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脚步急促地趋近,将他从初醒的昏茫里惊醒,皇帝猛地坐起身来想要喊护驾,已经有什么东西蹭蹭蹭地跑到龙床边想要往上爬,伸着条短短的小胳膊。
李言忽然松了一口气,挑了挑眉。
到底是忍无可忍,轻声道:“别动。”
李澜上半身趴在他爹的大床上,正努力蹬着小短腿往前蠕动,闻言抬头看着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小孩儿的眼睛黑白分明,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天真纯良。
李言心一软,看了战战兢兢站在旁边的乐意一眼,抬了抬下巴。
乐意如蒙大赦,赶紧过来,给小皇子把靴子给脱了。
心说皇帝对傻儿子的宠溺到底也是有底线的,在龙袍上乱抓可以,穿靴上床还是太过了。
李澜乖乖伸直了腿配合着乐意的手蹬开了鞋袜,然后爬了两步,蹭到他父皇身边。
李言犹豫的抬了抬手,小孩儿就乖乖地把头伸过来蹭他的手掌,才五岁的孩子,头发细软,蹭在手心都是痒得。
李言顺势在他头上揉了揉,这才看向乐意,淡淡地道:“朕有说过让你带澜儿来么?”
乐意赶忙跪倒叫冤:“陛下饶命!陛下容禀,不是奴才自作主张,是黎掌院、黎掌院叫奴才把六殿下请来的!”
“黎平?”李言啧了一声,继而冷笑:“他真是越发——”
话音未落,竟是被人打断。
李澜跪在他手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问:“父皇……不想看见澜儿么?”
李言一愣。
李澜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紧紧抱着,小声抽噎:“原来不是父皇要见澜儿……”
“父皇已经好多天没有见澜儿了、澜儿……呜……”
乐意跪在地上,低着头,悄悄地松了口气。
果然片刻后,听到了皇帝有些局促的声音:“没有。父皇……想见澜儿的。”
“那为、为什么父皇要……呜……要生气……”
乐意趴得更低,以保证皇帝看不见自己,心里暗自道:果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皇帝哄儿子的声音声声入耳,又无奈又温柔,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他听着皇帝温声软语把哭得一抽一抽直打嗝的小皇子哄乖顺了,心里五味杂陈。庆幸自然是有的,又况味除了点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来。
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由他在身侧服侍,皇帝这些年来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和所有人一样觉得无计可施,也如同众人一样悄悄地悲悯皇帝。
关于皇帝命格的流言从未断过,说皇帝是天煞孤星刑克六亲的从来不在少数。
乐意最不愿意听到这样的流言,却是因为打心眼里觉得难过。
可是这会儿跪在地上听着皇帝哄孩子,他心里一下子涌起了一种欣慰。
忽然间就明白了黎平所说的,治心病的药是什么意思。
第十八章
六皇子受宠的事无声无息地传遍了朝野。
先前是因为被召见得稍多了些,尤其是与他那些难得被召见的兄弟相比。
而如今的境况更叫臣子和后妃们讶异。
皇帝病未痊愈,连重臣都不愿见的时候,便许他日日请安留侍。
大臣们心思各异,而外戚们则另有计较。
宫里一向最多流言,这日花园偏僻角落,两个小太监正在躲闲磕牙,正说到刘婕妤:“听说了么?都在寻思刘婕妤是何方神圣。后来打听出来,家里一个亲人都不活着了。建安侯特地请了个有道行的先生,是正一教祖庭正传的,给那刘婕妤批命……硬得跟陛下有一拼呢!克六亲!”
另一个小太监啧啧地道:“那样儿的命还能当娘娘?”
先头里说话的那个便睨去不屑的一眼:“那不是咱们陛下命也硬,俩人彼此克不住么?你看看,他俩生了个儿子,命不够硬,可不就被父母克傻了吗?”
话音才落,一阵草动声,两个小太监唬了一跳,扭头就看见草丛里跳出来一只白白软软的兔子。
紧接着就是一声脆脆的童音:“琼琚!”
一个小孩儿从假山后面跑出来,抓住兔子吃力地抱了起来,抬眼看着那俩小太监。
这个孩子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的,看起来天真无邪地以至于叫人觉得他半点都不谙世事。
小太监们松了口气,其中一个啧啧称奇:“这孩子长得真俊,就是这眼神儿,怎么好像、好像……”
那个孩子抱着兔子看着他们,略歪了歪头。
后头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我的小祖宗诶,您在哪儿呢?”
俩小太监隐隐觉得这个嗓音耳熟得很,一时没想起来,眼前的小孩儿忽然扭头,脆生生地喊:“乐意!”
叫完仍旧转过头来看着这两个小太监。
小太监们一下子白了脸,果不其然,就看见太监总管领着一群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蹲在那个小孩儿面前给他擦汗:“小祖宗诶,不是跟你说了别往偏僻地方乱跑么?”
