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李澜到底在皇帝跟前长大,被他爹调养得底子极佳,从小山珍海味的养着,因着他父皇怕他胖,向来又不曾短过锻炼,个子要比他四哥还要高些,一时风寒,倒是好得极快。
黎平一面给他诊脉一面看他眼巴巴得恨不得摇尾巴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十分可爱,要不是皇帝就在小六儿床前坐着,怕是要忍不住伸手去摸摸他的头的。
可皇帝的眼风实在太冷锐,黎平终于招架不住败下了阵来,松开了搭在李澜腕上的手指,不待李言询问就道:“好了,好了,全好了。且放心罢,六哥儿壮得跟小牛犊子似的,能有什么大碍,倘若陛下您能有他一半康健,臣白头发都可少生几根。”
李言微微眯起眼,睨着他:“你为太医院掌院,朕躬不豫,你还有脸抱怨么?”
黎平缩了缩脖子,一副不想和他争辩的样子,抬手指了指如蒙大赦,已经亲热地蹭进了李言怀里要叫皇帝顺毛的小皇子道:“这剂心药开的这样好,陛下还未赏我呢,怎的要问我罪?”
李言眉头一挑,李澜已经搂住了他撒娇:“父皇,父皇,澜儿今晚要同父皇一起睡!”
否认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只得伸手爱抚着爱子的后颈,笑着应道:“好。”
黎平笑得得意,倒也不在这里继续讨嫌,径自起身告辞。
李澜抱着他父皇起腻了一会儿,眼看着天色晚了,便双双用了膳,各自沐浴过后,李澜便搬回了乾元宫的天子寝殿之中。
李言这几日其实睡得都不算好。久惯身边有人,猝然空了衾枕,也失了热源,夜里便难免又被恶魇纠缠,常常惊醒。
这件事皇帝不欲让人知道,连黎平也不曾告诉。但夜间睡得不稳,难免的面色不好看,眼下的青晕也瞒不过人,李言以为黎平多半是知道了的,只是不曾多嘴多舌地揭穿罢了——想来是觉得只要李澜病好了往皇帝身边一躺就会好的,故而也不在意罢。
六殿下同皇帝睡在一起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内侍宫女们伺候好了便各自退下,李言摸了摸爱子的头,亲昵地将他向怀中揽了揽,便觉得十分倦怠,只觉得眼困,便轻声道:“澜儿睡吧,父皇乏了。”
李澜也不应声,自枕上滑了下去,李言以为他想要窝进被子里,便不曾阻止,自顾自地向黑甜乡沉下去。
可李澜不止钻进了被子里,更往下蹭,钻到了他腰那处,小手沿着他只穿着轻薄亵裤的大腿就摸了上去。
李言一个激灵就惊醒了过来,身体的反应更过激,几乎是一脚就踹了过去,然后挣扎着坐起身又向后退了些,直到后背抵住床栏才缓过来,看着那一团被子,只觉得荒谬无比。
李澜被他踹得一懵,跌在床上正不知所措,头上还蒙着绸被,愣愣地坐着的时候,头上的绸被就被掀开了。
只见他父皇拧着眉,厉声喝问道:“你做什么!”
李澜还没见他爹向他发脾气的样子——上次险些被扼死的时候,他爹都是冷笑着的,不曾怒意上面——吓得更愣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辜的睁着,一派纯良,又像是被吓得不敢说话。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值夜的内侍和宫女们当然都被惊动了,连忙掌灯过来,乐意在帐外恭敬地问道:“陛下?”
李言尚有三分惊魂未定,和着七分惊怒不已,也不答话,只是拧着眉头看着李澜。
李澜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澜儿……父皇喜欢这个……呜……澜儿也能做……澜儿想讨父皇喜欢……”
“父皇只要、只要有澜儿就够了啊……!”
