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脸色阴了下来,看了看乐意,乐意噗通就跪了下去,说:“奴才冤枉!”
谢别也摆手:“不是乐意总管说的,臣只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而已。绝没有勾结内侍,窥探宫闱之心,请陛下明鉴!实在是陛下忽然如此宠幸一个皇子,实在是,实在是有些不同以往,所以……”
李言冷笑了一声,说:“在你们眼里,朕就是连一点骨肉之情都不认得冷酷狠毒之人,朕明白的。反正还有不少人觉得,李汤也是朕授意她们弄死的,朕都明白的。”
二皇子李汤生母位卑,但从小天才绝伦,出类拔萃,两岁识字,五岁能诗,过目成诵。
却在深冬意外落水溺亡。
小孩子在夏天溺水还情有可原,深冬落水实在是说不过去。
李汤的生母仗着儿子聪明出众一贯行事张扬,甚至曾放言称她的儿子一定能做太子。
这样的话最是触皇帝的逆鳞,以至于皇帝甚至没有去彻查二皇子的死因。
二皇子李汤的生母也疯了。
事后皇帝的态度多少让人有点忍不住猜测,皇帝一点也不为失去这么一个优秀异常的儿子觉得惋惜,更有甚者觉得,未必就不是皇帝授意的。
谢别忙道:“臣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觉得有些好奇。臣都不知道陛下还藏着个小儿子呢,能不能,让臣见一见?”
李言面上的阴霾褪去,想起了什么似得,弯了弯嘴角,说:“回去看你自己的儿子去。没事了就下去吧。”
谢别有些惊奇有些失望地道:“臣遵旨告退。”
皇帝看他在行礼,便对乐意说:“去,把澜儿带来。”
谢别愣了愣。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过捉弄人的好心情了。
第九章
李言看着李澜,李澜眨着大眼睛,无辜地回望他爹。
想了会儿,恍然大悟地举起手里吃剩的半块胡麻糖就要往他爹嘴里塞。
李言看了那还有小孩儿牙印和唾痕的糖块好一会儿,乐意都以为洁癖成疾的皇帝要下令把六殿下拖出去了,就看到皇帝慢慢地张开嘴,含住了糖块。
乐意赶紧低下了头。
李言好吃甜食,不过很久没吃过甜食了。胡麻饴糖的香甜带来一种仿若隔世的幸福感,叫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李澜舔舔手指,冲他甜甜地笑着说:“父皇喜欢,下次,澜儿,带。”
李言拿了块帕子给他擦手,擦着擦着在儿子的小脸上捏了一把,说:“澜儿,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李澜捏着帕子,满脸无辜。
乐意听到宫中一片沉默,连忙抬起头,说:“启禀陛下,六殿下是胖了不少。”
今天把人抱来的时候,手上的分量沉得很分明。
顿了顿又说:“近来重华宫中的饮食用度也增长了不少。”
李言点了点头,含着胡麻饴糖,掐了掐儿子的脸,有点含糊地说:“难怪来请安都没那么勤了,原来是猫在屋里吃好吃的呢。”
李澜捏着手里的帕子,仰着头说:“娘说,胖些可爱。”
李言的眼神阴鸷了片刻,把嘴里的胡麻饴糖嚼得嘎嘣响。嚼罢转头对乐意说:“去告诉那些妃子,无事不得往重华宫去搅扰。再去告诉澜儿的母亲,不要耍这些小聪明,朕的儿子,朕自会好好护住。”
说着拍了拍李澜的头:“澜儿这么好看,若是长得痴肥蠢笨,父皇可就不喜欢了。”
李澜两眼顿时水汪汪了起来,一把抱住李言的小腿不撒手。
李言笑了笑,轻轻拍他的背,说:“以后每天来父皇这里请安。不许叫乐意抱着,自己走来,再走回去,这样糕饼果子吃得多,也不至于发胖起来,知道了没有?”
