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上次提到“哥哥”的时候颇有些不愉快,李言本也没打算让李澜和自己其他诸子见面,早上接受过诸皇子和后妃的请安后,他破例留三个儿子于平章殿与晤重臣。
皇帝的儿子们多多少少继承了乃父的好相貌,乍一看就会叫人忍不住在心里暗赞一声好儿郎。皇长子李泾是个高大的少年,光看肩腰就知道英武过人不是假话;而皇帝的嫡长子李源虽然年纪小些,却更显得文质彬彬,据说读书是极聪明的,气度也好。
皇三子李沦母妃出身并不起眼,看起来也不像他的兄弟一般优秀得耀眼,但是行礼见人都一丝不苟,十分沉稳。
重臣们先前极少有机会见到皇子,皇帝虽然按照成例安排了人教授皇子们学文习武,但都是拣选的小臣,并不许重臣们与皇子们有所交接。
今次一见,倒是叫诸臣工眼前一亮。
皇帝不待见皇子和后宫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据说唯独天生痴傻的楚王李澜能在皇帝面前讨得几分宠爱——从没见过这样做父亲的皇帝,臣子们自然少不得要为皇统传续操心。
本以为皇帝不闻不问之下,皇子之中恐怕少有出色的,不意今日一见,竟是各有千秋的优秀。
天子后继有人,总归是可喜可贺的事,不论是真心假意,群臣都要向皇帝道贺。但先前丞相谢别碰了钉子的事座中也都有听闻,自然不会有人以破釜沉舟的勇气上赶着请立太子。
外戚是不被允许干政的,但皇后出身名门,陈妃更是侯府嫡女,自有交好的世家长辈拐弯抹角地为皇子们争取到了在天子面前演武的机会。李言并未多想,再怎么戒惧那也都是他的儿子,何况既然已经叫群臣见过了,区区演武自无不可。
他今日看过几个儿子,单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来说其实颇有几分满意,更不介意细细看看这几个孩子在他的不闻不问里长得成了什么样子。但作为万邦来朝的圣明天子,他接下来尚且要接受各国使臣的朝觐贺寿,暂时还无暇前去观看他儿子们的骑射,只叫他们先去宫中的小校场候着。
乐意欲言又止。
皇帝规矩重,重臣都在的时候,是没有内侍说话的份的。
他有些焦虑地看向丞相谢别,谢别注意到他的目光便看了他一眼,眼波温柔如同一汪浮着乱落桃花的春水。
半点波澜未起。
乐意愣了一愣,略低下了头,十分茫然地想,莫非谢丞相也忘了吗?
这个时候,乐然应该正带着六殿下在小校场习武强身呢……
第五十八章
李泾是皇子里最擅长骑射技击的一个,往小校场走的时候,脚下都生风。
因为是嫡子而素来心气更高一些的李源则看不惯长兄这样轻浮的样子,不甚在意地撇了撇嘴,心想你便是再弓马娴熟,在父皇心里也是争不过那个傻子的,何苦要争。
这也是他母后常对他说的话。
李源幼时还常问母亲,为何父皇不喜欢见到他,读书习武都十分用功,想着是否再优秀一些,便能得到父亲的垂顾--哪怕只是一声称赞。
如今年纪大了,一颗孺慕之心几乎凉透。父亲的宠爱他甚至连巴望都不想巴望,只记得幼年时与母后在夤夜里相拥而泣,听得母后颤声说:源儿,你读书习武不是为了谁,是为了你自己!你是天之骄子,不必与一个傻子争一时短长,将来……你父皇身子骨不好……将来……只要你足够出色--李澜算是什么东西!
堂堂六宫之主,执掌凤印,身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又如何?
李源抿着嘴,看着走在前面的大哥和三哥,无声哂笑。
他们共同的六弟,那个最早封王最是得宠,一直被养在父皇身前的李澜是断不可能继承大统的。
这是他们兄弟三个仅有的盼头,幸而足够富有诱惑力。
有时候李源甚至会忍不住想,除了李澜和父皇身边亲信的几个内侍,恐怕后宫里每一个人都很盼着父皇早日龙驭宾天罢。
父不慈而子不孝,能怪得了谁?