第四十四章
李言总算是弄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又好气又好笑,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了下来,向帐外的内侍们摆了摆手:“没事,你们都先下去吧。”
乐意小心翼翼地抬眼向帐内忘了一眼,重叠的锦缎和烟罗将龙床上的内情掩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窥不见。
他犹疑了一瞬,也仅仅是一瞬,便恭敬地向龙床行礼道:“奴才遵旨。”
李言把手掌按在心口,感受到那过分激烈的搏动正在慢慢地趋于平缓,才抬了眼看向坐在床尾无措地抽泣的李澜。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够硬的了,但自从有了李澜,心软也不过是寻常事。
皇帝的声音轻而温柔:“不许哭了。”
李澜听话得不得了,立刻忍住了哭,朦胧着泪眼望过去,只是刚才抽噎得厉害,仓促间停不住,忍不住打了个哭嗝。
李言噗嗤笑了出来,又觉得这样的事是一定要同他说清楚的,于是招了招手对他说:“过来。”
李澜打着哭嗝,乖乖地蹭了过去,就要把脸埋进他爹怀里。
李言却破天荒的不让他埋,细长微凉的手指抵住了爱子的额角,还屈指弹了一下。
李澜更委屈了,抬手捂着额角跪在他父皇面前,连打了三个哭嗝,却还是乖乖地不敢哭出声。
李言看他这样乖巧的模样就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无奈极了,可实在没法不觉得好笑。忍不住又屈指在李澜额上弹了一下,绷着脸道:“你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吗?”
他以为李澜会茫然迟疑,但他最喜欢的小儿子只是打了个哭嗝,很快地小声应道:“做……父皇喜欢的事。”
李言又想弹他脑崩儿了——还喜欢的事,当他是什么荒淫无度纵情声色的昏庸君主么?
但他堂堂一国之君,总不能和自己的傻儿子计较,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腔的无奈和笑意,十分正经地叮嘱:“这是卑贱事,你不当做。”
李澜又打了个哭嗝,委委屈屈又无比诚挚地说:“只要父皇喜欢,澜儿都肯做。”
李言心软的都要酥了。
不过孩子再孝顺孺慕也该有个限度,李澜和寻常的孩子不同,别的孩子打从开蒙学的就是礼义廉耻,李澜长到十岁还没有正经上过学念过书不说,礼义廉耻更是听都不曾听过,李言知道,在他眼里只有父皇,父皇就是天。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更无从区分什么清高卑贱,善恶好歹。
这样干净的一双眼,只怕看到什么都觉得是干净的。
李言最喜欢他的便是这赤子般的懵懂无邪,但再无邪,今晚的事情也实在是太超过了,尚有一缕惊魂未能安定的皇帝吸了口气,沉声道:“父皇不许你做。”
皇帝的口气严厉,用上了对朝臣们下达政令的肃然:“以后都不许做这样的事,知不知道?”
李澜忍者抽噎,极小声地道:“澜儿错了,父皇,别生气。”
李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长叹了口气,再次强调:“以后绝对不许了。”
李澜温顺地点了点头,用毛绒绒的头顶去蹭他的掌心。
李言就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脸,摸到了一手泪痕,立时心疼得不行,扬声道:“来人,拿条热面巾来。”
这些东西都是一直准备着的,随叫随有,李言小心翼翼地帮李澜擦干净了脸,揽着儿子重新躺下。
此刻心绪平稳下来,方才许多不及追究的念头又冒了出来,想了想,再度扬声叫了人来:“去把乐然那个狗奴才给朕押下去,杖脊五十!”
李澜眨巴了一下眼睛,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李言低下视线,果然看见李澜正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帐外候命的乐意只听得皇帝又吩咐道:“告诉他,要不是澜儿给他求情,朕今天哪怕不打死他,他的后半辈子也要在皇陵过了。”
第四十五章
李澜虽然不懂事,但跟着他的太监哪一个不是人精?乐然是受过御命的,将来李澜出宫建府,他就是府里的大管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也要担干系。
乐意啧了啧嘴,看乐然趴在长条凳上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好心地给他递了盅参茶:“没拦住六殿下也就算了,你还敢让他扒着门缝看,要不是六殿下给你求情,陛下今天妥妥是要打死你的。”
乐然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什么了:“我哪里……我哪里拦得住那个小祖宗喂……”
“拦不住你就不会叫么?”乐意说着,自己也觉得荒谬,摇了摇头:“也是,你哪有那个胆子在这么要紧的时候惊扰陛下。”
乐然“哎哟哟”地痛呼了一串,迷迷糊糊地小声抱怨:“护的这么好有什么用?这宫里的主子爷,哪个不是早通人事……听说大皇子都有通房了……”
乐意伸手在他嘴巴上打了一记:“还敢嚼蛆?黎掌院真没说错你,服侍六殿下久了,你也童言无忌?”
乐然像是才省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敢说话了。
乐意用眼把四下看了一圈,压低了嗓音问他:“能一样么?你别说是大皇子,哪怕是四皇子,又哪里比得过?能一样么!”
