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 第8章

  把那个鎏金边的碗也捧了起来,一边舔唇上的甜汤一边说:“父皇,好吃。”

  李言笑着揉揉他软软的头毛,说:“那就再吃一点。”

  李言曾经也非常喜欢吃甜食,在他的潜邸旧宅后院里有一棵几百年的桂树,花奇香,又开得极多,每年开花时他都叫仆妇采下来,用蜜糖浸上,好做各色甜食糖水吃。

  那么多甜汤里,他也是最爱吃赤豆元宵的。

  李言用手指捏了捏儿子柔软的耳廓,李澜怕痒,缩了缩脖子,咯咯地笑,缩起来的脖子夹住了他的手。李澜忽然不笑了,苦了哭脸,觉得自己用脖子夹住了一块冰。

  他放下碗,转头抱住李言的手,一边搓一边呵气。

  李言当年喝了那半杯毒酒后,身子骨一直是虚弱的,之后明争暗斗杀兄弑弟,就越发见不好。太医说他筋脉不通,气血难行,如今天才凉下来,他已经畏寒得需披毛皮裘袄了。

  李澜将他的手捧起来用力地搓弄呵气,直到他爹苍白的手指上都泛起了奇异的玫红色泽,他才松开了,又转过头去端起那半碗赤豆元宵,要他爹喝些热的甜汤暖暖身子。

  乐意在旁边苦着脸想,这小皇子爱把吃剩的东西拿去喂皇上的毛病,也不知还教不教得好了。

  李言倒是面色微沉。

  被捂暖了的手上那股热气正在指尖萦绕着,往四下一点点发散开去,半点没有归属于之的意思。

  碗里的赤豆元宵是皇后千方百计辗转呈上。

  皇后,也就是李言的发妻元妃,带着李言唯一的嫡子——四皇子李源——去年去相国寺礼佛回来的时候,去了潜邸,叫李源亲手采了那株老树上的当年开的桂花,蜜成了之后又送了这碗赤豆元宵来。

  李言怎么都看不出妻儿的心意,只觉得满满都是处心积虑的算计,觉得嫌恶,动也不想动。

  何况他登基后自苦惯了,久戒甜食,便与了李澜吃。

  李澜却不懂这一碗甜汤背后的百计千方心思九转,不知道他除了娘以外还有一个尊贵的嫡母和几个他素未谋面的兄弟,他只知道自己冷的时候,娘总让他喝热汤热水。

  李言轻轻摇了摇头,李澜却不肯罢休,从李言膝上挣下来,舀了一勺赤豆元宵就往他爹嘴边递。

  还踮了踮脚。

  乐意简直要给他跪下了,唯恐他翻皇帝一身赤豆甜汤,回头这龙袍可就又洗不出来了。

  李言倒被逗笑了,冰消雪融,焕然生色,引得侍立的宫女悄悄抬头来看,又红着脸低下头去。

  李澜手举得都酸了,看到他爹笑个不停,满脸委屈。

  李言终于低下头来,启唇含住了汤匙。

  浓稠绵密的甜香直沁入心肺里去,李言眯了眯眼,伸手接过了李澜手里的碗,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他果然还是嗜甜的,且更喜欢这丝丝入扣的甜蜜里那暖融融的心意。

  李澜的心意。

  大皇子:李泾

  二皇子:李汤【殇】

  三皇子:李沦

  四皇子:李源

  五皇子:【幼殇】

  六皇子:李澜

第二十一章

  冬至才过,刘婕妤抱恙。

  重华宫因为有李澜的缘故,一直都是后宫里皇帝唯一上心的地方,这事自然很快就上达天听,李言听完太医的回禀,抬眼问:“查不出她是什么病?”

  太医余嵩擦了擦额角的汗,说:“看着像是偶然风寒,但细处又有些症状上的出入。下官才疏学浅,或许要黎掌院才……”

  黎平虽然是太医院掌院,但他从不给皇帝以外的人瞧病,是最货真价实的御医。

  但这话其实是不能向皇帝提的,皇帝多疑得近乎病态,很可能觉得提的人是包藏祸心,意图谋害。

  余嵩也是因为刘婕妤是皇帝盛宠的六皇子的生母,才斗胆提了提。

  李言手中朱笔微顿,抬眼看了他一眼。余嵩被那双黑魆魆冷冰冰的眼一扫,顿时觉得有心里点儿虚,连忙跪下道:“陛下明鉴!臣绝无异心,只是看六殿下可怜……”

  李言抿了抿唇,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问道:“这病,可会染人不会?”

  余嵩愣了一下,斟酌着道:“因为臣不敢断定是否风寒,也不知到底会不会染上别人,但毕竟是病气,年老年少,体虚体弱的,还是该避开些。”

  李言轻轻地点了点头,道:“确是这么一说,你下去吧。”

  余嵩松了一口气,连忙告退。

  李言看他离开,低下头,朱笔勾画,仍旧是批着奏疏,待到眼前的奏疏批完,方才又抬起头来,唤道:“乐意。”

  乐意早有准备,应了一声:“奴才在。”

  李言抿了抿唇,道:“你去把澜儿……”

  话说到这里,忽然就顿住了,薄唇微抿,难得有些举棋不定的样子。

  乐意等了一会儿,善解人意地说:“陛下若是怕六皇子也抱恙,可以将六皇子先养在别的娘娘宫里去,等刘婕妤大好了,再还养回重华宫里。”

  李言慢慢地将手中朱笔搁下,忽然笑了出来:“那你说,朕该把澜儿养在哪一宫里?”