李澜揉着兔子撇了撇嘴:“父皇说,都可以。你不许。”
乐意一阵头疼,也只好赔不是:“小祖宗,是奴才失言,您千万别计较,也别告诉陛下!”
李澜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说:“累了。”
后头跟着的那群人里,立刻有个小太监端过一个绣墩来,捡了平地放好,乐意亲手把李澜和兔子一起抱上了绣墩。
李澜低着头坐着揉兔子,乐意这才注意到了那两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便问:“你们又是甚么人?”
小太监们连忙磕头:“奴才们是净扫司当差的,在这儿打扫……”
乐意哼了一声:“这儿要什么打扫,分明是躲懒!”
俩小太监叩头如捣蒜,连连认错。
乐意原本不想在李澜面前发作,骂了两句就要叫他们滚。
却是这时候,李澜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天真得不谙世事,又满是好奇。
他揉着兔子,甜甜地笑着问:“对了乐意,什么叫命硬……克六亲?”
乐意先是愣了愣,然后一下子变了脸色,转过身猛地拔高了音量喝道:“把这两个狗奴才拿下!”
第十九章
这样毁谮圣明的事出现在了宫中,乐意作为太监总管,自是要担干系。
皇帝是听不得别人说他天煞孤星六亲寡薄的。
乐意抱起李澜,小声哄道:“是大不敬的话,不能说的。”
李澜点了点头,继续扒拉兔子。
乐意想了想,又和他说:“您知道刘婕妤是谁么?”
李澜觉得这个称呼有些耳熟,但实在是对不上,抱着琼琚想了会儿,仍旧摇头。
乐意一面抱着他往皇帝那里去,一面轻声告诉他:“你娘就是刘婕妤。”
李澜仰起头看着他,认真地反驳:“我娘叫刘福妹。”
背后有嗤嗤的吸气声,乐意回头瞪了几个用力绷着嘴角的小太监一眼,这才耐心地和这个小祖宗解释:“殿下尊讳李澜,可是奴才们不能叫殿下的名讳,只能叫殿下殿下。”
李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才问问:“所以你们也不能叫娘的名字,只能叫她刘婕妤?”
乐意应了一声:“是啊,我的殿下爷,就是这样。您可真聪明啊。”
李澜向旁边伸出手,便有小太监过来帮他抱住了兔子,他伸展了一下胳膊,打了个小呵欠,搂住了乐意的脖子:“那,父皇是不是……也不叫父皇?也不叫陛下……那,他叫什么呀?”
乐意心说原来是玩累了,眼困了,难怪今天抱他他也没说要自己走。
乐意一边有节奏地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轻声慢语地同他说话:“陛下的名字是世上最尊贵的名字,奴才是不能说的,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直呼陛下的名字。”
“可名字不就是……被人叫的么……”
“这世上,总有人是和别人都不一样的。”
李澜眼皮都耷拉了,却还是不依不饶,轻声问:“那父皇到底叫什么呀?”
“您可以亲自去问陛下。”
“唔……你先告诉澜儿……”
“圣讳言。”
“唔……”
李澜再醒过来的时候,是闻到了一股诱人的甜香味儿。
他伸了个懒腰,却发现自己似乎被盖在一条黑貂绒的大氅底下,貂绒稠密软实,在这个季候却未免热得太过了,李澜不舒服地扭了扭,想从这件貂绒大氅里挣扎出来,可是大氅对他而言太过长大,于是他打了两个滚。却越卷越紧。
还未全醒的小皇子这才睁开眼睛,才睁开眼,就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一双轮廓隽秀,漆黑深邃,却含满笑意眼睛。
李言把儿子从大氅底下抱了出来,搂在腿上坐了。他身上披着一件和那黑貂绒大衣一样厚实的狐裘,李澜隐约记得他娘也有一件这样的狐裘,只是毛色没有这件剔透莹白,皮子也没有这件整,连绒也不如这件厚实。
那是他娘在落雪天才会穿的。
他眨了眨眼睛,抬眼,看到眼前摆了一碗赤豆糯米圆子,上面飘着金色的蜜桂花,香甜得让他觉得肚饿,就扭头看他爹。
他爹伸出苍白但修长好看的手指,在他额上弹了一下。
李澜委委屈屈地捂住了额头,就听李言摇头笑道:“小馋猫,想吃就吃罢。
第二十章
李澜低头扒拉着那碗赤豆元宵,赤豆绵密香甜,糯米圆子软糯黏牙,藕粉勾的甜汤浓稠里透出一种清透来,和赤豆沙一起从舌尖滑过去,桂花的香渗透其中又凌驾其上,十分动人。
李澜吃了半碗,停下来,转头看着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