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倘若不是他的澜儿,凭谁以利刃对着天子,都是罪该万死。
李言抬手扶了扶额角,转身便走。
李澜的眼泪都下来了,带着哭腔在他身后又喊了一声:"父皇!"
李言脚步微顿,片刻后走的更快。
李澜哭着追了过去。
小教场上留下的人眼看着天子走远了,皇长子李泾当先起了身,拂袖掸去衣上的尘土:"这下有那个傻子的排头吃了。"
李源却没有回应他的洋洋得意。
皇帝的嫡长子仍旧跪在地上,修长的手指狠狠地抓入黄土里,几乎是在颤抖。
李泾尚且不解,李沦已经叹了口气。
他看的太清楚了。
从头到尾。
这场闹剧,从头到尾,他们的父皇,连看也没看他们这几个儿子一眼。
第六十章
李言一面走一面用力地吸气,眼前是刃光如雪剑锋所向,李澜眼里的敌意一遍一遍地扎进心窝里,疼得他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
如果不是李澜,他今天肯定是要杀人的。
可现在他居然无暇生气,一味地觉得喘不过气,似乎不再用力些吸气,立时三刻就会叫脏腑间的窒迫感逼死过去。
李言咬着后槽牙,用力地捏紧了拳,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眼前那一截刃光却在天日下昭彰地晃他的眼。
他猛地站住了脚闭上了眼--在那一截刃光将人刺个对穿溅他一脸一身的血之前。
乐意立时停下,小心地问:"陛下安好否?"
李言咬紧了牙关不说话.
他尚有五分清明,竭力站稳了不想跌进那颠倒的恶魇里,但眼前满是剑影血光缭乱纷落,七弟李亶惨笑着将一口血喷了他满面,他睁不开眼。
那段刃光却破开满眼血色直逼过来,他艰难地抬眼想要避开那叫人目眩的刃光,李亶的脸却成了李澜的--那双眼黑白分明,含着一线敌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一剑穿心。
乐意心都悬到了嗓子眼,眼看着皇帝咬紧了牙闭着眼,猛地晃了晃。
乐意正要去扶他,但就这么一会儿李澜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小皇子哭的泪眼朦胧,美如冠玉的脸上明晃晃一个掌印,可怜极了。
他从不懂看什么脸色,径自扑过来就抱住他的腰,喊着父皇紧紧搂上去,天崩地裂都不肯松开的架势。
李言本就站的不稳,这一下脚下踉跄,几乎被他扑倒在地,整个人径自往地上倒。
乐意觉得自己张开嘴心肝就会直接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跪着去垫都来不及,满心都觉得这次是死定了,却看见李澜愣了一瞬之后抱着他爹的腰,生生拧腰后仰,搂着他爹向后栽倒去了。
乐意这次真的是要把心肝都吐出来了,连滚带爬地向后抢过去都阻不住六殿下抱着皇帝重重地摔在地上。
更确切地说,是皇帝整个砸在了六殿下的身上。
小儿筋骨未全,比不得成人受得住挫伤,李言虽然瘦削,但毕竟是成年男人,身量在分量也在,这一下砸得结结实实,乐意都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看着都疼。
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李言从那个小小的怀抱里回过神来,甚至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慌乱间要起身却甚至不知要如何用力,急切间慌忙向边上一翻,脑子里吓得一片空白,什么刃光血光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满眼只有李澜惨白的脸。
他吓得说不出话,伸手去摸李澜的脸。
李澜摔了个七荤八素,一口气几乎上不来,乐意赶紧让人去请黎掌院的时候,李澜才艰难地呼出一口气来。
小脸就更白了,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肋骨。
李言忙按住了他的手不许他动,却甚至没有勇气去摸他的胸肋,薄薄的嘴唇都在抖,半晌才抖出一声"澜儿……"来。
李澜眼神都快涣散了,肋骨那里传来的疼叫他忍不住眼泪直掉,但他想起谢丞相告诉他父皇是喜欢看他笑的,还是努力地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爹的手背:"父……"
他一说话就疼得哽住了,李言忙让他不要说话,扭头恶狠狠地冲乐意吼了句"太医怎么还不来!"
李澜又拍了拍他的手背,极艰难地说:"父皇……父皇无恙……就……好。"
李言浑身一震。
第六十一章
黎平看着睡着了的李澜啧啧称奇,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乐意:"六哥儿才多大点儿,就能把他父皇整个扳过来?真不是陛下气急了想一屁股坐死他?"
乐意忙压低了嗓子说:"您老可不能说这种话,陛下当时心疼得就差没哭出来了……"
黎平哼了声,指了指李澜脸上还没退下去的红印子:"难道那是我打的不成?"
这话没法答。
李澜转过身来那一瞬的眼神乐意也看见了,着实被煞到了。六殿下在陛下面前一贯可爱乖巧,甜的像蜜糖似的讨人疼,一双眼里除了皇帝什么都装不下,哪里见过他那副样子。
皇帝有那样的反应其实不奇怪……可这又能说是谁的错?