  乐意被他笑得胆战心惊,犹豫了一会儿才道:“皇后是六宫之主,庶出皇子,养在她宫里总是不错的。还有就是,德妃虽然无所出,但贤良淑德,温柔和善,最喜欢孩子了……或许也可以把六殿下,养到德妃宫里去。”

  德妃之所以没有儿子也能封到妃位,是因为她兄长是襄助李言登基的功臣,只是李言自那时候被后院妾室刺伤之后就再也不进后宫,所以也就从来没碰过德妃。

  想了很久才大致回忆起来,德妃是个什么样子的女子。

  皇帝轻轻地眯了眯眼,再次低笑了一声,笑里透着轻哂和冷峻,乐意和殿中侍奉的太监宫女们都忍不住埋下了头。

  这才听皇帝吩咐道:“乐意,你去重华宫里,把澜儿接来。”

  乐意应了声:“是。”却没有立时动作,等着皇帝随后的吩咐。

  皇帝却再次提起了朱笔,打开了一份奏折,说:“记得拿些补药去,告诉刘婕妤,好生养病,闲心莫操,闲事莫管。在她病好前,澜儿就先养在朕的乾元宫里,朕会好好地照料澜儿。”

  乐意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皇帝,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说:“奴才遵旨。”

第二十二章

  李澜看到了李言就熟练地往他腿上爬,稚软的童声甜甜糯糯的,像是搁了桂花蜜的赤豆元宵,却带着一点委屈:“父皇父皇……娘生病了……”

  李言揉了揉他的头,说:“会好的。”

  本也不是甚么大病,他只是怕爱子一并染疾,幼儿体弱,反而未必能禁住一次风寒。

  李澜蹭了蹭他爹揉他头的手,把脸埋在李言衣襟上,嗓音糯糯地道:“父皇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父皇快下一道旨意,让娘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李言失笑,伸手揽住了他,说:“好,父皇这就下旨,让你娘快些好起来。”

  乐意想笑又不敢笑,痴儿无知童言无忌,把恭维话当真,而像他们这样常侍天子身侧的,哪里会不知道,天子也不过是凡人罢了,说是天命之子金口玉言,倘若他真的可以一言定人生死,又何苦活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这样想着,便又觉得心疼起来。

  他是李言身边的旧人,打小伺候,十分知晓如今这个刻薄寡恩猜忌深重的皇帝原本是何等一笑能回宇宙春的风流人物,两相对照,更觉难过。

  但难过也是不能表露出来的,就像李澜说的那样,他不过是一个奴才,何德何能去怜悯天子。

  李言抱着李澜说了一会儿话,就放他自己去玩,皇帝日理万机,有的是事要做;李澜早习惯了这样,抱着琼琚自顾自得玩了起来,玩得累了又蹭去他爹身边坐着,觉得坐着也累,就趴在他爹腿上,玩他爹垂落的广袖上绣着的金线。

  李言正在批奏折,衣袖频频扰动,让他皱了皱眉,低头用朱笔在李澜额心点了一点,道:“不许乱动。”

  李澜扁了扁嘴,不动了,翻身向内,不一会,却是睡着了。

  五岁大的孩子说小不小,李言批完奏折的时候,已经腿麻得很了,可看着李澜娇憨的睡颜又觉得心软,搁下了朱笔怔怔看着,心绪竟是难得的平静。

  乐意见皇帝出身,原是不想打扰的,但时辰慢慢地流过去,眼看到了掌灯时分,离皇帝平时用膳的时间都过去了一刻钟,不由出声提醒:“陛下,该用晚膳了……”

  李言没有应声,但是李澜慢慢醒过来,抬手揉了揉眼睛,发出一些没睡醒时候的,不满的,幼猫嘤咛似的声音。

  李言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粉嫩的脸颊,李澜醒得彻底了些,咯咯笑着扑到李言怀里,抱着他的腰蹭了蹭:“父皇,澜儿饿了……”

  李言失笑,在他背上拍了拍,抬眼看向乐意,说:“那就传膳吧。”

  六皇子陪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乐意抱着他仔细地洗了洗手,看他爬到皇帝身前坐下,伸手揪了个烤乳鸽的鸽子腿啃着,李言一如既往地动筷不多,三四筷就要夹一筷喂到李澜嘴边,李澜凑着他爹的筷子就吃了,半点都不觉得哪里不妥。

  乐意心想,这样一点规矩都不讲又毫无行状的陪膳也只有六皇子做的出来了。

  用完晚膳又将李澜油腻腻的两只双手洗干净,李澜便从凳子上跳下来,准备让乐意带着他回重华宫。

  就像往常一般。

  李言却叫住他:“澜儿,今天就留下吧。”

  李澜疑惑地偏了偏头。

  李言点了点头:“今晚就不回去了,这几天,你就都留在父皇这里罢。”

  他已经叫人收拾出了乾元宫的偏殿。

  李澜却欢呼了一声,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仰起头用漆黑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澜儿终于可以和父皇一起睡啦!”

  乐意吓了一跳。

  李言也愣了愣。

  他自从登基后,从未与人同床睡过。

  但是看着李澜满眼的期盼,和衷心的雀跃,又怎么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

第二十三章

  六皇子要留宿乾元宫,而且不是住在偏殿,是睡在那张龙床上。

  宫里有无数的床和榻,但是真正能被称为龙床的,只有乾元宫那一张,除了皇帝和皇后,没有别人有资格睡上去的那一张。

  到了本朝,皇帝向来独寝,就连皇后都没有睡上过乾元宫的那张龙床。

  一个庶出的傻皇子,又是何德何能!

  皇后在自己的凤仪宫中听了乾元宫传来的消息,半晌没说话,四皇子李源正坐在一边读诗经,被这样的静默压抑得难受,抬头去看他的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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