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 第9章

  皇后柔荑似的手指间,那块才被咬了一小口的酥饼已经被捏成了齑粉,从她的指缝间簌簌地落下来。

  李源已经八岁,很有些晓事了,轻声问:“母后,怎么了?”

  皇后猛地一把抱住了他。

  李言虽然现在这样,但更年轻些的时候是十分风流的人物,开荤很早,虽然李澜如今只有五岁,但他最大的哥哥李泾是年已经九岁了。而且不同于寻常庶长子都是丫鬟侍女所出,李泾的出身一点都不低。

  皇长子李泾的母亲是威远侯的嫡女,那时候李言才十四岁,就骗到了比他还大两岁的候府小姐到床上,彼时他和如今的皇后已经订婚,但偷尝禁果之后陈妃珠胎暗结,最后竟是以候府小姐之尊,心甘情愿地嫁给这么个当时并不受被重视的皇子做侧室。

  皇后曾经非常非常忌惮陈妃,认为这个女人会威胁到她身为王妃的地位。

  那时候她和陈妃谁也没想过,风流倜傥如李言,有朝一日竟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凭心而论,皇后是最不怕这样的人。就算皇帝一辈子都不进后宫不幸后妃了,她也只会觉得心安,因为她是正宫皇后,她有儿子。

  皇帝的身体一直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龙御宾天,到那个时候,她的儿子作为皇帝唯一的嫡子,会是皇位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可现在她忽然就没有底气了。

  重华宫的那个小傻子坏了皇帝登基以来的规矩,睡上了连她都没能睡过的那张龙床。

  皇后抱着李源瑟瑟发抖,一半是因为愤怒和悲哀,剩下一半则是因为恐惧。

  她的儿子才是最尊贵的皇子,是天生的太子!如果皇帝要对哪个皇子不同,应该是对她的儿子才对!

  李源被他母后的反应吓了一跳,怯怯地又唤了一声,然后他听到了他母亲咬牙切齿的颤抖的声音:“源儿别怕,你才是……重华宫那个贱婢不配的……她是什么样的低贱东西……源儿,你不要怕……”

  李源想说自己并没有怕,怕得瑟瑟发抖的明明是母后,但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回抱住了他的母后,平静地说:“六弟天生痴傻,所以父皇格外怜惜他,孩儿省得的。”

  这一句话安抚下来了皇后的颤抖,她慢慢地松开了抱着儿子的手,呼了口气,又是那个雍容尊贵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了。

  她用绣着金凤的丝帕擦起了手上的酥饼碎屑,微笑着说:“是啊……一个傻子而已……”

  皇帝再喜欢那个李澜,也不可能传位给一个傻子。

第二十四章

  近晚的时候出了些急事,有一个郡王被人告发私藏禁书意图谋反,这种事其实可大可小,但是重臣们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应该穷究,另一派主张轻拿轻放。

  李言本来也准备轻拿轻放的,皇室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但是听着听着他就不这么想了,想要让他重重追究那个郡王的大臣里,有个才从地方调回来的臣子向他学了很多很犯他忌讳的话。

  谢别听得脸都白了,本来想拉住这个不知好歹的同僚,但是被李言用眼神制止了,只能捏着袖子干着急。

  那些话,什么杀兄弑弟,什么窃居帝位,什么残暴不仁,什么刻薄寡恩……听得所有了解李言的重臣都觉得心慌。

  谢别格外觉得忧愁,他怕得要死,怕皇帝受不了刺激,又犯病。

  谢别一直觉得自己的主君什么都好,只是有太多无谓的良知和道德感,才会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他想起皇帝犯病的样子,脸色由白转青,但当朝丞相更擅长精细周密丝丝入扣的谋划,而少了些临机决断的魄力,于是一时竟没能决断。

  又过了片刻,看着皇帝漆黑冰冷的眼睛里褪去最后一丝克制,他才猛地意识到——刚才就应该不顾皇帝眼神的阻止,捂着这个悖时货的嘴把他拖下来。

  李言用一种让人看着都觉得害怕的眼神打量着那个臣子,那个臣子终于也觉得不对了,连忙告罪。

  谢别深深地吸了口气,在皇帝随时会叫人把他那个悖时同僚拖出去打死的当口强行出言打断了议事,带着重臣们匆匆告退。

  李言没有追究他近乎无礼的举动,一个人静默地坐在御座上,心里天人交战,强自压抑着那些深不见底的情绪。

  李言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将近两个时辰,自乐意以下的宫人们全都恨不得自己连喘气都不会,一点动静都不要发出来,甚至连殿中灯火都少掌了一半。

