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尽地把栗子酥咽下去,仰着精致俊俏稚气未脱的脸,满眼的茫然犹比听得“均税”时更甚。
小皇子理直气壮地表达着自己的困惑:“父皇,什么是……哥哥?”
第五十四章
李言被问得微微一怔。他和李澜一样行六,上头有五个皇兄,下头还有两个弟弟,但是他可不记得自己曾向父皇母妃问过“什么是哥哥”。
皇帝想了一想,先是用了《说文》里的说法:“兄,长也。”
说完自己也觉得太笼统,略偏了偏头,又想到了《尔雅》里的解释:“男子先生为兄。”
李澜费劲地理解了一下,问:“哥哥就是……比澜儿大的……男人?”
说着气鼓鼓地回头指着乐意控诉:“乐意明明说——宫里除了澜儿和父皇,没有别的男人!”
乐意委屈得没法儿说,赶紧打了个躬:“小祖宗,奴才怎么敢骗您啊,这、这……”
李言听不下去了,一边笑一边屈指在李澜额上弹了一指:“说什么胡话?你还不是男人呢……他们也还差一些。说起来,老大倒是到了可以成家开府的年纪了。”
李澜看着他,茫然地快冒泡了。皇帝终于放弃了用书上的说辞,简明扼要地解释:“他们……也是父皇的儿子,比澜儿年纪大一些。澜儿,你有五个哥哥,两个没了,还有三个。”
皇帝的神色柔和了一些,久违地想起了红烛帐暖,春宵良辰,那些许久未见的如花似玉的女子,以及初为人父时发自内心的欢欣。
那时候妻儿于他尚且是一种温暖的意向,还未与蛇蝎虎狼挂钩。
李澜终于明白了哥哥的含义,却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伸手拉住了他父皇的衣袖,可怜巴巴地问:“为什么会有哥哥?父皇、父皇有澜儿还不够么?澜儿很乖很听话的,父皇……”
虽然爱子的眼泪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李言还是没有忍住笑意,又在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傻小子,弄清楚先来后到了么?哥哥们出生的比你早的多了,你才是后来的那个。”
李澜的眼泪本已经被他一指弹了出来,闻言吸了吸鼻子,忽然又满眼期待地抬起了头:“是因为哥哥、哥哥不够好,对吗?”
李言闻言微讶,李澜已经自顾自地拉着他爹的衣袖胡乱猜测下去:“因为哥哥不乖,所以父皇才、才会有澜儿啊!父皇最喜欢澜儿了对不对,父皇不喜欢哥哥……”
这话说的无稽,皇帝本待一哂置之,却又微妙地察觉到其实这话也有三分道理。
无论是据说英明勇武得值得夸耀的长子,还是据说聪颖过人、有人君气象的四子,乃至于以孝悌恭谨上达天听的三子,哪个都不如这个傻儿子更叫他喜欢。
皇帝长长地叹息,心里对自己的厌恶不失时机地泛起来,后槽牙无意识地切紧的时候,衣袖却被轻轻摇动——幼子双眼满是期冀,迫切地渴望着他的回答。
李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伸手轻轻地揩去李澜脸上的泪水,低下头用额头抵着爱子的额头,温声道:“是啊,父皇最喜欢澜儿了。”
李澜顿时就笑得十分开怀,伸手抱住了他爹的脖子,亲昵地用自己的脸颊去蹭李言的,很是蹭了一会儿才放开。
而后便趴在了他爹膝上,仰着头想了半天。
李言处理了一会儿手头的奏疏,看李澜还在仰着头看着他思索什么的样子,又拈了一块栗子酥喂过去:“想什么呢?”
李澜咬住了栗子酥吃了一会儿,歪着头问:“哥哥是什么样的?和澜儿像不像?——父皇有哥哥吗?”
“父皇的……哥哥?”
