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心病,猜忌重,本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但他竟然允许李澜来请安。
现在阖宫上下都知道了六皇子李澜有痴傻之疾,五岁的孩子了,和刚会说话孩子也差不多,完整的句子都不会说。
说是请安,其实什么规矩礼节也不懂,进来了就噔噔噔噔跑过来,一把抱住李言的小腿,说些什么“父皇好看!”、“父皇香香!”、“父皇抱抱!”……
李言摸着他细嫩漂亮的小脸,面沉如水。
这么过了一个月,李澜来请安过后,李言终于迟疑地叫人捧镜来。
皇帝有心病,不喜照镜子,这般吩咐十分难得,宫女忙捧着四方瑞兽纹的铜镜来,李言对镜端详了很久,摸了摸自己的脸,说:“真的很好看么?”
偌大的宫殿里一片沉寂。
皇帝喜欢自言自语,擅自答话的后果很严重,宫里伺候的人都是知道的。
没想到李言似乎是真的在期待着什么回答的,见许久没人应他,便慢慢地抬起头来。
宫女看着皇帝抬起漆黑的眼睛看着自己,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扑通跪下了。
李言的脸色陡然阴鸷起来,猛地一脚踹翻了铜镜和宫女,拂袖而去。
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
宫中静的可怕。
皇帝独坐在御座上,闭着眼。
李言觉得这个宫里冷寂极了,他觉得不安,却甚至不敢把不安表露出来。
他闭着眼,不愿意去看宫人诚惶诚恐又畏惧异常的表情,沉声道:“去,把澜儿叫来。”
乐意领旨之后亲自去了。
李澜很快被抱到了皇帝的寝宫。
油腻腻的小手里还紧紧抓着个肉包子,一脸茫然。
被乐意放下之后他环视了一圈,看到李言,才露出了笑脸,噔噔噔噔跑过去抱住了他父皇的小腿,奶声奶气地喊:“父皇父皇……澜儿……想……”
乐意和其他宫人们惊恐地看着他把两手油渍抹在了皇帝的龙袍上。
皇帝喜静喜净,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李言慢慢睁开眼,低头,一眼看到李澜手里的肉包子,愣了愣。
李澜看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想了想,又满脸不舍地伸出手,把被他捏的变了形的肉包递到他爹膝上,说:“父皇饿……吃包包!”
李言看了他一会儿,说:“父皇不饿,你自己吃吧。”
李澜点了点头,真的就不跟他客气了,自顾自一口咬在肉包上。
油水和肉汁溅出来,染得粉雕玉琢的一张脸上,满脸都是。
李言没忍住,噗嗤笑了。
宫人们都愣了。
皇帝阴沉忧郁,很少露出笑容,就算笑,也是冷笑多。
这还是这半年来皇帝头一次被逗笑。
他伸手刮了刮儿子的鼻头,问他:“澜儿,父皇好看吗?”
李澜抬起油光光的脸来看着他,两腮里全是包子,鼓鼓囊囊的,口齿不清地说:“父皇……最好看啦!”
隔天太医院掌院黎平来给皇帝请脉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皇帝在照镜子。
他也算是李言非常信重和亲近的人了,见状很是愣了一下。
皇帝抬眼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朕怎么觉得,气色好像没有以前好了。”
黎平心中一喜。
皇帝已经很多年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外表了……这是好事。
第七章
李澜喜欢吃肉包子。
李言看着他坐在自己身边抱着包子啃得心无旁骛,觉得挺可爱的,就问他:“肉包子就这么好吃么?”
李澜嚼着包子,口齿不清地回答:“有肉,香。”
李言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下来了,看着乐意,只不说话。
乐意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不断地磕头:“奴才这就去查,一定狠狠惩治那些胆大包天的狗崽子!”