生在帝王家,总不过是这样。父皇的皇位是怎样得来的,虽然在外人人都三缄其口,但李源知道的很清楚,他相信自己的大哥三哥也不会不知道。
在父皇眼前表现得再出色又能如何呢?
任你再如何允文允武天纵之资,终是比不过那个傻子的。
有些走神的李源险些被前面两个兄长忽然停下的步子撞到,他不悦地抬眼望向李泾和李沦一同看着的方向。
他看到了一个十分俊俏的少年郎正在小校场上练剑。
三个皇子各怀心思,谁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场边看着。
少年郎身量不高,和李源差不多的个头,剑招耍得有模有样。
李泾忽然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说:"花架子。"
李源自恃身份没说话,李沦摇了摇头说:"就算是花架子也是有模有样的花架子。他才多大,又是……能这样,很不错了。"
他们这边说话,场边站着的,看装束当是父皇身边得用的大貂珰的内侍闻言看过来,便匆忙向他们行了礼,抬起身的时候却是满脸的不解。
皇子们每日上午是读书的时候,下午才会到小校场练习骑射;李澜每日上午都会在小校场,习武,骑射或者就是撵着兔子疯玩,下午的时候则会陪着他父皇处理政务。
又因为李澜不谙礼仪行止无状,避无可避的大型宫宴上,皇帝是从不会带他出席的。
兄弟四个同居一宫之中,其他三个却从未有过机会见到这个幼弟。
倒真是如传闻所说的好相貌。
乐然尚且百思不得其解三位殿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齐聚小校场,李澜已经闻声转过了头,他手上长剑漂亮地挽了个剑花,收也不收,径自将剑尖向场边多出来的一行人一指,问:"乐然,他们是谁?"
这样的举动太过跋扈无礼,别说是几个皇子,就连他们的从人都纷纷动怒,要去理论,但三皇子李沦抬手拦住了众人,微笑着上前了一步,问:"可是六弟当面?"
李澜仍然没有放下剑,大咧咧地问:"六弟是谁,你又是谁?澜儿没见过你。"
乐然忙过来压着他的手腕叫他把剑放下,在他耳边小声道:"小祖宗诶,这都是您的哥哥--不能用剑指着!"
李澜说的话足以叫人发笑,但三个皇子没有一个笑的,哪个心中都是五味杂陈不可名状,李沦脸上僵了一会儿才又挤出笑来,他伸手指了指李泾道:"这是大哥,讳泾,魏王。"
又指了指李源:"这是你四哥,讳源,晋王。"
最后才平举双手做了个行礼的姿态,只是腰挺得很直:"我是秦王李沦,是你三哥。"
李澜眨了眨眼,仔细地审视着他们,喃喃自语道:"你们就是……哥哥?"
父皇犯病的样子在心里一闪而过,李澜无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他一点都不认为哥哥是什么好东西。
只要想到他们也都是父皇的儿子,就足以叫李澜觉得不安心,何况那日提起哥哥,父皇吓得都哭了,后来又昏睡过去,所有人都很担心。
小皇子怀着先入为主的恶意咬了咬嘴唇,扭过头问乐然:"这就是澜儿的哥哥吗?"
乐然点了点头,陪着笑:"正是。六殿下,这都是--"
李澜打断了他,有些气鼓鼓地问:"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父皇不是不要他们了吗?"
