术,于养育孩子上多有便宜,我又不在京城附近居住,你也不必担心鸿宣哪日被人认了出来,可不正是合适之人。」

怀舟双眸一亮,「不错。」

但瞬即眸光又黯淡下去,摇一摇头,「鸿宣若能留在你身边,我自是省心,只是四师叔见你突地领个娃娃回去,问起来时你又作何解释?」

怀风道,「我便说是京中故旧家中遭难,父母临死前将鸿宣交托与我。」

停一停,轻轻一笑,「不瞒你说,鸿宣这孩子我极是喜欢,这几日处下来,只觉甚是投缘。我这一辈子自然是不能生儿育女的了,若能有这么一个聪明乖巧的孩子收为义子,也是一桩喜事,我爹爹最是疼我,爱屋及乌,知我有了后嗣,定然同我一般欢喜,只会待鸿宣犹如亲孙。」

他身残之事一直是怀舟心中沉沉一处负疚,见怀风浑不在意微笑道来,只觉胸口堵得难受,一言不发抱住了怀风,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好一会儿,低低道:「鸿宣能有你做义父,实是他的福分,这一生当能平安喜乐,比起呆在宫中手足相残可要强上不知多少。」

言下之意,已是就此应允了。

怀风见他语声低落,一转念间已然猜到所为何事,暗叹一声,反手回抱过去,故作欢喜道:「那是自然,想我文武双全,医术通神,家大业大不愁吃穿,为人又和气良善,谁做了我的孩儿都是天大的福气。」

他一通自夸自擂,怀舟又怎会不知这是在逗自己开心,酸涩中又觉温暖,放开了怀抱看他,「这般吹嘘,也不嫌脸红。」

一面说,一面露出一丝微笑。

两人这般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过子时,怀风惦记起鸿宣,便想回去,但现下依在怀舟身侧,又是说不出的眷恋难舍,一时间便犹犹豫豫。

倒是怀舟,瞥见屋中更漏,眸光一下变冷,沉声道:「天色不早,你快些回去,天一亮便启程回鄂州罢。现下九城巡防司乃是郭淑妃族弟把持着,这几日在京中到处查问五六岁的男娃娃,只是碍于不好声张,这才没有太大动静,再晚几日,保不定便生些枝节出来。你和鸿宣俱是我一块心病,还是早些离了这里我才安心。」

怀风原还想着于京中再多住两日,拼着回家路上赶些,也想同怀舟多得几日相守,谁知眨眼便是分离之期,不由又是惊讶又是难过,但兹事体大,却不是由着自己性子胡来的时节,只得按捺住一腔不舍,道:「哥哥放心,我晓得。」

脸上不免带出几分惜别之情。

怀舟亦是舍不得他就此离去,但眼下京中局势诡谲,眼瞅着是山雨欲来之势,远不是死了个贤妃便能结案的,已无论如何不能叫怀风再行滞留,只得道:「你先带鸿宣回家去,待京中风平浪静后我自当知会你。」

顿一顿,「我若有甚书信,便派人送到夷陵冯德才处,你若有事告诉我,亦可将书信留在他那儿,我自会叫人去取,这般避过四师叔耳目,想来当不会叫你太过为难。」

他思虑周全,通讯之法都安排妥当,怀风自是再无异议,两人又紧紧相拥了片刻,这才分手。

怀风回到茶庄,见鸿宣仍在熟睡,因天气炎热,小娃娃踢开了薄纱被子,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肚皮来,那进屋来伺候的丫头禁不住夜深,趴在床头睡得死死的,也不晓得给孩子盖被,怀风看了便不由皱眉,叫醒丫头遣了出去,自去将被子盖好,坐在床头看了一会儿,想起怀舟那番嘱咐,也顾不得夜深,当即收拾起启程所需的诸般物事,天还未亮,便将程元宗叫进来,吩咐道:「备一辆马车,挑两个精明谨慎的弟子随行,再牵上黑里俏,天一亮我便出城回家去。」

程元宗吃了一惊,「少主这便启程?」

怀风嗯了一声,「我在京里耽搁了这许久,再不动身,怕要赶不及回去看大哥拜堂了。」

想一想,又道:「即刻去找件五六岁女娃娃穿的衣裳来给我。」

也不说是用来做什么。

程元宗为人精明,已隐隐猜到少主这般急着要走当与这突然蹦出来的男娃娃有关,便也不多问,只去办事,不多时拿了件水红色绣花小褂进来,「少主,这时分成衣铺还未开门,买不到合适的,倒是我家丫头新做了这件衣裳还没穿过,您看行吗?」

他妻女随他在京城居住,家中小女儿才得六岁,所穿衣裳大小倒也挺合适,怀风接过看了两眼,点点头,「这件便好。」

走到床边将鸿宣唤醒,拿起衣裳便往他身上套。

第131章

鸿宣还未睡醒,迷迷瞪瞪穿戴好了坐在床上,任怀风给他梳了两个丫髻,拿两条嫩黄丝带缠了,打扮成个小姑娘。

他本来生的一张苹果脸,因前几日生病,生生瘦了一圈,下巴颏便显得尖了些,眼睛又大,这般一打扮,活脱脱便似个女娃娃。怀风左右看了两遍,甚是满意,抱起他便往外走。

他行囊都是收拾好了的,程元宗拎着跟在后面,见两人直奔后院上了马车,忙道:「少主且再等等,我叫厨房送些点心过来,待会儿孩子饿了也好有东西垫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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