李澜也不吃包子了,看看乐意,再看看李言,伸长了脖子想把嘴里那一大块包子咽下去,噎到了,呛咳不停。
李言连忙不太熟练地给他拍背,瞪了瞪乐意,乐意赶紧说:“六殿下噎着了,快喝些水。”
李言看了看,端起自己的茶盏给他喂水,又差点把他给呛着。
李澜总算顺过了气,咂了咂嘴,抽抽搭搭地就哭了。
乐意还在看着皇帝那个盘着九条龙的茶盏上被小皇子的嘴抹上去的油光发呆,就看见李澜哭着扑进了他爹怀里,整张油腻腻的脸和手里的肉包子一起扑在了皇帝的衣袍上。
乐意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李言反应更甚,一把就把李澜推了下去。
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腰腹那里被李澜撞进来的地方,急促地喘息着。
又伸手摸了摸,以确认自己没有受伤。
李澜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什么,膝行过去抱着他父皇的腿,哭着说:“父皇是不是……生病……呜呜呜……”
李言喘定了气,喝道:“胡说什么!你也盼着朕死是么?!”
乐意恨不得匍匐在地上,一点声音都不敢发。
李澜也不敢哭了,抽抽搭搭地指着茶盏:“父皇吃苦药……呜呜呜……病了才……”
李言怔了怔。
他喝得茶不是武夷的云雾西湖的龙井,而是苦丁。
李澜从没有喝过那么苦的茶,只以为是药,所以误以为他病了,急得直哭鼻子。
他想了想,又把李澜抱起来放在膝上,笨拙地安抚着,说:“父皇没病。”
“那是茶,不是药。”
李澜抽噎着摇头表示不信,他喝过他娘喝的茶,哪有这么苦的。
又问他爹:“父皇为什么不喝……甜的?喝蜂蜜水……”
李言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问:“澜儿喜欢蜂蜜水么?”
李澜抹了抹眼泪,点点头。
李言以前其实也喜欢甜食,心里想着澜儿很像我,就侧头对乐意说:“去给六殿下端杯温的蜂蜜水来。”
李澜问:“父皇不喜欢?”
李言说:“父皇以前喜欢。”
“现在……不喜欢?”
李言抱着他,没说话。
等乐意把蜂蜜水拿来了,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一口。
李澜咂吧咂吧,抱着杯子,咕嘟咕嘟喝起来。
又把杯子举起来递给他爹:“父皇也喝!”
李言摇了摇头,说:“父皇心里苦。”
李澜用力地举着杯子,一脸的不解:“苦了才要,喝甜的。”
皇帝又怔了怔,接过了那个杯子,端详着,到底没有喝。
他把杯子放下,搂着小儿子,说:“父皇答应你,以后保证你,顿顿有肉吃。要是少了一顿,你就来告诉父皇……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想玩的,你也要跟父皇讲,好不好?”
李澜点了点头,说:“好。”
第八章
皇帝登基之后,只相信两个半人。
一个是丞相谢别,一个是太医院掌院黎平,还有半个是乐意。
谢别只比李言大两岁,长着一副温润如玉的面相,说话也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举手投足都容易叫人想起春风春水的那种人,一双眼睛更是温柔得含情脉脉溺死人。
但大家都知道,丞相是跟着皇帝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不知为皇帝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对皇帝也是掏心掏肺,皇帝待他也非常的与众不同,好得大臣们都觉得他跟皇帝其实有一腿。
反正皇帝把后宫当成猛兽苑,从来不肯踏进一步,跟大臣有一腿也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谢别有妻有子有妾室,还好伎乐,更从来没有听说过谢别能留宿宫里,在皇帝染疾的时候,他想求见皇帝也不没有非常容易。
谢别说完公事,想了想,对李言说:“臣听黎掌院说,陛下近来龙体大安。”
李言掀了掀眼皮看了看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如果是别的臣子或者妃子敢跟黎平打听李言的身体状况,李言多半会怀疑其居心,然后把他们和黎平一起拖出去打死。
谢别看了看皇帝,小心翼翼地说:“黎掌院说了,陛下近来应该是心情开朗了许多,所以身体也好了许多。本来陛下就有些积郁成疾,能心情开朗身体好转,是黎民社稷之幸。”
李言轻哂,淡淡地说:“黎民会在意么?”
谢别一脸的不认同,更温柔地说:“陛下宽仁大度,爱民如子,与民休息,以弥乱祸之创,黎民自然感念陛下的仁爱,希望陛下福运绵长,圣祚永享。”
李言有些疲惫,摆了摆手,说:“你说的这么好听,朕要以为你又想撺掇朕减税了。”
谢别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却是想了想,说:“臣只是听说,陛下最近总是叫六皇子来请安……心里颇有那么一点,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