这父子两个,也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乐意试着辩解了两句:"陛下的病您不是知道……"
黎平又哼了一声,一旁的乐然清了清嗓子打圆场:"六殿下……能开大殿下的弓。"
乐意和黎平同时回过头盯着他,满眼都是惊讶和不敢置信。
李泾以骑射健力闻名,又比李澜大了足足五岁,倘若李澜能开李泾的弓,那他能搂着他爹扳过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乐然赶紧低下头,甚至小心地往外头看了一眼,才对他二人说:"有时大殿下遗下的……可不敢叫陛下知道!平日也不敢拿那么重的弓给他用的……"
黎平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指着乐意说:"瞒着!皇帝要是知道了这事犯病作妖,我就……我就告诉谢丞相去,你等着看谢子念会不会弄死你。"
乐意和乐然都是打小跟着李言的老人了,对谢丞相的了解也要较外人更深一些,不自觉地就闭紧了嘴巴。
黎平见状不再说笑,捻须道:"肋骨应该是断了,但是伤的不算重,脏腑都是好的,这算是大幸了。只消卧床休养,慢慢的就会好了,你们切记不要让他乱动,否则骨头长歪了,仔细要打断重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澜眨了眨眼睛正好醒来,听了就扁了扁嘴,一副被吓到了的样子,黎平立刻喝止他:"不许哭,也别说话,还嫌不够疼?"
李澜只好把哭憋回去,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双眼倒是恢复了那般可爱乖巧的神采,黎平看得嘿了一声,伸手在他额上弹了一下:"毛都没长齐倒会逞英雄,这么孝顺你怎么不去卧冰求鲤?"
李澜眨了眨眼睛,挂在睫毛上的泪水就这么滴了下来,脸上却写满了好奇:"卧病……求……离?"
黎平就在自己头上敲了一下,想,自己一定也是脑壳坏了。
身后却传来皇帝的声音:"澜儿,倘若父皇想吃鱼,你会怎么做?"
李澜差点就爬起来,被黎平一把摁住凶他:"说了不许动!"
李言缓步走到床前,先是伸手在黎平额上弹了一下,权当为爱子报仇。这才看向病床上的李澜。
李澜殷切地望向他,义正辞严:"叫乐然马上去御膳房给父皇端!"
李言不禁莞尔:"御膳房没有呢?"
"那……"李澜想了想,说:"荷花池子里有。澜儿给父皇捞!"
李言没说话,黎平已经忍不住了:"你会水么,就捞。"
"水……不会。"李澜又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地道:"可是父皇想吃。父皇想要的,澜儿想给父皇。"
第六十二章
李言心软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黎平早已知趣地站起身,他拂衣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揉了揉李澜的头,又小心翼翼地用拇指指腹轻轻碰了碰爱子颊上的掌印:"疼么?"
李澜想摇头,看见黎平吹胡子瞪眼的,只好作罢,眨巴着眼睛说:"不疼。澜儿不好,父皇不气。"
李言抬手按了按心口,李澜的温柔无孔不入地包裹住他,一点点涨上来,将他整个人都浸在里面,温暖得叫他觉得筋酥骨软,顾不得时刻就要没顶都不想出去。
李言动容地想,明明还是这么小的孩子……
他又想,我可能真的离不开澜儿了。
但他还是没有这么快地将动容表现出来,皇帝伸手去握爱子的右腕,轻声道:"你今天吓到父皇了。"
李澜小声地喊了"父皇",李言在他腕骨上捏了捏,有些惊讶地低下头去,像是才知道这个小儿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手下摸到的已全然是一副少年人是筋骨。
他定了定神,握着李澜的手腕说:"以后不许你在父皇面前握剑。"
李澜轻快地应了一声好,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无限贪看。
李言忽然觉得困惑,他低下头看着李澜的眼睛问他:"澜儿为什么要对父皇这么好?"
后面站着的三个人都在一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成想李言问完自己就笑了,他想起了最开始遇到李澜的时候,伸手挠了挠爱子手心的薄茧,自答道:"因为父皇好看,是么?"
说着又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脸:"澜儿长大了,父皇也老了,以后就不好看了。"
李澜反握住他的手,着急地说:"好看的!父皇……父皇怎么样的都好看的。"
说着也学着李言的样子,伸手在他手心里挠了挠。
皇帝的手心甚至比他自己的还软,登基十年,再也没有摸过兵器,只有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李澜忍不住又摸了两下,才说:"澜儿不对父皇好,对谁好?"
他说得天经地义,仿佛玉律金科天公地道,更从未思考过要有所更易。
李言听得呼吸一滞。
黎平和乐意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傻是真傻,嘴甜也是真的甜,难怪这么多年都把皇帝哄得妥妥帖帖的。
李澜却以为他爹不信,声音有些发急:"澜儿只有父皇!没有别人了,只有父皇。父皇对澜儿好……澜儿不对父皇好,对谁好?"
李言轻笑了一声,用指腹轻轻压了压他脸上红肿的指痕:"父皇对你发脾气,你也……不怨么?"
李澜咬了咬嘴唇:"澜儿是……傻子。父皇生气,一定是澜儿不好。"
李言回头幽幽地看了一眼身后听了这句就白了脸的乐意乐然和黎平,没有计较,转回去叹气:"澜儿才不傻。澜儿是父皇的宝贝……是上天怜我李言,赐下的恩眷。"