  宫殿太大,少了一半灯火,就成了一种压抑的昏黄颜色。李言终于站起了身,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龙椅的扶手上扯下来,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乾元宫。

  皇帝没有传晚膳,径自去了偏殿沐浴,但谁也不敢提醒皇帝要吃饭这件事情,整个宫里都压抑地紧绷着,好似山雨欲来。

  李言沐浴完,自回了乾元宫的寝殿。他入寝的时候不喜欢有太多人伺候,所以看到寝殿里的宫人们的时候皱了皱眉头,把人都赶下去了。

  以刻薄寡恩著称的皇帝心情不好,没有一个宫人敢多说话,面面相觑地走了。

  龙床的帷幔低垂着,李言坐到床边,疲惫得恨不得昏厥过去。

  兄弟们的死状,刺客们的狰狞,侍妾在床上拔出的刀子,走马灯一样在心里来回闪现,他强行压抑着,掩在袖子里的握拳的左手却一直在抖,手心里全是冷汗,湿滑得几乎要握不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帐幔无声地打开,一双手臂从后面环上了他的脖子。

  李言吓得几乎心脏停跳,屈肘就要向后猛击的时候,甜甜糯糯的一声“父皇”伴着桂花糖甜蜜的香气一起传了过来。

  李澜把脸贴在他爹的后颈上蹭了蹭,很欢快得说:“父皇总算回来了,澜儿一个人,睡不着……”

  李言原以为自己会震怒的。

  但是他奇异地被安抚了,甚至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连之前折磨了他几个时辰的恶魇都开始消散。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搂住了李澜。

  他想,自己果然还是没有被上苍厌弃的。

第二十五章

  李言抱着李澜,动容地想,他是何其有幸才能有这样一个思虑纯粹,天真无邪的儿子。

  李澜只穿了寝衣,身上有桂花糖似的甜香,不同于吃食的香气,而是沐浴时候用的桂花浸池,李言心想服侍李澜沐浴的宫人倒是很有些想法的。

  然后就听到了咕噜一声,他愣了愣,抬头看向李澜,李澜委委屈屈地抱着他的脖子,说:“父皇,该吃饭啦。”

  李言愣了一下,看着外头漆黑的天色,勃然大怒,扬高了声音说:“都给朕滚进来!”

  以乐意为首的大太监们赶紧从善如流地滚了进来,被皇帝交代服侍六皇子的乐然紧跟着乐意,想起皇帝回宫时候的脸色,又默默往乐意背后缩了缩。

  皇帝沐浴后就换了寝衣,披了件外袍,长发披散着站在床前。他生得容色昳丽,俊美不凡,凤眼薄唇,而肤色白得润泽,虽然稍逊血色,也让人觉得像是官窑最精美的白瓷。

  穿着那身玄色帝袍的时候,尚有一种威严流露,此刻披衣散发,又别是一种高华。

  只是再俊美高华,也掩盖不了皇帝眉目间的愤怒,大太监们打了个寒战跪成一溜头都不敢抬,李言两步上前,一脚踹在乐然身上:“好大的狗胆,为什么不服侍澜儿用膳!”

  乐然被踢得仰倒,委屈极了:“陛下恕罪,不是奴才怠慢六殿下,是殿下他,他不肯吃……”

  李言闻言,回头看向荡着两腿坐在床沿的李澜,李澜就对他露出笑容来,甜美无邪。

  李言怒气一空,走回床边,轻柔地问:“澜儿为什么不吃饭,嗯?”

  李澜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仰着头,眼睛亮得像水里浸过的纯黑琉璃:“父皇都没回来……澜儿和父皇一起吃……”

  李言心软的都要化了,抱住他轻声叹气,然后转头对乐意说:“朕都气糊涂了。乐意,传膳吧。”

  乐意觉得这简直是意外之喜了,或许正如黎平所说的,这个傻傻的六皇子才是治皇帝心病的那一味主药。需知皇帝若是心情不好不肯吃饭,等闲都是劝不动的。

  李言下令传膳后,又看了乐然一眼,说:“以后若是澜儿没有按时用膳,需先回报。”