一声脆响——是白玉为笔杆的御笔落在地上,碎成两截的声音。
李言蓦地打了个寒颤,几乎忘了要怎么吸气。
乐意连声疾呼陛下的时候,惊魂未定的乐然已经抢了上来,捂住了李澜的嘴。
第五十五章
乐然死死捂着李澜的嘴把他桎梏在怀里,远远地直拖到殿角避开来。乐意跪在李言身前,不顾犯上的罪过用力按住了皇帝的手腕,急的快哭了,直叫着:“陛下勿忧!”
去叫太医的太监才跑出殿没一会儿,谢别已经直闯了进来。往日最讲究礼仪风度的丞相不顾君臣有别,直闯到玉阶之上,被乐意勉强按住的皇帝打摆子似的浑身发抖,眼神已经失了焦距,蒙上了一层阴翳,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原本打算觐见皇帝的丞相根本不及分辨他的主君口中喊的是哥哥还是皇兄,他从乐意手中接过了按住皇帝的艰难任务,文质彬彬的丞相并没有多大的力气,按得很是不易。
谢别在御座前跪得十分端正,额角却已经见了汗,猛地提气叫道:“陛下!”
一贯温温柔柔的丞相抬高了嗓音说话实在是太过罕见,哪怕在场众人都已是第二次碰见,也都微微一愣。
李言被这一声镇住,眼里的阴翳稍散开了些,但仿佛还是看不见东西,只是有些惊慌无措地试探着问:“子念……子念?”
他试探着伸手去摸,谢别接过了他的手用双手握住,声音无比坚定,仿佛春水凝冻,沉稳凛然。
他说:“陛下,臣在。”
李言抬起另一只手捂着了眼睛,颤声道:“澜儿问朕有没有哥哥……哥哥……皇兄他们……”
谢别回过头,狠狠地瞪了被乐然按在怀里捂着嘴无声哭泣的李澜一眼。
但他很快就转回了过来,双手更用力地握住了皇帝颤抖的手腕,一字一句宛如碎玉裂冰,凛冽得清透。
“他们都死了,陛下。”
李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掩在眼睛上的手指震颤不止。
谢别轻笑了一声,笑意也是凉的。
春风春水冻透了底,尸山血海被大雪掩尽,竟凛然成别样的干净。
他镇静无比地重复道:“他们都死了,陛下。无论是李充、李玄还是李京,他们都死了。”
李言长久无言,半晌笑了起来,笑声近乎歇斯底里,直笑得喘不上气。
一直遮着双眼的手却不肯放下,指缝间有泪水沿着手背蜿蜒而下,顺着手腕,隐没在广袖里。
谢别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只作未见,转头对同样松了口气的乐意说:“拿安神丹和苏合香丸来。”
乐意侍奉李言吃药的时候,谢别拂衣起身,向殿角走过去。
李澜已经哭得满面泪痕,谢别在他面前蹲下来静静地看着他,乐然见状,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手。
李澜当即就要冲过去找他父皇,却被谢别按住了。
并不比他父皇更有力的一双同样细瘦苍白的腕子按在肩上,李澜已经被他父皇方才的反应吓坏了,哭着小声叫道:“谢丞相,父皇,父皇他……”
他想要挣开,谢别却更用力地按着他,往日温柔得群莺乱飞杂树生花的那双眼睛里尚有风雪的残痕,但声音已经柔和了下来。
“六哥儿。”谢别轻声叫道:“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混账事情。”
李澜被这个一贯温柔的谢丞相的柔声细语吓得不敢说话,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觉得怕,但直觉叫他连哭闹都不敢,憋得太过了,不免打了个哭嗝。
“六哥儿,你听好了。如果,如果你父亲不是皇帝,你不是皇子,而我不是你们的臣子。”谢别的语调仍旧温柔,语速不快不慢,他甚至放开了李澜,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帕打开,拈了一颗梅子糖在手里。
李澜又打了个哭嗝,双眼只望着他父皇,竟是没有去拿他最喜欢的糖。
谢别把那颗梅子糖递到小皇子的唇边,低声叹气:“这三条但凡有一条是了,我今日少不得要替你爹打你一个耳光。”
“把糖吃了,不许哭了。你父皇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没有下次。”
第五十六章
皇帝以前犯病也不是一回两回,只要把人安抚下来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药都是时刻备着的,黎平亲自定的方子,谢别吩咐的也精准,苏合香丸开窍通气,可免得皇帝心智蒙昧痰迷心窍,而安神丹则是纯粹的安神养心——好叫皇帝能睡过去。
李言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他有些茫然地坐起身来,不怎么想的起来先前发生了什么。
据此倒可以判断,自己多半是犯病了。
不是一次两次了。
按照黎平的说法,这也是因了这心病的关系,能触动皇帝叫他犯病的事情多半都是戳在痛处还狠狠地拧了两下的,自然都是李言不愿意想起的事——痛彻心扉肝肠寸断这样的事,经历过一次便连想起来也嫌太多,服了药睡过之后记忆模糊是极正常的。*
李言揉了揉眉心,乐意听到动静,已经挂起了帐幔,捧了热茶来。
李言身上还没力气,低头就看到腕上几道红痕,像是被人抓着用力压出来的。他倒习以为常,并不追问,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猛地抬头问乐意:“澜儿呢?”
