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中不许人近前,尤其是臣子和皇子后妃,唯独李澜是特例。谢别如今倘若真有急事,就会来走李澜的门路。
李澜眨了眨眼睛,回头看了看他父皇的寝殿,眉目间流露出一线忧色,和他眉宇间特有的纯净无邪糅合在一起,格外让人觉得心疼:“父皇昨夜都没有睡安稳,今早才退了烧……”
谢别轻轻叹了口气,他把那封奏疏塞进李澜袖里,说:“那六哥儿快回你父皇身边守着罢。陛下若醒了,见你不在身边,却是不好。”
李澜点了点头,却不动,仍看着他的衣袖。
谢别笑了起来,将方还包着两块梅子糖的绢帕包递给了他。
第三十四章
李澜回到龙床边,寝殿内空荡荡的。这两年李言愈发不喜有李澜以外的人近身,尤其是病中的时候。
谢别几次婉转规劝过,但李言不听劝,他用漆黑的像是深渊的眼睛看着谢别,轻声说:“子念,我怕呀。”
谢别看着抱着兔子滚在地上的李澜,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隐约觉得皇帝最喜欢的这个小儿子傻得太乖巧,太可人疼。
这话是不能说和李言说得,他去问黎平,黎平反问他:“不知谢丞相你见过几个傻子?竟还能比出高低来了。”
谢别哑然。
何况日久天长地观察起来,这位楚王殿下也确实从不曾流露出一点不傻的迹象。
于是他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他转而去讨好李澜,用糖果点心,好叫小皇子能帮他在皇帝生病的时候递递折子。
这些李澜都不知道。
他在龙床边坐下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仍在沉睡的天子——他的父皇,在梦中仍旧蹙着眉头,偶尔还会轻轻地挣动。
李澜咬着手指,不知所措,又不敢碰他。
他从住进乾元宫的第一天起就被反复告诫,皇帝睡着的时候不能出声,不许惊动。尤其皇帝极难入睡,又时常梦魇惊悸,倘被惊醒就是一夜不得安寝。
李澜一开始不以为然,他觉得他和父皇一起睡得很好,父皇睡得很安稳,被他抱着手臂也没有惊醒。
直到有一次他父皇梦魇压身,在睡梦中挣扎起来,李澜茫然地醒来,下意识地想把他叫醒。
却听到他父皇惨叫了一声,然后他就被被一把推开,直直摔到了床下。
乐意等人匆忙进来的时候李澜正在地上哭,额角在床腿的硬棱上磕青了一大块,在白玉也似的额上分明太过,叫人看着就觉得心疼。
但所有人都顾不上看,因为皇帝已经坐起身,双眼却还蒙着一层冰冷的阴翳。
他正把手伸进床头暗格里。
乐意吓得亡魂直冒,惊声叫道:“陛下醒来!”
李言床头暗格里放的一不是传奇话本,而二不是淫乐器物——是上好了弦的重弩!
李言这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眼底的阴翳渐渐褪去,他用力揉了揉眉间,惊魂未定,向床前扫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澜儿!”
乐意赶紧把李澜抱起来放回床上。
李澜顾不上哭,爬过去一把抱住李言放声抽泣:“父皇!澜儿错了……你别不要我……澜儿会、会很乖的……你别不要我!”
李言的心都在发颤,他抱住李澜,厉声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太医!”
李澜从往事里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抬手摸着额角。
那里光洁饱满,也没有留下伤疤和印痕,但当时足足青了一个月。
用黎平的说法,幸好本来就是个傻的,否则多半就更傻了。
李澜没觉得自己傻了,他只是偶尔会头痛,但他从不对任何人说。
他只要负责陪在他父皇身边,哄着他父皇高兴就可以了,不需要头痛。
李澜刚才的睡意被打断了,可是他父皇还没醒,他有些百无聊赖,抱膝靠坐在床前吃完了剩下两颗梅子糖之后,他拿起了手里的奏折。
他父皇喜欢抱着他看奏折,不时点着读一段,再自言自语地骂骂大臣。
五年了,再傻也看会了。
何况李澜从来都不傻。
第三十五章
李言慢慢地睁开眼,他有些头疼,低烧褪了,却出了一身汗,湿冷粘腻,难受得紧。
他一时没有动,眼睛看着明黄盘龙的帐顶,有些模糊的视线逐渐分明起来后,他又闭了闭眼。
一声纸页翻动的声响传入耳中,李言愣了愣,他侧头,只能看到靠坐在床前地上的李澜的脑袋。
自从册了楚王之后李澜就开始留发,如今也像模像样地束着一枚玉杯似的小玉冠,发冠有些斜。
要是往常李言肯定会觉得可爱,把爱子抱在膝前给他正正冠也是会的。
毕竟他病中昏睡,床前却只放李澜一个孩子守着,其实是有些难为人的。
毕竟连兔子都不能给他抱进来。
他慢慢地撑起身,绸被从身上滑落下来,李澜耳尖一动,跳起来看他:“父皇您醒啦!”