他说着,用手指了指乾元宫:“这是骨中骨,肉中肉,放在心尖尖上的命根子。”
又向后宫指了两指,从西面陈妃的披香殿,到东面皇后的坤德宫,最后又向上指了指,指尖轻轻落在心口:“那些,都不过是个儿子,而已。”
乐然趴着装了会儿死,挺久才小声说:“我摊上了这位六殿下,哥哥诶,你说我到底是命好呢,还是不好呢?”
乐意从鼻子里轻轻地笑了一声:“以前说不准。他既然今天为你求情了,那就是命好。”
顿了顿又说:“你安心养着吧,乾元宫那里可离不得人,我先去了。”
走了两步,不忘回头叮嘱:“转年就是陛下三十岁的寿辰了,你可快点养好吧。”
乐然正昏昏沉沉的,听到这句,猛地一抬头,牵着了背上伤处,又哀叫着倒了下去。
——皇帝的生辰是第一枝柳条抽青的时候,是故转过年关没多久,便是圣寿节。
李言惯是厉行节俭的,何况才三十岁,虽说是整寿,远还不到该大操大办的年纪,本也想着就依往年一样过了就是。
但朝臣们自是不依的。
温柔如春水一般的丞相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皇帝,斟酌着道:“这毕竟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二个整寿……陛下登基至今,正好是十年。”
李言冷笑了一声,果然如他所料的阴鸷着脸:“怎么,朕居然安安稳稳地活了十年,可叫卿等失望了?”
这话说的实在太重了,谢别忙领着礼部的官员们跪下称罪,连道“臣等不敢”。
李言哼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眉梢一挑,差一点没喷出来,扭过头,就看见李澜悄悄地从屏风后探出小半个头来,正朝他挤眉弄眼。
李言忍俊不禁,轻笑了一声,拿手遥遥地点了点他,又虚弹一指,李澜赶紧捂住了额头,缩了回去。
李言把本该盛这苦丁茶却被换成了蜂蜜花露的茶盏放下,心说待会儿再收拾乐意他们几个,越发没规矩了,只会纵着澜儿胡闹——
嘴角却又忍不住弯了一弯。
谢别到底是在别的臣子跪得战战兢兢俯首帖耳的时候,唯一还能抬着头直着腰同皇帝讲道理的那个,立刻见缝插针地讲了许多不能草率操办的理由。
李言绷着脸听着,总算给了谢别面子,没再说些诛心的怪话,临了又喝了一口蜂蜜花露,这才抛出一句话来:“叫陈勉拟个条陈来,朕且看看。”
礼部尚书陈勉连忙叩首,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李言却话锋一转:“子念,你堂堂丞相,日理万机的,何苦这样的琐碎事也事必躬亲?你不陪着他们来,朕难道还能把陈尚书嚼吧嚼吧吃了不成?”
礼部的几个堂官都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帝说笑,心里纳罕,但碍着皇帝的积威,面上仍不敢露,只是叩首连称不敢。
李言觉得没劲,面上难得露出的笑意也敛了,仍旧是冷傲得近乎阴鸷的颜色,淡淡地问:“都起来吧,还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第四十六章
谢别站起身后先是整了整衣冠,方才恭敬地道:“启禀陛下——”
李言抬手打断他:“谢丞相,礼部尚书也由你一并领了如何?朕也好省份俸禄。”
谢别忙欠身告罪,李言已经看向陈勉:“说说吧,陈尚书,还要朕给你倒杯茶不成?”
陈勉是蜀人,官话说的不算好,但礼部尚书向来做的称职。他今天其实是被谢别坑了,这会儿心里直犯嘀咕:谢别我日了你的仙人板板,我啷个晓得你个哈批还有啥子些事?!
陈尚书想起自己适才带着礼部几个主官过来,抱着破釜沉舟的沉重心情来规劝皇帝好好操办三十整寿的事,不成想半路上撞见了这位谢丞相,挽着他十分亲热的要与他们一同来,也没提他还有什么别的事。
方才的事本也不用谢别出头——皇帝阴沉归阴沉,喜怒也着实不定,但总算还是个开明君主。他连事后压惊的酒席都定好了,寿宴的条陈也拟好了揣在袖子里,没有谢别帮忙,也顶多是要胆战心惊地看皇帝多发会儿脾气,磋磨磋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