李澜呜呜咽咽地抬起头来,用力地点了点。
李言看着他哭花了的脸,心软得不行,伸手帮他抹了抹眼泪。
孩子的脸又小又软,吹弹可破,李言近乎神经质地小心翼翼,总觉得不小心就会弄伤他。
指尖的温热让他久违地动念,那温热的来源是他的血脉。
这是他的孩子,他的后嗣,他血脉的继承人。
李澜的眼睛干净明亮,像是一双晶莹剔透的黑色的琉璃珠子,在水里洗过了,半点尘埃也沾不上。
李言曾一度十分畏惧见到自己的孩子。因为他的儿子们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他无法相信这些孩子不会和他一样冷酷无情蔑视伦常。
或许有一天,为了这皇位,他们就会将自己最亲近的手足一个个屠戮殆尽。
然后亲手弑杀坐在帝位上的父亲。
这样的念头如同鬼魅一样昼夜不息地纠缠着他,让他惶惶不可终日,孤单得高处不胜寒。
可现在,他却因为李澜身上由自己赋予的血脉而觉得欣悦。
嘴里的胡麻饴糖残留的甜香还没有消散,他忽然倾身搂住了李澜,仿佛久罪得赦般无声哀恸。
第十章
黎平来给皇帝请平安脉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六皇子。
搬了张小凳子坐在皇帝脚边的小小一团,看身量好像比寻常五岁的孩子都稍矮些,气色倒不错,白里透红。
五官煞是精致好看,眉眼轮廓的细节上,一看就像是李言亲生的。
太医院掌院乐呵呵地打量着正抱着一碟子松子糖吃的小皇子,又看看正在蹙着眉看公文的皇帝,脑补了一下总是一脸孤高寡薄的皇帝小时候也是这样玉雪可爱圆滚滚,抱着糖碟子不撒手的样子,差点笑出来。
李澜被他看得有点怕怕的,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抱着糖碟子蹭过去拉了拉他爹的衣角,指着黎平,一脸好奇。
皇帝的思路被打断,俊美的脸立刻就从面无表情变得阴沉了,低头看了看李澜,说:“父皇怎么跟你说的?不许打搅。”
李澜委委屈屈地低下头,伸手在白瓷碟子里捡了块琥珀色的松子糖,踮起脚伸长胳膊递到他爹嘴边。
李言噗嗤一笑,正准备张嘴去衔,想起什么,抬眼瞪了黎平一眼。
黎平低下头,满心腹诽。
皇帝这才启唇将那块松子饴糖噙在唇间,惬意地眯了眯眼。
含着儿子孝敬松子糖,李言放下了手里的公文奏疏,摸了摸李澜的脑袋,指着黎平说:“这是太医院的黎掌院。”
李澜点了点头,站直了点。
看了眼黎平随身的医囊,又蹭回了李言腿边,熟练无比地伸手抱住,当啷一声,把装糖的白瓷碟子给摔了。
乐意看着皇帝脚边的碎瓷片,眼角一跳。
黎平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也没有十分面目可憎,不知道小皇子怎么是这么个反应。
就听李澜带着哭腔道:“澜儿很乖的,澜儿没生病……澜儿不要吃药,不要扎针!”
李言又噗嗤一笑,说:“他不是来给澜儿开药扎针的。”
李澜抽了抽鼻子,抬头看了看李言:“父皇……病了?”
李言摸摸他的头:“父皇也好好的。黎掌院是来请脉的。”
李澜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睁大眼睛定定地打量着黎平,眼神近乎肆无忌惮。
黎平摸摸下巴上的几根短须,啧了一声,说:“耳闻不如目见,果然傻得厉害。”
李言横他一眼,目光冷冽如刀。
李澜收回了目光,可怜巴巴地抱紧了他的小腿,不吭声。
李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说:“澜儿最聪明了,澜儿不傻,别听他胡说。”
黎平摇了摇头,啧了一声,嘀咕道:“要是真的不傻……”
皇帝怎么可能允许他就这么坐在自己脚边呢。
他这一声嘀咕很轻,但李言听见了。
皇帝抿了抿唇,脸上浮现出一种群臣极为熟悉的神经质的冷漠,幽深的黑色眼睛里浮现出杀意,寒声道:“闭嘴。”
黎平闻言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给皇帝行了个礼,说:“臣知罪。请陛下允臣上前请脉。”
皇帝慢慢地点了点头,说:“可。”
然后挽起一截广袖,露出削瘦的手腕,腕骨支棱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蔓延着青色的经络,连优美姣好都是病态。
李澜忽然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父皇的手腕,又撸起衣袖看看自己白白胖胖仿佛嫩藕一样的小胳膊,满脸不解。
含着松子糖的李言蓦地失笑,脸上阴郁在一瞬间冰消雪融。
黎平啧了一声,摇摇头,对皇帝这个傻爹样儿颇有些无奈,倒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皇帝有心病,病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对症的药了。
第十一章
李言留了李澜用膳。
流水样的菜色端上来,李澜看花了眼,蹭蹭冲过去,拿起一个梅花样儿的白糖糕就往嘴里塞。
李言阻止不及,乐意也看呆了,一旁拿着银针银碗银筷子准备试毒的太监们也都愣愣看着。
还是乐意最先反应过来,一边冲过去一边喊:“哎哟喂我的小祖宗!”
李言也忙喊了一声:“澜儿!”
李澜正咬了一口糖糕,哇得一声就哭了,把糖糕往地上一扔。
乐意赶紧把他抱起来,问:“怎么啦我的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呀?”
李言面上已经带了阴沉杀气,看了看试毒的太监。
试毒太监连忙拾起那块糖糕,面色却一下子微妙了起来,但很快就将银针插了进去。
银针锃亮,一点都没有变黑的痕迹。
那太监将糖糕换了个手,向李言磕了个头,说:“陛下容禀,小的以为……六殿下是被,烫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