他手里还拿着那本打开的奏折。
李言觉得晕眩,他的目光盯着那本打开的奏折,挪不开。
李澜笑得一如既往的天真无邪,灿烂可爱,李言却觉得身上发冷。
是什么时候?
到底是怎么……
这么久了,朝夕相对,他竟毫无所觉。
李澜看见他爹的眼神盯着自己手上的奏折,就合上了递过去:“是谢丞相刚才拿来的,说很要紧。”
说着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澜儿吃了他的梅子糖——只吃了三块!”
李言仍旧一言不发,只是觉得晕眩,发冷。
他百思不得其解。
乐意乐然等听到小皇子说皇帝醒了,也都纷纷领着人进来,却看见皇帝抬手指了指楚王手里的折子,一字一句地问:“上头写得什么?”
乐意和乐然对视了一眼,不知皇帝是在和谁说话。
谢丞相过来就直接把折子给了六殿下,他们二人谁也没看过。
就是拿到了也不敢看啊。
四目相觑间,却是李澜偏了偏头,眨了眨眼,说:“巩州刺史方旻说,今岁大旱,恐有蝗……好像是要钱粮什么的……后面的,澜儿还没看。”
殿中一时静的无声。
所有人都惊诧莫名。
李澜不觉,他把折子递给他父皇,的同时下意识地舔了舔左手发黏的指尖,上面还残留着一点梅子糖的酸甜味。
李言抬手接过了那封折子,翻开就看见“臣巩州刺史方旻顿首再拜”的字眼。
他把折子丢开一边,低低地笑了出来:“……旻也认得?”
李澜眨了眨眼,不知道他父皇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说:“之前惹了父皇生气,被罢官的那个卢钦旻,不就……?父皇还说,凭他也配钦若旻天?*”
李言又是笑,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了不得,连钦若旻天也记得么?”
乐意和乐然已是惊呆了,六殿下从没有开过一日蒙,读过一天书,却竟会看得奏折,识得《尚书》里诘屈聱牙的字句。
这太匪夷所思了。
李言轻轻地拍了拍身边的床榻,说:“澜儿,上来。”
李澜乖乖地脱了鞋爬上去,膝行到他父亲身边,仰着头看他。
这一双眼睛干净漂亮,像是用水洗过的黑琉璃一样,仿佛未蒙半点俗世尘垢。
当真未蒙半点俗世尘垢?
李言嗤笑了一声,忽然伸手,捏住了爱子白皙脆弱的脖颈。
第三十六章
乐意和乐然吓得亡魂直冒,直直跪在了地上:“陛下三思啊!”
二皇子李汤当年死的不明不白,多有传说干脆就是皇帝授意,也不过是捕风捉影;可现在,乾元宫里太监宫女二三十人都在看着,皇帝难道真的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手弑子不成吗?
虎毒不食子,即使是桀纣那样的暴君,也从未见过其亲手弑子的先例。
皇帝的眼像是漆黑的冰,他的手指一边在无意识地收紧,一边在发颤。
李澜却定定地看着他,眼里依然只有炽烈的倾慕,和些微的不解。
他用甜甜软软的嗓音说:“父皇,你弄疼澜儿了。”
李言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收住了。
手掌下的脖颈细瘦得脆弱,皮肤是少年人独有的光滑,喉结尚不分明,颈侧的血脉搏动倒是清晰,一下一下地敲着他的手心。
李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松手,只是一颗心天上渊下来回的落,心里的畏惧让他连嘴唇都在颤抖。
他畏惧欺骗,却从未这么畏惧过与眼前这个人相关的一切都是欺骗。
他居然又出了一身汗。
汗湿的手心湿滑,他慢慢地又加大了握着李澜脖子的力气,少年眉头皱了起来,露出痛楚和不解的神色?
李言深深吸了口气,他有多喜欢李澜他现在就有多失望难过,可李澜还在用那双湿漉漉的、黑亮得不染片尘的眼睛看着他,眼里的孺慕真挚,烫得李言手抖得厉害。
不能不教而诛。
他想,他得给李澜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李言深深地吸了口气,松开手,却把那本奏折扔在了李澜身上:“谁教你的?这些,到底都是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