皇帝的眉心蹙起,头脑里还是觉得昏沉,有些困扰地回忆了一会儿之后,冰凉的手指按在额角,他轻声道:“朕记得是、是澜儿说了什么……?子念当也来过。朕记得,子念来过——你们是不是和子念说了什么?”
乐意立刻苦了脸,陪着小心说:“奴才们哪儿敢,是陛下自己同丞相说的……”
“朕记不清,自然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李言苦笑了一下,将茶盏递还给他:“子念跟澜儿生气了?他也真是,澜儿懂什么?都是无心之言,是朕……”
他叹了口气,没法再说下去,片刻后再次问道:“澜儿呢?”
话音未落,李澜已经从外面跑了进来,十分熟练地脱了靴子爬上了龙床,小心翼翼地钻进了他爹怀里。
李言搂住了他,便觉得周身都被煨得一暖,忍不住伸手去揉他的耳朵:“澜儿做什么去了,怎么不陪着父皇?”
李澜蹭了蹭他的手,埋着脸不肯抬头。
李言笑着摸了摸他:“好了好了,不是你的错……不知者无罪。怎么,子念说你了?”
李澜摇了摇头,却仍旧埋在他怀里,软绵绵地说:“谢丞相……给澜儿糖吃。”
“是么?”李言笑了笑,神色越发柔和,小声哄着儿子:“那怎么不肯抬头?乖,让父皇看看,我的澜儿这是怎么了?”
说着托着李澜的下巴,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脸扳了过来。
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好好地,只是一双眼哭的通红,肿的厉害,可怜巴巴地望向他。
李言心中一动,温柔地用拇指轻压着李澜红肿的下眼眶问他:“父皇又吓着你了?”
又觉得指尖触到的湿冷太过,不像是李澜这么暖实的孩子应有的,便细细端详起来。
李澜咬了咬嘴唇,仰着脸说:“谢丞相说……父皇不喜欢澜儿哭……澜儿眼睛哭肿了……黎掌院说,用冰敷一敷会好,澜儿才……”
李言越发觉得心头暖实,他伸手把李澜抱进怀里,低下头去将脸埋在孩子稚嫩的肩头轻笑出声:“傻澜儿。澜儿不论怎么样,父皇都是喜欢的。”
*心因性失忆,常见的创后潜意识自我保护,典型的回避行为。
第五十七章
李澜长到十一岁才第一次见到他的兄长们。
那是他父皇三十岁的圣寿节——哪怕皇帝再不愿见到妻儿,圣寿节还不许他们前来拜见就未免太苛刻。何况朝中自有仪轨。
其实往日圣寿节李言也会难得地允许妻儿们前来请安,但他会小心翼翼地把李澜藏起来。
李澜不懂事,李言却自幼长在深宫,太知道后宫的妒忌和倾轧会可怕到何种程度了。李澜的母妃已经死的不明不白,李言对自己的后宫委实没有什么信任,自然要把爱子小心护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