在皇帝面前都放肆惯了的小皇子除非是在他父皇病着的时候,否则从不知道要小声说话。
乐然根本不敢去看其他三位殿下的脸色,一头撞死在他剑上的心都有了。
第五十九章
李泾一把挥开内侍上前去的时候,李源也已经伸手去腰间佩剑的地方。
片刻后才想起他方才面见过父皇,身上是没有剑的。
便径自向场边的兵器架走去。
李沦面上仍旧沉稳,但面颊微微绷着,用力地切着后齿。这一次他没有再拦着他的兄弟。
倘若父皇偏爱的兄弟文成武德,天纵之资,耀眼无匹,他尚且可以觉得慰藉,但李澜不是。
这个幺弟除了样貌,甚至没有一点值得称道的地方。
竟还沾沾自喜,大言炎炎。
他最小的弟弟比四弟李沦还要高一点,面上的神情却与五六岁的童子也无甚差别,眼里厌恶的意思更不遮掩,叫他们这些不被父皇看在眼里只得小心做人的皇子心里越发酸胀。
李澜正和乐然抱怨,猛地转过头,就看到他的两个哥哥各自提剑下场。
--只有李沦站在场边,但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李澜眯了眯眼,再次举起剑来,直指着他的两个兄长。
李源扬了扬下巴,阻住气势汹汹的李泾道:"本王和六弟年纪近些,还是本王和六弟先搭搭手,省的父皇觉得大皇兄以大欺小。"
宣政殿上,刚刚接受完使臣朝贺的皇帝举起手中的蝉翼玉杯接受使臣们祝酒。掌中玉杯薄如蝉翼,是极为难得的珍宝,本有一对。李澜爱不释手,向他讨了一个。
想起爱子的时候皇帝的表情便会柔和许多,他将酒杯举到唇边,忽然颜色一变,转头几乎是喝问乐意:"澜儿这会儿在哪里?!"
……
李言来的时候就看到李澜正和他的嫡长子拿剑互相指着,三尺青锋刃光如雪,映着天光,白得叫人目眩。
李言觉得目眩。
李沦因为没有下场的缘故,第一个看见了他,急忙跪下行礼道:"儿臣拜见父皇。"
他的声音不大,但也没刻意压着,李源和李泾都听见了,纷纷收了剑跪下行礼叩拜。
唯独李澜闻声,只是怔怔地转身向他这边看来--连手里的长剑都不曾放下。
李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李澜。
身量高挑又俊美非凡的少年转过身来时两眼还是淡漠的,好似世间万物都不在乎,黑白分明的眼不仅不蒙尘垢,更无余子,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转过来时的眼神犹是方才看他四哥的眼神:冷漠里带了三分嘲讽的意味,更带了一线敌意。
他一手养大的少年就像是一汪清池,眼里每一点情绪都很分明,根本不用费心去读。
李言对上这样一双熟悉又陌生得可怕的眼睛,更是被他用剑指着,竟是觉得晕眩。
他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些,乐意连忙扶住了他,小声又焦虑地唤道:"陛下……"
李言顾不上他,猛地推开了乐意的扶持,抬手指着李澜,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李澜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眨了眨眼,顿时惊到了,他唤了声"父皇",下意识地想要迎上去,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手中还握着剑--剑锋所指正是他的父皇,更是慌乱不堪,吓得连忙缩回了手,任由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李源和李泾的嘴角都扬了扬,极轻极快的小动作,根本无人能察觉,
李澜早顾不上他们,匆匆向着李言扑过去,无措地叫道:"父皇……!"
李言的手仍指着他,指尖微微颤抖着,只不说话。
李澜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指尖,觉得冰凉,连忙用手搓了搓,又捧在手里呵气,将他爹冰凉的指尖捂的热了,才小心翼翼地,第三次唤道:"父皇?"
李言慢慢地抽出手,猛地抬高了手,一个耳光就甩在了李澜脸上:"谁许你对你皇兄刀剑相向?!"
李澜被打的懵了,捂着脸半天回不过神。
兄弟相弑是李言一辈子的心病,何况李澜甚至用剑锋指向了他。
甩了李澜一耳光的手仍旧压抑不住轻颤,他也不愿看李澜茫然不安又委屈的脸。
--他什么都不懂,不教而诛,这对他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