  他知道自己今日心境不好,回来便冷着脸喝退了宫人,连留了李澜在乾元宫睡都忘了,却不可能以天子至尊向一个宦官赔不是。见乐然跪好了磕头谢罪,想了想说:“你伺候澜儿伺候的不差,以后就都跟在澜儿身边吧,赏二十片金叶子,往后要尽心做事。”

  乐然大喜过望,又磕头谢了恩。

  六皇子虽然肯定做不了太子,但是皇帝有多宠爱他明眼人都能看见。皇帝虽然多病,但到底年轻,今年才二十四岁,就算只有十年好活,不管新继位的是大皇子还是四皇子,也都不会与一个傻子清算为难。

  而自己作为皇帝赏给六皇子的人,肯定会跟着六皇子出宫建府,给一个傻王爷管家,想想都是很适合养老的安逸的美差了。

第二十六章

  李言胃口向来不好,以黎平为首的太医都说这是心病,又坚持要皇帝尽量规律地生活,每天用膳入寝最好都能在固定的时刻,这样才能保证皇帝能稍微多吃点东西,晚上失眠惊悸也会稍好一点。

  今日因为皇帝心绪不佳的缘故,离晚膳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自然不能按照往常的菜色备膳,乐意让御膳房准备了野菌鸡汤做底的银丝面,配几色清淡的小菜和点心,没有另外准备大荤肉菜。

  这样清爽好克化的晚膳当然很适合李言,但乐然给他提了提六皇子陪膳,乐意想了想,小祖宗一向无肉不欢,忙又让御膳房做了一碟酥煎肉饼。

  晚膳端上去的时候,李言照例就坐在他爹身侧,看了一眼桌上的精细小菜和宫人给他挑的那一小碗银丝汤面,果然抓起一个肉饼就开始吃。

  李言很喜欢看李澜吃饭,觉得他吃的特别香,他见过那么多皇子,自己也做过皇子,但他从来没见过有哪个皇子吃饭会像他的澜儿一样的香。

  让人看着都觉得胃口大开。

  他觉得李澜不先吃面应该是怕烫,又喜欢肉食的缘故,小孩子都是怕烫又爱吃肉的,于是自顾自端起了银丝汤面,一边看李澜啃肉饼,一边吃面。

  野菌鸡汤细细地撇去了浮油,鲜香里透着野菌特有的清甜,李言微微眯了眯眼,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神态。

  他心绪已经安定下来,便觉出了一些饥饿来,所以吃的也比往常快些,等放下碗的时候,李澜已经把碟子里的肉饼都吃完了,正吮着指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李言失笑,他从来没见过有谁陪膳的时候会把皇帝都还没动过的菜吃个精光的,但因为是李澜的缘故,他只是觉得好笑,一点都不生气。

  李澜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碗里的汤面,又看了看他,可怜巴巴的。

  李言心头一动。

  他的澜儿好像是不会用筷子的,吃东西全都用手,但是汤面是烫的,没法用手吃。

  李言放下了碗,端起李澜那个小碗,乐意忙上来要接手,李言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亲自挑了一筷子面喂到李澜嘴边。

  李澜开开心心地凑过来就吃,被烫到了,两眼水汪汪的。

  李言愣了愣,他从没有过给孩子喂饭的经历——本来也不该有——这才想起来吹了一吹,重新递过去。

  李澜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说:“烫。”

  李言说:“不烫了,听话。”

  李澜听他这样说,一点犹疑都没有地乖乖把面吃了。

  李言又挑了一筷子面,吹凉了喂给李澜,一边喂一边叹了口气:“澜儿要好好学着用筷箸和羹匙。”

  李澜眨了眨眼睛,嘴里还在吸溜面条。

  李言笑了起来,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父皇的衣袍都被你那两个油爪子弄得不能穿了,新添置了不少,今年国库收成好,尚且负担得起,明年要是年景不好,父皇就要没袍子穿了……所以澜儿要快些学会用筷子,知道了么?”

  本来就好看的人,又已经冷峻寡薄惯了,眉目温柔得专心说笑的时候,就会格外的让人觉得无比惊艳。

  乐意差点憋不住笑,但眼眶热了,他很久没见过皇帝这个样子了……就好像登基前的这个样子。

  而李澜又眨了眨眼,抱住了他的腰蹭了蹭,软软地说:“父皇好看……不穿袍子,也好看。”

第二十七章

  童言无忌向来最是发谑,李言笑着摇了摇头,在李澜额上轻弹了一下,叫他:“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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